《狐火:一个少女帮的自白》作者:[美] 乔·卡·欧茨
目 录
总序:一位世界性的杰出作家
本卷序:狂放的恶之花
第一部
第一章 “狐火”:一个无视法律之帮
第二章 长腿逃回费尔法克斯大街
第三章 他们,她们……其他人
第四章 ”狐火“:第一次胜利!
第五章 文身
第六章 “狐火”:早期的日子
第二部
第一章 什么是幸福?
第二章 黑眼睛
第三章 马迪弄到安德伍德牌打字机:“狐火”历史开始
第四章 “狐火”畏惧和尊敬!
第五章 “狐火”冒险,使命,胜利
第六章 现代人类
第七章 一路狂奔
第三部
第一章 红岸管教所
第二章 “ 正义”
第三章 《天空简史》
第四章 侮辱
第五章 暴风雨的海洋
第六章 老鹰
第七章 心的转变
第四部
第一章 庆祝
第二章 大吃一惊
第三章 女侏儒/大事表中的怪事
第四章 “狐火”梦想 / “狐火”家园
第五章 逃跑
五章半、交易
第六章 “狐火”资金 / “狐火”“陷阱”
第七章 “狐火”帮勾引行动 杂录 1955-1956年冬
第五部
第一章 “在这个世界上千万别拒绝“狐火”帮,否则……”
第二章 阴谋 (一)
第三章 “迎风”
第四章 牵制战术
第五章 阴谋 (二)
第六章 阴谋 (三)
第七章 阴谋 (四)
第八章 阴谋 (五)
第九章 一路狂奔
尾声
总序:一位世界性的杰出作家——从诺贝尔文学奖说起
王理行
今年是谁获诺贝尔文学奖了?
ⅩⅩ国的ⅩⅩⅩⅩ。
啊?没听说过嘛!他(她)是谁?
我也不清楚。
国内出过他(她)的作品了吗?
好像没有。
进入21世纪后的每年10月上旬,有关最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消息在瑞典一公布,在关心诺贝尔文学的人们中间,类似的对话就会不绝于耳。而且,这样的对话不仅在中国常常听到,在世界上许多国家也都很流行。
一次又一次出人意外
就拿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57岁的奥地利女作家艾尔芙丽德·耶利内克来说,在获奖前,尽管她已有近30部德语小说和剧本问世,在德奥地区是一位颇有知名度的作家,但在德语世界之外,她几乎默默无闻,在绝大多数国家都鲜为人知。比如,在中国大陆,对于她,除了个别专业外国文学词典里有过简要介绍外,就几乎难觅踪迹了,不过,繁体字版的《钢琴教师》已经在港台地区出版;在美国,尽管可买到四部耶利内克的作品,但她的书基本卖不动。一些美国的出版社认为,耶利内克的作品太残酷,不是那种能畅销的作品。她获奖后,连美国《纽约时报》都感到意外,载文指出,近年最新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浮出水面时,绝大部分人都不会知道得奖者是什么人。该报由此对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结果提出了质疑,认为瑞典学院忽略了包括普鲁斯特和乔伊斯在内的现代文学不少顶级大家,还有一些名作家,一年又一年被视为问鼎该奖的有力人选,却总是落空。
2003年南非作家约翰·迈克尔·库切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曾令许多中国的文学研究者和作家大感意外,尽管此前,他的代表作《耻》已于2002年推出中文版,一些专业报刊已刊发过几篇相关评介文章,而他在欧美文坛已经享有相当高的声誉。
2002年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伊姆雷在得奖前也不为人知。他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令世人感到意外的程度,更甚于耶利内克的获奖。很多匈牙利人都没听说过这位同胞,就连匈牙利的许多大学文学教授、评论家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匈牙利以外默默无闻是自然而然的了。在中国,只在一本作家词典中能找到短短几行介绍他的文字。倘若不是诺贝尔文学奖,凯尔泰斯很可能会一直这样默默无闻下去。
英国作家V·S·奈保尔在200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以前在欧美文坛已被视为重要作家,但他和库切一样,人们似乎在世界文坛上可以找出一批同样有理由,甚至更有理由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杰出作家。在他获奖前,在欧美,奈保尔早已享有声名;在中国,则只有花城出版社在十来年前出版过他的一部小说《米盖尔大街》,另外,译林出版社已买下他的两部代表作正在组织翻译出版,有少量学者在关注他,但对绝大部分中国读者来说,奈保尔是个未曾听说过的名字。
相比之下,200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倒是一个例外,但他的获奖仍然是一个极大的意外。生于1930年的品特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不过,尽管品特一直被公认为英国20世纪继萧伯纳之后最杰出的戏剧家,也对世界剧坛产生过重大影响,但他早已过了文学创作的巅峰期,也早就被诺贝尔奖的预测者忘记了。到2005年3月,他已宣布终止自己的剧作生涯,全力投身于政治活动。谁也不会想到品特此时还会得诺贝尔文学奖。
文学仍然是评委考虑的最重要因素
为什么新世纪初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都是陌生人呢?为什么瑞典学院以外的专家、学者、媒体认为最有可能获奖的那批作家偏偏老是不得奖呢?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们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诺贝尔文学奖走过了百年历程后,每年在确定获奖作家时,仍然秉承了诺贝尔的遗愿,即诺贝尔文学奖是要颁发给在文学界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杰出作品的人,文学自然仍是其评委考虑的最重要的因素。
品特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英国最复杂、最具挑战性的剧作家,英国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人物,其作品中人物多是下层人民,戏剧冲突往往围绕一间闭塞的小屋发生。小屋象征着安全,而屋外则存在不可知的威胁。他的剧作表现的是品特对战后英国社会生活中受“威胁”的感觉,也反映了在动荡不安的现当代社会里人们的恐慌心理,表现了人与人之间互不理解和人的孤独。
耶利内克的许多作品以强烈批评男性的专制和暴力而著称。她用文学语言对性别问题、社会中的性与暴力等主题的探讨,她描写的妇女如何被毁掉的故事,她对奥地利传统文学以及传统文化风俗的抨击,她对自己的同胞的无情批评和强烈的女权主义倾向,都包含着极其丰富复杂的社会思辨和批判意识,能够引起极其丰富的联想。她以充满激情的语言揭示了社会中陈规旧俗的荒谬以及这种枷锁对人施加的压力。
南非的国家之耻——种族隔离制度,库切一直不愿直接写及但在他的所有作品中都得到了象征性的表达。这,其实是整个人类之耻。他的作品内涵和寓意都颇为丰富,惟妙惟肖地刻画了众多假面具下的人性本质,涉及了后现代社会里的诸多问题,如人与人之间缺乏、不愿、难以相互交流和理解,而是互相设防、互相封闭。其代表作《耻》中卢里生活中的困境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世纪末人类生存现状的困窘。《耻》是一个后殖民世界中人类种族关系现状的寓言:殖民统治结束后,其危害却仍在继续。
少年时期被关进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悲惨经历,使凯尔泰斯·伊姆雷每当考虑写一部新小说时,总会想起奥斯威辛。目睹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成了他的一段决定性的成长经历。他的写作支撑起了个体脆弱地对抗野蛮历史的经历。对他而言,奥斯威辛并不是一个例外事件,而是现代历史中有关人类堕落的最后的真实。纳粹集中营的经历,是他所有创作的核心与背景。他要通过创作成为奥斯威辛的代言人。
奈保尔在他的创作中对人物性格中所具有的泛人类共性的关注,是为弥合不同民族文化差异所作的努力。奈保尔作品所涉及的地域延伸到了印度、非洲、南北美洲和亚洲的伊斯兰国家。多元复合的文化背景,使奈保尔具备了理解文化差异的必要素质,也使他更能深切体会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之间的差异意味着什么。他在东西方两大文化范畴之间徘徊:既有文化依赖又有文化反抗。这种无边界性实际上是对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狭隘性的挑战。
这些作家的批判、抨击、控诉、讽刺、追问,所涉及的极具个性的问题,同时又是带有人类普遍性的问题,其背后都有强烈的理想倾向在支撑。平心而论,百余年中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虽然说不上个个都是当年世界文坛上傲然屹立于最高峰的作家,但是,应该说,每一位都是在一定的水准线以上的,没有哪一位是平庸的作家。放到整个世界文坛上来看,上述五位作家也都是非常优秀的作家。
尽量表现出自己独特的价值判断
不过,每年在确定获奖作家时,文学已不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考虑的唯一的因素。
比如,国别与地域的分布应该尽量广一点了。耶利内克是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奥地利人,库切是第二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南非人,凯尔泰斯是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匈牙利人。奈保尔获奖时虽然是英国籍,但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出生地在中美洲的那个小国和父母的印度移民背景,而200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若不是意外状况,本来是要颁给土耳其作家奥尔汗·帕穆克的。
在后现代的多元文化主义浪潮中,原先处于受忽视的边缘地位的弱小势力受到了重视,纷纷从边缘向中心运动。这种现象反映到诺贝尔文学奖中,便是弱小国家、民族或有多元文化背景的作家受到了格外的重视。耶利内克来自欧洲小国奥地利,是第十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女性在人类社会漫长的历史中大多处于受忽视的边缘地位,也属于弱小势力),库切来自非洲的南非,凯尔泰斯来自欧洲小国匈牙利,奈保尔获奖时虽然是英国籍,不是弱小国家的,但出生在中美洲的小国特里尼达和多巴哥,生长于一个不和谐的贫穷的印度移民家庭。品特的临时意外获奖,同时也是扶助弱小,因为戏剧在文学中已越来越边缘化。
在创作理念上,推崇反专制、反极权、反独裁、反暴力、反暴政、反恐怖,推崇人类民主、自由,不同国家、民族、人种、文化和平而平等共处的思想。品特是一位有鲜明的政治倾向和道德良知的作家,甚至被誉为“人权卫士”。耶利内克出生在一个具有捷克犹太血统的家庭,她父亲曾经受到纳粹迫害,她一生的心愿就是为她父亲雪冤。她的家庭背景使她有一种使命感,每当她发现“极权”倾向时,她不得不大声喊出来。库切的所有作品都在控诉南非的国家之耻——种族隔离制度的罪恶,希望殖民统治结束后,白人和黑人能和平共处。凯尔泰斯用非戏剧性的真挚、正直的声音叙述集中营的恐怖。他一直追问的是:谁能保证恐怖与恐惧不会再发生?奈保尔的文学创作将极具洞察力的叙述与不为世俗左右的探索融为一体,通过敏锐而真实的文学笔调向世人展示被扭曲的历史现实,表达了一种超越民族主义和种族差别的人类关怀。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想尽量表现出自己独特的价值判断,力争推出有价值的新人。如果每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都在人们的意料之中,那么诺贝尔文学奖的新闻轰动效应一定会大打折扣。而经常在一批公认有资格获奖的作家中选取相比之下不大被人注意的作家,甚至选取被广泛忽视而又确实已达到一定水准线之上的作家,让所有的人都大感意外,则更能体现其判断的独立性,更能引起媒体、文学研究专家和大众的关注、兴趣和忙碌,尽管有时会因此引起质疑和非议。文学艺术贵在具有独特的个性,而独特的个性有时并不一定能较快地得到普遍的接受和认同,因此,成功地挖掘和发现具有独特的个性和价值的杰出作家,正是诺贝尔文学奖自身价值的体现,能证明诺贝尔文学奖“点石成金”的作用。
难以避免的局限
瑞典学院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团的成员由中老年语言学家、文学批评家、历史学家、作家、翻译家及一名律师组成。他们自有其特定的文学观、价值观,也自有其各方面的局限性。
比如,对于用英语、法语、德语等欧洲主要语言以外的语言创作的作家来说,要受到评委们的青睐,最好把他们的作品先译成瑞典语。否则,评委们看不懂,你写得再好也是白搭。所以,要想得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用来创作的语言或翻译是很重要的问题。耶利内克用德语创作,其作品获奖前已被翻译成英语、法语和瑞典语。品特、库切和奈保尔用英语写作,故其作品不须翻译便可在全球通行无阻。用匈牙利语写作的凯尔泰斯·伊姆雷的一些作品获奖前也已被介绍到了德国、法国、瑞典等国家。
再则,如何让杰出作家的作品进入评委们的视野也很重要。要想引起评委们的关注,作家最好先在欧美造出影响来。在获诺贝尔文学奖前,品特的剧作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就已在世界文坛得到广泛关注、介绍、研究,得到过欧美许多重要的文学、戏剧奖项,并在世界各地的戏剧舞台频频上演。耶利内克已在奥地利和德国获大大小小21个奖项。库切已在国际文坛上获得包括英国布克奖在内的多项重要文学奖,其多部作品在英、美出版。凯尔泰斯也在国内外获多项奖。奈保尔已获得英美等国的多项重要文学奖。
由于历史、地理和文化传统方面的原因,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对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西方价值观较容易认同。品特、耶利内克和凯尔泰斯生长、生活在欧洲国家,他们的西方价值观是天生的,或者说,他们天生极易接受西方价值观。库切曾在英国工作,并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和执教,自然至少部分接受了西方价值观。奈保尔虽然是移民,但在英国受大学教育并加入英国籍,还长期生活在英国,说明他大致上已认同西方价值观。
瑞典虽然只是一个欧洲小国,但从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选择上,仍然可以看出他们自觉或不自觉中透露出的“欧洲中心论”。上述五位作家中,品特、耶利内克、凯尔泰斯和奈保尔都是欧洲人,库切虽然是非洲的南非人,但不要忘记南非属于英联邦国家。近十年来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中,除了库切,其余九位都是欧洲作家。
2002年和2004年,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问题情势处于严峻的关键时刻,诺贝尔文学奖分别授予身为犹太人的奥斯威辛的代言人凯尔泰斯和受身为捷克裔犹太人的父亲遭迫害的经历的驱使而写作的耶利内克。尽管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一再表示,只有文学价值,才是瑞典学院唯一的衡量标准,但仍然免不了有人怀疑这其中是否还有别的因素在起作用。
对盛宴的期待年复一年
诺贝尔文学奖百余年的历程尽管一直与各种各样的议论、争议和质疑相伴,尽管一定程度上出现过这样那样的偏差或失误,但不可否认的是,诺贝尔文学奖无疑已成为当今世界文坛上最引人注目的、影响最大的文学活动。一个作家如果能得到诺贝尔文学奖,那他一定会视之为对自己创作的最大的肯定,一定是他最开心、欣慰的事情。人们完全有理由一直满腔热情地期待一年一度的诺贝尔文学奖的盛宴。
纯粹的文学事件同时又能成为全球性的新闻事件,能引起大众媒体的广泛兴趣,大概只有诺贝尔文学奖了。每年10月,全球数以亿计的人都在怀着极大的兴趣翘首期盼着最新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浮出水面,然后,几乎所有的新闻媒体都会对似乎是刚刚诞生的那位世界文豪的生平、创作、个性、嗜好等等大加介绍,不少人还会对最新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否该得奖议论一番,同时有的人对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近些年来在评奖中表现出来的价值判断和倾向表示不满。在中国,对诺贝尔文学奖自然也是万众瞩目,各种各样的议论不绝于耳。许多人为百余年中居然没有一个(持中国国籍的)中国人拿到这顶桂冠而愤愤不平。一些中国作家以夺得这个奖为自己的奋斗目标,而把拿不到奖归罪于没有称职的翻译使他们的杰作为世人所欣赏。有的人则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味道,声言不在乎甚至鄙视这个奖。静心而论,百余年中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每一位都是在一定的水准线以上的优秀作家。要不然,诺贝尔文学奖何以成为今天的诺贝尔文学奖呢?至于中国作家迄今没人得到这个奖,各种原因都可以找,但最关键的,恐怕还得在中国作家自己的创作中找。作为一个作家,如果在形式、技巧、风格的探索与创新方面,在题材的挖掘与出新上,在对人类的历史、现状和未来的把握与认识上,能够对于文学创作本身的发展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写出自己独具个性又具有人类普遍认识意义的作品,写出让世界上的同行叫好并沿着你新开辟的创作道路前行的作品,写出引领当今世界文学潮流的作品,这样的作家,迟早是会引起世界文坛的足够重视和肯定的。到目前为止的中国作家中,有两类作家恐怕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一类是至今其文学创作思想和观念仍然或多或少地被“极左”思想所笼罩的作家,因为“极左”文学思潮与文学的本质和人类的理想都是背道而驰的;另一类是至今仍然热衷于模仿、且仅仅停留于模仿、多半连模仿也模仿不像国外的各种文学创作流派、形式、技巧的作家,因为仅仅停留于模仿,其价值自然不如原创的被模仿者。这样说,并不是要排斥文学创作中的模仿并否认模仿在文学创作中的积极作用。在文学创作中,为了模仿而模仿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但模仿可以作为创造的基础,可以在模仿中消化、吸收,为个性化的创作服务。可喜的是,经过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引进的国外文坛各种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主义、流派、形式、技巧的洗礼后,目前已有一批颇具实力的中国作家的主体意识和自信心都已大大增强。他们在广泛了解外国同行并有意识、有针对性地消化吸收其长处的同时,已不再对其顶礼膜拜。他们既能意识到外国同行的长处和特色,又能看到外国同行的短处和弱点,同时还能在对比中发现中国文化,中国的文学传统、观念、思维、题材和中国作家独特的个性在世界文学大家庭中应当占有的位置和应该或可以做出的贡献。在很大程度上,中国文学的希望就在像他们这样的作家身上。他们正在努力并已开始逐步走向世界,正在逐步得到世界文坛的关注、接受和认可。可以说,世界文坛上已经有了中国文学的声音,这种声音可望逐渐响亮起来。
重要的是及时了解世界文坛新作和作家走向
自20世纪70年代末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开始,中国的外国文学翻译出版界先是大量重印并新译出版古典外国文学名著,接着开始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进行全面补课。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一部部外国文学名著的推出常常在中国读书界形成一浪高过一浪的阅读热潮,一个个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著名作家及其重要作品一度对许多中国作家乃至普通的文学爱好者来说都是耳熟能详、如数家珍。新时期中国的外国文学翻译出版对国人解放思想、了解世界和社会的现代化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为中国文学界了解、借鉴、学习外国文学和中国文学自身的现代化并融入世界文学大家庭更是起到了不可或缺的重大推动作用。不过,随着中国社会的不断变化发展,商品化、市场化浪潮的不断加剧,人心日益浮躁,阅读和出版本身都日渐实用化、功利化,文学图书市场,尤其是外国文学图书市场日渐萎缩。那种完全从文学价值本身出发来推出外国重要作家和文学作品的现象已日益少见,这是直接导致中国文学研究界、创作界和读书界对当今世界许多重要作家,包括最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缺乏必要的了解、甚至几乎一无所知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不论中国社会如何变化发展,中国始终需要了解当下的世界,中国文学界和广大读者也需要了解当下的世界文坛及其变化发展的走向,而了解当下世界文坛及其变化发展的走向的一个重要途径,便是通过重要作品和新作了解当今世界重要作家的创作走向。尽管目前中国的外国文学图书市场不容乐观,但是有选择地推出外国重要作家及其作品还是有必要、有价值、有意义的,仍然有许多中国作家、学者和文学爱好者渴望及时了解阅读当今世界重要作家的作品。如果有更多的以文学为己任的有心人来从事这一工作,那么,中国文坛与当今世界文坛的交流就会更加顺利,世界文学作为中国文学的大背景和参照系的积极作用就会日益明显,而像对最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几乎一无所知的现象出现的可能性也会大大减少。
在近几年并不景气的外国文学图书出版中,对最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代表作,以致扩展到其所有作品的版权争夺已呈愈演愈烈之势,购买中文版权的费用越抬越高。据品特作品的版权代理人透露,品特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先后有七十多家中国出版社向他表达了购买品特作品中文版权的强烈要求。而在品特获奖前,其作品中文版权是完全无人问津。应该说,有出版者来抢购外国重要作家的中文版权,无论如何都是可喜的现象,然而,细细想来,新闻媒体、读者和出版者一时间对刚获奖作家及其作品的强烈兴趣,在更大程度上是冲着具有极强影响力和号召力的诺贝尔文学奖去的,并不是冲着刚获奖的那位作家本人及其作品本身去的,也不是冲着文学本身去的。这实在是文学的悲哀!这种作家一旦获奖便抢购其作品中文版权并急速推出的现象,如今已逐步扩展到一些西方主要国家或语种的文学大奖。
近年来的现实表明,诺贝尔文学奖是不可预测的。通过某种方式或途径预测某位或某几位外国作家最有可能获诺贝尔文学奖,据此抢先推出一些作品,指望其作家一旦获奖便可名利双收,这样做,尚无成功的先例。相反,完全从文学价值的角度去判断取舍,以较低的费用购得独家出版权,推出某位尚未引起足够重视却又值得重视的作家的重要作品,后来该作家却意外得奖,其作品的出版者一夜之间名利双收的例子,近年来倒不止一个。比如,南非作家J.M.库切的力作《耻》最早是以英文于1999年分别在英国和美国出版的。笔者多年来一直密切关注着国际文坛的最新动向,发现《耻》一问世就受到英美乃至整个西方文坛的高度重视和广泛好评。鉴于此,笔者找来了《耻》的原版书,经仔细阅读发现,《耻》的内涵和寓意都颇为丰富,涉及了后现代社会里的诸多问题,如人与人之间缺乏、不愿、难以相互交流和理解,而是互相设防、互相封闭等。它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世纪末人类生存现状中的困境。《耻》更是一个后殖民世界中人类种族关系现状的寓言,同时又是一部富有讽刺意味、发自肺腑又不可思议地充满温情的小说。20世纪末的世界文坛,现实主义的回归,多元文化的凸显,对人类情感的探索与反思,成了最显著、最受重视的特征和潮流。创作上彰显个性而不逐潮流的库切不经意之中竟以一部《耻》而成了引领世纪末世界文坛潮流的代表性作家,确实令人深思。基于这种认识,译林出版社在《耻》问世的1999年果断买下这部当年并不被国内出版界同行关注的小说,于2002年9月顺利出版。一年以后当库切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来,国内的各类报纸、期刊、电台、电视台、网站等传媒突然惊喜地发现,译林出版社的《耻》是中国大陆已出版的这位最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唯一的中文本,译林出版社一度成为各类传媒曝光率最高的对象之一。《耻》在两个月内连续重印三次,获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
欧茨未必能获诺奖,却是很值得了解的
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少数作家之一
在近几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评选过程中,美国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1938—)一直是被许多批评家看好的热门人选,而且有两次进入了最后屈指可数的几位获提名者的名单,只是未能成为最后那位幸运的获奖者。从这一现象中,至少可以得出两点结论:首先,世界上众多的文学评论家和媒体一致认为,从文学创作本身来看,欧茨已经是当今世界文坛公认的最重要的少数作家之一。另外,从近年来诺贝尔文学奖评奖的倾向性来看,除非诺奖评奖的取向发生重大变化,否则,欧茨近几年内,甚至这辈子都未必能获得这个大奖了,至少因为:1.欧茨是女性,而诺奖2004年刚授予一位女性耶利内克,不大可能接连授奖给女性;美国最近一位诺奖得主托尼·莫里森也是女性,尽管诺奖近年来有更重视女性的倾向,但毕竟还是更多地授奖予男性作家,因而连续授奖给美国女作家的可能性也不大。2.欧茨在该奖评委会之外得奖呼声太高,而诺奖近些年来往往授予尚未得到广泛关注、甚至鲜为人知的作家。3.欧茨的作品较为畅销,而诺奖不大喜欢畅销作家。4.欧茨是美国白人作家,而近年来诺奖往往授予弱小国家或有多元文化背景的少数族裔作家。
从文学创作本身来看,欧茨已经是当今世界文坛公认的最重要的少数作家之一。这一点既早已得到世界文坛的公认,也早已得到中国文学创作、研究、出版界的重视。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欧茨获美国全国图书奖的长篇小说《他们》(1969)、《奇境》(1971)等力作便已与中国读者见面,其中《他们》一度还成了畅销书,许多报刊上都曾刊出她的中短篇小说、介绍她和研究她的作品的文章。近年来,她的开掘自己超凡想象力的又一个迷人的新篇章、自始至终充满神秘感的《光明天使》(1981)、凭超凡的想象力揭示深陷好莱坞泥潭之中的梦露的人生悲剧从而更加逼近真实的梦露的《金发女郎》(2000,中文本改名为《浮生如梦——玛丽莲·梦露文学写真》)、反映文学与通俗文化很少触及的当代美国富裕的中年人在生气蓬勃的青年时代成为过去之后盛行用浪漫的或者其他可以想象出来的方式重塑自己以实现精神自救的现象的《中年——浪漫之旅》(2001)、用第一人称内心独白的手法写一个女大学生从肉体到精神的探索之路的女性体验和心理探索小说《我带你去那儿》(2002)、以内心独白的形式反映一个残酷混乱的时代里男女主人公之间文化、宗教和阶级的冲突的《文身女郎》(2003)等也都先后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一般说来,一个外国作家能有像欧茨这么多作品在中国出版已经够多的了,能够得到那么多中国学者、报刊、读者的关注和喜爱已经够幸运的了。然而,对于欧茨这么一位丰富而又复杂的作家,对于欧茨这么一位能令人羡慕地挖掘出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创作力极其旺盛又那么专注于写作的超级多产作家,尤其是,对于欧茨这么一位具有世界性重要地位的杰出作家,仅仅停留于目前的翻译、介绍和研究,是不够的。我们有必要一直跟踪她的创作,并进行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和研究。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长江文艺出版社决定一次性推出五卷本欧茨文集,其中包括两本最新小说《妈妈走了》(2005)和《大瀑布》(2004)、一部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狐火:一个少女帮的自白》(1993)、一部小说集《鬼魂出没:怪诞故事集》(1994)以及一本最新文论集《直言不讳》(2005)。之所以选择这五本书,旨在通过这一文集对欧茨有一个相对全面的了解:既能及时跟踪欧茨创作的最新状况,又能一睹国内评介相对较少的欧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创作,领略作为杰出的短篇小说家的欧茨的经典的鬼故事和令人心寒的心理恐怖小说的艺术性,还能了解一直在美国和加拿大的大学里任教的欧茨教授对文学,尤其是小说的坦率观点以及对文坛和文化现象的看法。
多产而又多才多艺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1938年6月16日生于纽约洛克波特,在纽约州北部她父母的农场里长大,上了她母亲上过的同一所单间校舍。这一跨越尼亚加拉和伊利县的纽约州北部农村地区,曾受到大萧条时期的严重冲击。这里仅有的工业经常遭受关闭和停业之苦。农场家庭拼死拼活地干,只是为了维持缺吃少穿的生活。年轻的乔伊斯喜爱农场乡间的自然环境,对读书和写作表现出了超过她的年龄的兴趣。尽管她父母所受教育很少,但他们都鼓励她的雄心壮志。她经常表达对她在纽约市外的乡村那工人阶级的童年生活的强烈怀恋,承认她的童年是在“天天为生存而挣扎”。14岁时,祖母给了她第一台打字机,她便开始有意识地做好准备,从高中到大学“创作一部又一部小说”。她转学到洛克波特的中学时,便迅速变得出类拔萃。她是个优秀学生,为中学报纸供稿,获得了上锡拉丘兹大学的奖学金,在那里读英语专业。她19岁在锡拉丘兹大学求学时,在由《小姐》杂志主办的大学短篇小说竞赛中获胜。由于学习成绩出众,在毕业典礼上,她作为毕业生代表致告别辞。获学士学位后,她用一年时间获得威斯康星大学硕士学位。在这里她与雷蒙德·J.史密斯相遇,追求三个月后结婚。
1962年,夫妇俩在密歇根州的底特律定居,欧茨在底特律大学任教,密切关注着20世纪60年代席卷美国许多城市的社会骚乱。底特律市爆发中的社会紧张局势在她看来是动荡不安的美国现实的一个缩影。她的处女作,短篇小说集《北门畔》(1963)和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颤抖中坠落》(1964)先后问世。她早期最优秀的小说,“人间乐园”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他们》,加上随之而来的一大批长篇和短篇小说,都出自她在底特律的经历。“底特律,我‘了不起’的题材,”她曾写道,“造就了我这个人,因而也造就了我这个作家——不论是好是坏。”1968年,夫妇俩横穿底特律河移居加拿大安大略省的温莎,她开始在温莎大学任教。随后,她在担任全职教学工作的同时,经常以每年两三本的非凡速度出版新书,她的许多小说都很畅销,她的短篇小说和评论文章则稳固了她的名声。她年仅三十多岁便成为美国最受尊敬、最有声望的作家之一。
在加拿大期间,夫妇俩创办了一家小出版社,并开始出版一份文学杂志《安大略评论》。1978年他们移居新泽西后,继续投身这些活动。1978年起,她一直在普林斯顿大学写作项目任教。她的文学创作持续高涨。目前她是普林斯顿大学罗杰·S.伯林德杰出人文教授,继续与她那相濡以沫了近40年的丈夫住在普林斯顿。
作为美国最多产、最多才多艺的当代作家之一,欧茨写出了当代一些最有争议、最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文学作品。她至今已出版各类作品一百多本,包括47部长篇小说与中篇小说(其中包括近年创作的以青少年为读者对象的《大嘴丑女孩》等五部长篇小说和以罗莎蒙德·史密斯的笔名出版的一系列实验性的悬念小说)、29部短篇小说集、八部诗歌集、八部戏剧作品集、三本小故事书,还有论及从埃米莉·狄金森的诗歌、陀斯妥耶夫斯基和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到哥特小说和恐怖小说等文学对象,论及诸如画家乔治·贝娄斯和拳击手迈克·泰森等非文学对象的非虚构性的文学评论和论文集12部。她的短篇小说曾被收入48种美国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她曾独立或与人合作选编包括《牛津美国短篇小说选集》(1992)、《20世纪美国最佳散文选》(1996)、《诺顿当代小说选集》(1997)等各类作品集17种。由别的作家或学者撰写的论述欧茨及其作品的传记、专著已有四种,而报道和研究欧茨及其作品的文章则在欧美及世界许多地方的报刊上随时随地可见。尽管有一些评论对她引人瞩目的多产写作颇有微词,她这样解释她非凡的生产力:“我一直过着一种非常传统而有节制的生活,绝对守时,毫无异乎寻常的事情,连安排时间都不必了。”
在回应“工作狂”的指责时,她说:“我并没有意识到工作得特别艰苦,甚或根本就没意识到‘在工作’。写作和教学对我来说一直都报偿极为丰厚,以致我都不会以工作这个词通常的意义来看待它们。”既然许多著名作家在创作的高峰期都以每年一部的速度推出新作,从来没有人怀疑或指责他们写得过快过多过滥,没有因此怀疑他们作品的质量,那么欧茨过着极其简单而又规律的教学加创作的守时生活,以两倍、三倍甚至四倍于普通作家的时间投身于写作,经常每年推出两三本新书,也就不足为奇、不足为怪了,似乎也就不必仅仅因此就怀疑或指责她写得过快过多过滥了。美国诗人兼出版公司编辑丹尼尔·哈尔波恩在论述欧茨时指出:“她是个奇才。许多人,特别是作家,面对她犹如面对新的挑战,因为她创作了如此之多的作品。但是,真正让他们感到震憾的不是数量,而是质量。她的每一部书都因其高水准而令同行惊叹不已。”一般说来,作家一定时间段内创作的数量与其质量之间并无必然的联系。一个作家花数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创作一部作品,并不能保证那部作品就是一部杰作;反之,一年写出一部或一部以上的作品,也并不一定意味着那样的作品不是高水准的佳作。
小说成就最高,影响最大
欧茨的各类创作中,以小说方面成就最高,影响最大,广受好评,屡屡获奖。她除了两度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最后提名外,置景于20世纪60年代种族动荡的底特律的她的早期小说《他们》,获1970年美国全国图书奖。《黑水》(1992),一个基于肯尼迪-查巴基迪克丑闻的故事,1993年得到了普利策奖提名。她的《鬼魂出没:怪诞故事集》曾获1995年世界最佳幻想作品集,《我生活的目标》(1994)获1995年福克纳笔会小说奖最佳小说提名。她畅销全美的《金发女郎》(2000),是一部关于美国偶像玛丽莲·梦露的史诗性作品,获2000年全国图书奖提名和2001年普利策奖提名。她的《在震惊中》(2000)获2001年布兰·斯多克最佳中篇小说提名,《大瀑布》(2004)获2005年英国奥兰治小说奖最佳小说提名。她还曾获美国文学与艺术学院颁发的罗森塔尔奖、邓根农基金会颁发的短篇小说雷奖,曾获古根海姆研究员奖金、欧·亨利短篇小说连续成就奖、埃尔默·霍尔莫斯·鲍布斯特小说终身成就奖、马拉默德笔会终身文学成就奖。1978年起成为美国文学与艺术学院院士,2003年获英联邦杰出文学贡献奖和凯尼恩文学成就评论奖。
欧茨早期的短篇小说集奠定了她在短篇小说这一文学样式上和整个美国文学界的重要地位。此后,她在许多样式和风格上进行实验,因多才多艺和作品的多样性、作品中对暴力的批判和出版上的多产而获得广泛赞扬。从长篇小说《奇境》开始,欧茨的创作思想和创作手法都有了明显的变化。《奇境》和短篇小说集《婚姻与不忠》(1972)是欧茨旨在颠覆“孤独自我的神话”及其派生的“孤立艺术家的神话”从而在艺术与社会、公众以及文化传统之间寻求关联的艺术观的一个出发点,体现了作家强烈的社会道德责任感和文化传统意识。20世纪80年代初,她以由《美好的花朵》(1980)开始的系列小说令评论家和读者大为惊讶。她在这一系列中彻底改造了哥特小说的惯例,利用它们来对美国历史的整个流程进行重新想象。探索个性较深层的隐秘之处并阐明偶尔突发的性欲与心理侦探小说的方式的小说《转折点》(1984)和《玛丽亚的一生》(1986)则利用她家庭和童年时代的生活经历作为创作素材,从女性的视角对女性经历进行探索和研究。同样令人感到突然的是,到20世纪80年代末,她又以一系列雄心勃勃的家族纪事小说,包括行文风格复杂多变、悲剧与救世力量不断角逐的《你必须记住这一点》(1987)和聚焦于一对跨种族青年的恋情的《因为那是痛苦的,因为那是我的心》(1990),回到了她所熟悉的现实主义领域。
广收博取,不囿于任何一隅
20世纪的世界文坛,文学创作由现实主义急速向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发展,各种各样的文学流派风起云涌,各领风骚,各种各样的在创作形式、技巧、语言等方面的创新实验如火如荼,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蓬勃发展,使文学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其中在创作形式、技巧、语言等方面的创新实验,也极大地丰富了文学创作的表现手法。然而,当这种创作实验在某些后现代主义作家那里发展到不顾作品的内容而仅仅为了创新而创新、为了形式而形式的极端时,那样的文学便逐渐成为人们无法卒读因而也不愿去读的艰深晦涩的封闭的文字游戏了。物极必反,到20世纪末,世界文坛便兴起一股现实主义回归的潮流,当然,此现实主义已非原先的传统的现实主义,而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洗礼后的现实主义。
欧茨博览群书,无论是具有现代主义思想或倾向的弗洛伊德、尼采、托马斯·曼、陀斯妥耶夫斯基、麦尔维尔、普鲁斯特、萨特、乔伊斯、福克纳、弗吉尼亚·伍尔夫等思想家和作家,还是斯汤达、福楼拜、马克·吐温、德莱塞、法雷尔、斯坦培克等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对她都有很大的影响。作为一个作家,欧茨的成长和成熟期恰恰就在后现代主义文学迅猛发展并达到高峰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所以她自然而然地置身于后现代主义文学潮流之中。欧茨是一位富有个性和独创性的作家,她善于学习、吸收从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各种各样的文学创作形式、流派、表现手法,但从来不拘囿于任何一隅,而是在写作中根据需要借鉴采纳的同时,不断探索,进行自己的实验和创新,因而她的作品呈现出了非凡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她在创作中可以轻松地从一种风格和手法转换到另一种风格和手法,可以得心应手地在一部作品中使用多种风格和手法。在她迄今为止的创作生涯中,各类文学批评家曾给她贴上现实主义、自然主义、超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传统派、实验派、哥特派、女权主义等五花八门的标签。在这方面,她不得不令人联想到福克纳。在许多方面,都可以如英国《卫报》上的一篇文章所说:“她类似于女福克纳,为她的领域做着福克纳为他的领域做过的事情。”其实,福克纳和欧茨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有非凡的文学天才,加上他们忠实地描绘复杂多变的生活的态度的需要。这种天才加上需要使他们不可能局限于某一种流派、创作手法或风格,所以,试图给他们这样的作家贴上一张什么主义或什么派的标签或归为某一类别的努力是注定要失败的。只有就他们某部具体的、独立的作品去体会、分析、把握其中的创作特色,才是切实可行的。
双重身份,多种效应
欧茨具有学者和作家的双重身份。作为学者,她有在文学创作实践基础上的文学论著。作为作家,她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中自觉运用某些理论观念。这二者的结合,使她的理论与文学创作独具个性,最终在某种意义、某种程度上重新定义了文学。她并不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而是身处后现代时期的学院,受到后现代主义各类思潮的影响,一定程度上参与开创或借鉴了元叙述、互文性、戏仿、拼贴、断裂、颠覆、碎片化、去中心化等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新手法。与此同时,她有别于通常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作家,能较为辩证地看待后现代主义诸问题,并没有沉溺于极端的后现代主义文本、文字游戏,没有身陷后现代主义思潮中的虚无主义,没有把语言表现得荒谬、无条理、不合逻辑、甚至毫无意义,没有否定语言的象征力量,没有以嘲笑的态度表现一切,没有让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时会产生的正常期待都落空。纵观欧茨的创作,可以看到,她在创作中根据题材、内容的需要而采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各种形式和技巧,而现实主义则始终是她的作品的主旋律或主要的基调,即使在她那些实验意味很浓的作品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一定的现实主义气息。西方的人文主义传统、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感,使欧茨认为:“一切艺术都是有道德意义、有教育作用、有解说功能的。艺术教化人生。”她的作品能拓展人类的视野,对人类的未来投以极大的关注,在深层有着启人深思的哲理性和批判性。
虽然她自称“严肃作家”,以区别于旨在娱乐或宣传的作家,但她的小说仍然吸引了广泛的读者,许多作品都曾登上美国和世界上的多种畅销书排行榜,其中《我们是穆尔凡尼家人》(1996)曾雄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榜榜首。她这么一位严肃作家的严肃文学作品,经常像许多后现代主义作家那样,采用诸如凶杀、强奸、暴力、偷情、走向堕落等题材和侦探、推理等通俗小说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对人生、对社会、对美国、对人类命运的严肃思考。例如,《强奸:一个爱情故事》(2003)审视了一对母女在处理强奸后果时母女间令人恐惧的多层面的混乱关系。欧茨给自己的作品披上这类通俗小说的外衣后,加上她的许多小说都很畅销,许多没能细心去欣赏、体会她的作品的读者就真的把她的小说误认为通俗小说了。
丰富的题材,罕见的深度
欧茨的作品题材丰富,广泛触及了美国的社会生活,细腻地描摹美国的社会,提出了美国当代许多严重的社会问题,进而提出了整个美国的前途和命运问题。欧茨有能力抓住和反映历史紧要关头的社会精神。在她的作品中,从她出生的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萧条到六七十年代的城市动乱,冷战时代、美国黑人民权运动、越战以及后冷战时代,到今天的美国均有所反映,像《美好的花朵》更是涵盖了六代人的生活。她的虚构世界充满了暴力和悲剧。她善于描写暴力,把人们压抑在心头的恐惧与不安诉诸笔端。她笔下的许多人物心神不宁、郁郁寡欢,常常是其所处的社会环境和自身情感上的弱点的牺牲品。她看上去并不像那种会撩开日常生活面纱,会在后院看出讽喻、在比喻性的露天平台上看到真正的黑暗的作家。但是,她确实是的。她独特的天才在于她准确无误地忠实地传达人物的心理状态并把她笔下人物极其私人化的经历与更广泛的美国生活的现实相联系的能力。总的说来,欧茨侧重于反映美国中下层人的生活,尤其是反映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的生活,善于以女性的审美视角表现对弱小人物,尤其是受尽苦难和屈辱的迷路或误入歧途的女性的命运的探索、同情和关切以及对她们精神蜕变的社会原因的探索,同时抨击美国社会对妇女的歧视和重压,指出当代美国妇女面临的困境,并对否定女性的传统观念提出质疑和抗议。《他们》在表现女性人物与暴力的关系的同时,反映了以男性为中心的意识形态给女性造成的肉体与精神的伤害。小说抓住并反映了美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动荡不安的社会精神,揭示了暴力之下隐藏的女性的悲哀与无奈。欧茨能够用晓畅明快的语言清晰地表达出一个地方的情绪和人的心灵骚动狂暴的状态,把人类的体验推到一个常态的边沿,让疯狂和神秘的潮水涌进来。她宣称,通过写作或自我表达行为,个人与群体,与分享“声音”的人们,进行了交流。她的“声音”是鼓励、坚持、激情和艺术的语言。
作家写小说,总会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或多或少地写出自己直接或间接的体验。有的小说仅仅是作家个人的体验而已,有的小说则同时可以是某一时代某一地域某一群体或阶层的人们的集体体验,有的小说则更可以同时是跨时代跨地域跨阶层的人们的体验,有的小说甚至同时可以是全人类带有普遍性的体验。欧茨与世界文学史上许多杰出的前辈一样,能写出某种程度上堪称那种同时可以是跨时代跨地域跨阶层的人们的体验的小说,因而为世界各地涵盖几代的众多读者所喜爱。她把自己的精神和大众的精神系在一起,写出了较全面、真实地反映现实的作品,描绘出了一幅幅既可信而又有重要内涵的社会画面,具有罕见的深度和力度,其中表现出的开诚坦白、直言无畏、充满生活激情的风格,震撼人心。欧茨具有非凡而丰富的想象力。她的小说常常虚构得像真实发生的事,有时看起来甚至让人觉得比客观现实还要真实而令人信服。这是成功的想象和虚构。她以逼真的笔法描写了物欲横流的美国社会现实及其中的人们的命运。今日中国社会中的某些方面和某些阶层的人们,似乎也被欧茨写进了她的小说。她的小说中的某些画面、现象或主题与当今中国社会的某些侧面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相似性甚或对应性。由此可见,欧茨叙写个人体验的同时,还写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某一阶段中一些带有普遍性的现象和问题,而不局限于一时一地的状况,这就是一个杰出作家的伟大之所在。美国著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曾经说过:欧茨在文学创作上一心一意又讲究效率,而不是匆忙地为了多产而多产;假如“女文人”这一称谓存在的话,那么在美国这个国家,她就该首先得到它。
部部堪称力作部部可读耐读
这套欧茨文集中收入的五部作品,部部堪称力作,部部可读又耐读。《妈妈走了》是一部坦诚的、充满激情并极其个人化的情感小说。31岁的单身女主人公走着性解放的路,经济上自己赚自己花,过得逍遥自在,从来没把母亲当回事,也从来没把自己当女儿。然而有一天,母亲暴死,令她内心产生极大的震撼。在悲痛与懊悔中,她开始反思母女关系和自己的过去,在挖掘出自己过去从未注意到的秘密的同时,竟在内心逐步培养起一种深深的爱。《大瀑布》写的是家庭危机,反映的不仅是家庭的历史,同时还有美国灰暗的过去。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一个丈夫把自己新婚的妻子留在蜜月套房里,独自钻入尼亚加拉瀑布后失踪。妻子在等待丈夫回归的过程中与一位律师产生了爱情。随后引出了家庭、父母与儿女的关系,隐情、罪恶、谋杀、欺骗、诉讼、复仇……还有放射性废料。《鬼魂出没:怪诞故事集》收入曾创作出许多20世纪美国最佳短篇小说的欧茨的16篇小说,展现了作家纵横驰骋的创造力的另一面,既有经典的鬼故事,又有令人心寒的心理恐怖小说。欧茨善于描写人心理上的阴暗面,技巧娴熟,行文很有节制,情节紧凑,层次分明,把这类小说提升成为精致的文学。《直言不讳》是欧茨的第九部非虚构作品集,收入38篇文章,其中论及的有西尔维娅·普拉斯、穆里尔·斯巴克斯、帕特里西娅·海史密斯等有争议作家,威廉·特拉弗、E.L.道克特罗、石黑一雄、迈克尔·康纳利、艾里斯·塞博尔德等各具天才的作家,勃朗特、海明威、罗威尔、拳王阿里等文化偶像,唐·德里罗和梭罗的作品。欧茨认为:散文是一种音乐,音乐创造“情绪”。她在这部文集中坦率表达了自己对文学,尤其是小说的观点,表达了对文坛和文化现象的看法。《狐火:一个少女帮的自白》则是我们最后要稍加分析和欣赏的欧茨的一部力作。
引起过轩然大波的《狐火》
1996年,加拿大一所名叫密尔顿区高中的中学里一个十二年级男生把英语课上用到的一部小说带回家,结果引起他父亲杰克·休伊斯曼的强烈不安。休伊斯曼组织了一个名叫父母反对有伤风化教育的团体,试图禁止在学校使用这部小说。
休伊斯曼及父母反对有伤风化教育团体的成员们向当地家庭派发了六万份长达16页的传单,以想象得到的最耸人听闻的笔调抨击此书。传单第一页以小报般的大写字母疾呼:“看看里面就会看到我们的孩子在密尔顿区高中(很快就会在你们当地高中)都在看什么书。”三页传单内页则提供了从该小说中摘出的令休伊斯曼深感冒犯的骂人脏话和思想。“该小说充其量只不过是从美国进口的廉价的性交手册罢了。传单还指责小说赞美了其中的主角的同性恋行为”。它指控校方“滥用权力把不厌其烦的性交强加给他们社区”,“教师则是在利用这种材料准备和录取受害者”。休伊斯曼及其团体在宗教力量的支持下起到了一些作用。
校方据理力争,指出该小说适合十二年级学生,应该继续作为该校高级英语计划的一部分。专门为此争端成立的由当地教育工作者和另外一所中学管理人组成的地方评论委员会1977年初发布评判结果,裁定支持该书。
在加拿大引起如此轩然大波的,就是美国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1993年推出的长篇小说《狐火:一个少女帮的自白》。
《狐火》是20世纪50年代生活在纽约州北部的一个蓝领小镇上贫穷的五位白人少女组成的帮派兴衰的历史记录——一个滴血盟誓的姐妹组织的秘史。她们在一个充斥着酗酒、失业和针对女性的暴力的社区里成长。她们从未在这个世界占有一席之地,这个世界仿佛从来就是要诋毁她们、毁灭她们,因此五位少女结血为盟,起初是为了自我保护,共同抵御世俗社会及其压迫者。她们当众羞辱对自己的学生进行性虐待的一个数学老师。她们痛打一个要强奸其处于青春期的侄女的男人。她们利用以性为诱饵引诱好色成性的男人上钩所得的钱财为基础共同生活。这帮少女对自己先期的得手飘飘然了,很快就失去了控制。她们要为了自豪感,为了权力,为了向世界复仇而献身。她们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跟随着她们的头头急剧滑向与日俱增的暴力和不加选择的犯罪之路。数年后,她们的老大做出灾难性的报复行动使她们每个人的生活都陷入一片混乱。然而,正是在暴力、性虐待、剥削和复仇的场景中,蕴含着这部小说最强大的力量:细腻而又令人惊讶地表现了把“狐火”帮的少女们联结在一起的纽带——尤其是故事的叙述者马迪和长腿之间的纽带。小说充满激情而又无情……时而引人入胜、时而令人震惊地展现女性的愤怒、勇气和坚毅。
小说由天文学家的助手,已人到中年的马迪·沃尔茨,通过天文学家所说的“回忆时间”的棱镜来讲述她的故事——“现在开始讲述是因为我有了合适的远视仪器”。这指的就是时间的视角。她回顾了自己身为“狐火”帮成员的岁月。作为一个青少年,马迪以一种麻木的、否定自我的方式献身于帮派。戈尔迪典型的女性化的身体掩盖了自己暴烈的、易爆发的脾气。兰娜长一头玛丽莲·梦露式头发,背着切斯特菲尔兹牌小提包。丽塔胆小如鼠,她受到的羞辱导致了“狐火”帮的第一次复仇行动。不过,首先,这是长腿·萨多夫斯基的故事,她身材苗条、极具诱人的冷艳之美,她的胆量、体力、仇恨和所受到的伤害使她成为“狐火”帮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她拥有领导的品质、令人激动的心、颠覆性的力量和真实的勇气,这使她堪称现代小说中最生动、最重要的女主人公之一。少女们不明白的是,“狐火家园”只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姐妹团体的梦想。她们的头领长腿萨多夫斯基,尽管拥有她那样的才智、狡黠和理想主义,最终由于太不顾及后果——由于她那独特的“美国性”而过于盲目,必定难以成功。马迪所喜欢的长腿身上的那些品性正是使长腿盲目的品性。正如马迪所注意到的,“狐火”帮的少女从天真烂漫的无辜走向过早的犯罪,她们自己对这种转变几乎毫无察觉;她们起初是成人的受害者,极易受到成人残酷的反复无常的伤害,后来她们自己却变成了精于算计的施害者。“狐火”帮这个远离好色之徒和压迫者的避难所,其熊熊燃烧的解放的怒火显然烧得太旺太烫而难以为继。她们不断利用性交来提高赌注,发展到最后居然是一次最荒谬的暴力行动,针对一个想毁灭她们的黑社会进行最后一次悲剧性的抵抗,一个攫取100万美元的疯狂计划。这使得马迪·沃尔茨都不敢跟着去了。她成功地脱身而去。
心里的书名是“我的哈克·费恩”
就像塞林格在其名作《麦田里的守望者》中捕捉到了一个男少年那愤怒而离群封闭的声音那样,欧茨的《狐火》传达出了一群受虐待的少女顽强的、毫不动情的声音。她们的语言中虽然充满了污言秽语,但仍然传达得十分到位——多半以高度可信的对话来传达。
《休斯顿邮报》把《狐火》看作是“对逼迫其最弱小的成员把法律掌握在自己手里的社会的有力控诉”,并指出“小说还探讨了帮派生活的悲剧性特点以及受压迫的年轻女性是如何相互关联的”。
《狐火》与色情或性交手册无关,虽然通过摘出其中一长串骂人脏话容易引起父母的焦虑。细心阅读可以发现,小说敏感地叙述了努力想进入一个并不关心她们的世界的少女们的挣扎和挫折。一长串骂人脏话并不能说明什么。词语如果不放入具体的上下文中就不能确定其意义。《狐火》阐明了激情的重要性,阐明了充满激情地投入的重要性……它传递的信息令人敬畏——就像欧茨那充满洞察力的理解和不断用语言来探险一样令人敬畏。欧茨的部分天才就在于她灵敏的听觉。她善于倾听人们,尤其是年轻人之间的交谈。而对于像这部书中少女帮的成员之间的谈话,确实令许多人感到不安,人们宁可对这样的少女一无所知。
就在《狐火》在加拿大闹得不亦乐乎的20世纪90年代末,欧茨和美国首都华盛顿某中学学生们讨论《狐火》。男女学生对此小说反响积极而热烈,说它尽管置景于20世纪50年代,但对当前的生活来说仍然显得很真实,对当时青少年文化生活而言,所缺的只是毒品的泛滥。这次讨论对欧茨而言是感情上的巨大回报,令她无比兴奋。
欧茨在为弗兰克林图书馆第一版写的专文中说过,在她创作这部小说的那几个月里,她心里的书名是“我的哈克·费恩”。“我以前从未写过在叙述上如此充满传奇性和冒险精神又直面现实的小说;我以前从未写过像日记那样重现一个故事的小说,也从未写过青少年在其中表达得如此坦白、如此诙谐、至少在我听来如此富有诗意的小说。马迪·沃尔茨,马迪猴子,我的年轻的替身,是个正直可靠的叙述者。就像哈克贝里·费恩叙述自己的故事那样,马迪会得到读者的充分信任——她说的是真话,她对待自己和对待别人一样毫不留情。小说里发出的是青少年的声音——有充足的理由对大多数成人,对一切既定制度都不信任。‘狐火’帮的马迪和她的姐妹在她们的头领长腿萨多夫斯基的魔力的感召下,凭其少年的未经检验的乐观主义——她们的‘美国性’——类似于哈克贝里·费恩。那天真烂漫的热情的品质,那过去不会给未来投上阴影的感觉,比我们拥有更悠久历史的欧洲人羡慕我们的一种品质,也是我在自己身上发现的一种品质,这种品质如今在我身上似乎并不比我在马迪的年龄时弱,在许多方面与她并无多大不同。做一个‘美国人’就要感到你的生活可以通过自己的行动来改变——你只需行动。”
欧茨的这番话自然会使读者立刻想到让她无比崇敬的马克·吐温的伟大经典,“在美国文学中空前绝后的、占据着独一无二的位置”的《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讲的是美国男孩的故事,而《狐火:一个少女帮的自白》很大程度上是一个美国少女们的故事,她们有时顽皮、更经常地是心神不安地与一个男性和成人操纵的世界作对。
所有的文学作品,在一定程度、一定意义上都可视为作家的自传。只不过其自传的性质不同,有的更大程度上是作家真实生活经历方面的自传,有的是作家精神思想上的自传,有的则是作家感情体验上的自传。当然,更多的可能是一定程度上三者兼而有之。《狐火》就像欧茨更早的小说《玛丽亚的一生》、《你必须记住这一点》和《因为那是痛苦的,因为那是我的心》一样,具有作者对自己在纽约州北部的少女时代的深刻记忆的感情上的起源。它置景于一个虚构的城市哈蒙德,那也是《因为那是痛苦的,因为那是我的心》发生的地方,几乎和《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中的奥里斯堪尼一样,兼具洛克波特和布法罗这两个城市的许多特征。欧茨少女时代在乡村的家就地处这两座城市之间,但距洛克波特更近。她的许多亲戚都生活在洛克波特,20世纪50年代她就在那儿坐公交车上学。欧茨说:“洛克波特陡峭的小山,即便是那儿破旧不堪的街道、公园和公交车站,尤其是从市中心穿流而过的埃里巴奇运河的辉煌存在——让与现实相抵触的青春期的梦想进行戏剧性地测试,还有更浪漫的场景吗?就像对马迪来说那样,对我来说,‘回忆时间’的棱镜使我得以用一种我生活于其中时难以想象的方式面对20世纪50年代初的记忆。并不是说这部小说是自传性的或者是‘自白’——除了其情感层面。”她视这部小说中的浪漫故事为“我的一片心”。
窥一豹而知功力
一打开《狐火:一个少女帮的自白》这本书,马上就有既严酷又抒情的感觉,充满反叛的力量,闪现着强烈的感情。
“千万千万不要说出去,马迪—猴子,她们曾经警告我,如果你告诉他们任何人,就得死。可如今事隔这么多年后,我要说出来了,还会有谁来阻止我呢?”整部小说的第一段,就是这一句话,透出一股令人紧张而又好奇的气息: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这么隐秘、这么危险、这么见不得人,以致“说出去,就得死”?!“曾经”二字,用的是过去时,表明这是一部讲述发生在过去的事的小说。他们是谁?是她们少女帮成员以外的所有人?是所有的男人?而“事隔这么多年后”,已经没有谁来“阻止我”了,她们是死了?坐牢了?永远不会碰到了?
“毕竟,我是协助制定那些最初条例,包括上述那条警告的人。事实上,我是‘狐火’帮的正式记录者。”第二段这简短的两句话,部分回答了第一段带给读者的疑问,给了读者一个真实可信的感觉。
第三段中,“这是一份秘密文献,然而又希望它是一份‘历史’文献,真相会在其中得以永存,而歪曲、误解和彻头彻尾的谎言则会遭到驳斥。”这是当初记录下来的初衷。可是紧接着第四段,“就像我们当年是为了恶,为了复仇而作恶似的”。还有第五段,“所有与‘狐火’帮有关的谎言中,这肯定是最糟糕的!”这两段都只有短短一句话,却涌动着强烈的激情和强大的力量表明记录者马迪早已从梦中醒来,如今的看法与当年的初衷已大不相同:初衷其实是谎言!
小说一开始就语言简洁、生动、生活化、口语化,每一句都是普普通通、平白质朴的词句,但每一句都饱含激情和力量,传达出丰富复杂的信息,令人浮想联翩,都有着雷霆万钧之力,同时又激发起极大的好奇心。仅仅读个开篇,就感到这部作品的通俗小说的外衣已经披上了,让人急于往下看,想了解这个无情地报复男性的少女帮的经历。
这实在是一个简短而精彩的开篇!希望对它的赏析能引发读者阅读欧茨作品的强烈兴趣。
关于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可以说的还有很多很多,但作为五卷本欧茨文集的总序,已经说的实在是够多的了。还是赶快让读者自己去读欧茨写的文字、欧茨写的作品吧,那实在要比这篇总序精彩无数倍。
2006年5月8日 南京
本卷序:狂放的恶之花
闻礼华
《狐火:一个少女帮的自白》(foxfire: Confessions of a Girl Gang)被认为是美国著名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情感最强烈和最不惜笔墨”的小说……评论界赞扬它是一部“屡屡引人入胜,又一再让人震惊的关于女性复仇、英勇和坚强毅力的小说”。
20世纪50年代,美国纽约州北部的一个蓝领阶层聚集的小镇,五个中学女生组成一个帮派——“狐火”帮,宗旨是自信、力量和复仇,对一个看似要毁灭她们的世界进行疯狂报复。
这是一部“狐火”帮的编年史——一部有关盟血发誓的姐妹情谊的秘密历史,在作者设置的一群好色之徒和受压迫者的空间里,“狐火”释放出的怒火熊熊燃烧着。
这部编年史是关于这个故事的讲叙者马迪·沃茨的故事;是关于体格魁梧、脾气暴躁的戈尔迪的故事;是拥有玛丽莲·梦露的头发、切斯特菲尔德背包的兰娜的故事;是胆小的丽塔的故事,正是因为她的蒙羞而导致了“狐火”帮复仇的第一次行动。而最重要的是,它是关于长腿·萨多夫斯基的故事,她外表冷艳、身材修长,她的大脑、体魄、憎恨和伤痛都使得她成为“狐火”的火花,她是“狐火”的精神向导和燃烧的中心。
这是一部残忍而抒情的小说。故事从一帮豆蔻年华的少女第一次对性搔扰的愤怒的爆发,发展到用女色勾引劣男而获取金钱来过享乐的生活。但是,正因为“狐火”帮初期轻易的成功导致了它后来的灾难——虽然“狐火”与一个企图吞噬它的社会作了持续而悲惨的斗争。
不过,这部小说最大的力量蕴藏在暴力、剖析性纠缠和复仇的场景中:那些对“狐火”帮姑娘们紧密相连的纽带的描写,尤其是对这个故事的讲叙者马迪与充满力量、坚定勇敢的长腿之间的关系的描写,极其细腻,令人惊叹,而长腿这个形象堪称现代小说中最为生动、最为重要的女主人公之一。
“欧茨的作品具有一种坚忍不拔、目的明确的亲切感和巨大的动力,将我们彻底地带进那些让人迷惑的场景中,而那些场景戏剧性地表现了女性的力量、挑衅的狂喜以及由自由落下回到世俗的漫长过程。在她的第二十二部小说《狐火》中,欧茨,这位多产作家女皇,充满了清新的激情和惊人的创意——而这一切都源于她那光芒四射、无穷无尽的活力。”这是《狐火》于1993年出版时,出版者给予的评价。
这是一部后现代现实主义手法的作品,它通过“骨架式”的简约手法,表现了普通人,尤其是劳工阶层的生活与情感;它通过历史现实主义方法表现了美国历史的某个片段。小说中的主人公之一 ——马迪,当年的一个中学女生,以做笔记的方式,以向主忏悔的虔诚和诚实,讲述了“狐火”帮对她们憎恨的男人世界进行的疯狂的报复,故事读起来那么真实可信,没有丝毫夸张。小说一开始就由马迪以第一人称叙述,“事实上,我是”狐火“的正式记录者。我用一台打字机完成这些文字,并按日期列条目,整整齐齐,把它们装订在一个活页夹里。于是,我这个唯一被信任的人,把我们所做的一切写成了文字,为我们留下了永久的记录。”中间也穿插第三人称,当“马迪被文上了”狐火“的标志”时,“马迪的双眼闭着,紧紧的,她欣喜若狂: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多么快乐,多么开心啊!我真的是心花怒放呀!”实际上“马迪·沃茨,或者马迪·猴子就是年轻时那个改变了的自我,是一个直率的、可信赖的讲述者。就像哈克贝利·费恩讲述他的故事一样,使读者完全相信马迪所讲的故事……当我还在马迪这个年纪的时候,在许多方面我跟她没有什么不同。”欧茨在《狐火》第一版出版时这样写道。作者借助叙述者,向读者展示了美国上世纪50年代动荡不安的社会和这个社会的丑陋,以及劳工阶层生活的辛酸,试图唤醒普通人的自我意识,告诉他们如何战胜并超越痛苦。
欧茨最初的小说,带有明显的19世纪现实主义的特点,到20世纪70年代以后,她小说中的现代主义成分越来越多,到80年代她向实验性靠近,开始借鉴国际上流行的如“魔幻现实主义”等新手法,把它们和传统文学中的浪漫主义手法与哥特派手法相结合,在揭示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和幻想世界上,达到了艺术中的“心理真实”。
因此,也有人把欧茨的小说称为“心理现实主义”作品。《狐火》中就有大量心理描写的成分,她的心理描写和现实主义一样,着重于人物的心理发展过程。在《狐火》中可以看到,她所描绘的外部世界充满了暴力和复仇,与之相适应,她也尽力刻画人物内心世界的骚动和不安,比如“狐火”帮司令长腿·萨多夫斯基以及“狐火”帮其他成员,她们时时处于恐惧、兴奋和不安中,她们身处男性为主宰的世界里,受到男人们的骚扰和迫害,她们由一开始的害怕到后来牺牲自己的肉体,再到后来的疯狂计划——弄到一百万美元——她们力图远离法律,对欺压她们的男性世界进行疯狂报复。这样一个非法之帮,燃烧得像“狐火”一样轰轰烈烈,闪逝得又如天空的流星,而长腿的内心独白:“马迪,我想死,我害怕,我快要疯掉了。”“马迪,我真的好害怕,我在想”狐火“只是一场梦。”这些都昭示着这样一个无视法律的少女帮的终结,昭示着一群豆蔻年华的花季少女的散落,最终还是以悲剧收场。作者的用意当然不是对少女帮自发反抗行为本身的肯定,而是要通过她们的遭际引起人们对有关社会问题的关注和思考。
在《狐火》中,读者还可以看到18世纪英国哥特式小说的影响。比如“长腿能毫不费力地讲述这样的传奇小说:杰西·詹姆斯、少年比利,还有靠近自己家乡的纽约州北方的布法罗和罗切斯特的黑手党故事,甚至还有哈蒙德市的。有些名字,她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充满崇敬,充满寓意:像当年的阿尔·卡彭和约翰·迪林杰一样神秘的黑手党秘密头子。事实上还有一个关于长腿亲戚的故事:是她父亲的一个住在芝加哥市东区的亲戚的故事。当消息传来,约翰·迪林杰——头号公众敌人已于1934年7月22日被联邦官员在一家肮脏而廉价的电影院外枪毙,长腿知道确切的日期,但她夸耀的事实不太被外人所知。她自称她手里拿的就正是那条手帕,一条硬邦邦、脏兮兮、污迹斑斑但却价值连城的手帕,一条在迪林杰的尸体被拖走之后她父亲的表兄曾经在电影院外的人行道上的血泊里蘸泡过的手帕。”
又比如,长腿梦见“黑手党头子约翰·迪林杰躺在大街上,身中很多颗子弹,流血至死。一帮”懦夫“从背后开枪,一直把他打成一堆烂肉为止。长腿弯下腰去碰了碰他,她的手指蘸满了他的鲜血,接着是她的双手,再接下来是她的手掌心,都蘸满了他的鲜血。”这些情节虽然使人感到阴森恐怖,但增添了作品的可读性。
作为一位女作家,欧茨很自然地特别关注女性的生存困境和生存心理。正如一位评论家指出的:“妇女应当怎样生活,怎样才能避免导致她们疯狂的焦虑和绝望,对这一问题欧茨没有提供简单的答案,然而对于妇女的毫无权力和绝望的原因,她的小说提供了有价值的透视。”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长腿,聪明、狡猾,富于理想主义,是“狐火”帮的精神领袖,作者借马迪的讲述,一方面张扬她英勇无畏的勇敢精神,另一方面又对她的命运表现出真诚的关心;而小说中的次要人物,比如长腿父亲的前女友缪里尔以及她可怜的女儿,马迪的母亲,以至丑陋无比的女侏儒,欧茨都很详细地交代了她们的身世,细致地刻画了她们各自的特点,将慈悲胸怀直接或间接容入叙事之中,令读者对她们的不幸和悲哀感同身受。
欧茨在艺术上注重创新,同时也重视传统,主张文学应当反映和描写社会现实。她曾说:“我只关注一件事:我这一代人的道路、社会状况。”她还说:“我有一个巴尔扎克式的野心,想把整个世界都放进一部书里。”然而,给她影响的既有狄更斯、巴尔扎克、德莱塞等现实主义作家,也有乔伊斯、卡夫卡、福克纳等现代主义作家,20世纪80年代以来,她还受到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多方面的营养融入她非凡的智慧、才华和丰富的生活经历,使她以自己独有的色彩成就一部又一部佳作,姑不论《狐火》在多大程度上放进了“整个世界”,它着力的不只是几个少女的命运而是“一代人的道路、社会状况”,无疑是十分鲜明的。
2006年4月于中南大学
第一部 第一章 “狐火”:一个无视法律之帮
千万千万不要说出去,马迪·猴子。她们曾经警告我,如果你告诉他们任何人,就得死。可如今事隔这么多年后,我要说出来了,还会有谁来阻止我呢?
毕竟,我是协助制定那些最初条例,包括上述那条警告的人。事实上,我是“狐火”帮的正式记录者。我用一台打字机完成这些文字,并按日期列条目,整整齐齐,把它们装订在一个活页夹里。
于是,我这个唯一被信任的人,把我们所做的一切写成了文字,为我们留下了永久的记录。这是一份秘密的文献,然而又希望它是一份“历史”文献,真相会在其中得以永存,而歪曲、误解和彻头彻尾的谎言则会遭到驳斥。
就像我们当年为了恶,为了复仇而作恶似的。
所有与“狐火”帮有关的谎言中,这肯定是最糟糕的!
我嫡属的“狐火”帮由一群年龄在十三至十七岁的少女组成。许多年里,“狐火”庄严神圣,至少直到它最后的几个月里。
我们都出生在靠近安大略湖的纽约州北部的哈蒙德市,而且我们一直住在那里。我们是“狐火”帮滴血发誓的姐妹。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离开它,就是做梦也没有梦到过。然而现在一想起它,就感觉那是一个无限遥远的梦境,你永远也无法从中醒来。
“‘狐火’决不停止不前!”是我们的秘密口号。“‘狐火’燃烧,燃烧吧!”“‘狐火’决不说抱歉!”也是我们的秘密口号。但是,这样的口号适合悔恨、自责、内疚、罪恶和悔改,如同体弱的人或许会感受到的那样,但不适合记忆。我想我还是应该按日期以倒叙的方式表述清楚。”狐火“的噩梦发生在1956年5月最后的几天里。到现在我都相信,我们每个人都为那次事件而后悔不已。
是的,”狐火“真的是一个无视法律的帮派……
但是,它又实实在在是一个滴血发誓的姐妹之帮,因为我们的结合是用忠诚、诚信和热爱铸成的。
是的,我们犯下了人们所称的罪行。况且这些罪行中大多数不仅没有受到惩罚,而且也没有得到任何公开的指认——因为,我们所有的男性受害者,也许由于害羞,也许是胆怯,没有提出任何控诉。
为他们感到抱歉,做不到!读者你将会明白!
不用去想”狐火“到最后是不是要忍受伤害。即便是我们中仍然还活着的人,也不必忍受伤害,一直到此时此刻。
“狐火”是你们的心!
——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宣告这样的事实,因为谁也不会用自己的声音说出来。
但是,长腿·萨多夫斯基却能以她自己的方式低声说出来,“马迪·猴子,你是我的心肝”。我不知道该如何解读她的这句话才好。她是当真的?或者既当真又带着嘲弄?或者只是一般的玩笑?或者这三者都是?——她像丛林中的猫一样飞快而猛烈地亲吻了我一口。长腿·萨多夫斯基是“狐火”帮的司令,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对自己特殊的能力充满自信的人物,是的,其他人也认识到她比我们有特权,有资格,连她说话也比我们更气粗,更轻率。因此,你不可以嫉妒她的,就是不可以。就如同将她在过去所做的一切用彩色印片法投放到一个巨大的电影屏幕上,将其放大,不会像很多人做的那样会褪色,然后渐渐消逝。
这里有一个原因:长腿·萨多夫斯基不害怕登高,也不畏惧在急流中游泳,甚至不怕死。她不怕冒险出自己的洋相。也许你认为这类事都不会带来后果,但它却会——让自己出洋相,将自己供他人嘲笑和讥讽,这都需要勇气。
马迪也许会畏缩着去默想这些事,像这样出自己的洋相,而长腿·萨多夫斯基却毫不犹豫就去做了,不用怀疑,你会看到的。
我过去是,现在仍然是,马德琳?费思?沃茨。在过去,我有时也被叫做马迪·猴子,有时就是马迪,有时就是猴子,那是因为我长得骨瘦如柴,一头深棕色的鬈发像鸡冠一样别出心裁地耸在我的额头上方,狭窄的脸上总是显出一副狡猾的、害羞的表情,跟猴子似的。偶尔我也被叫做“杀手”,主要是长腿这样叫我,那是因为我的一张嘴如剃刀一般,尖酸刻薄、残酷无情。
对也好,错也罢,反正马迪·沃茨是一个被认为有写作天赋的人,而且聪明可爱。“狐火”帮为我感到骄傲,因为我在学校写作课上总是得高分。我也能“说得快”——也就是说我说话既不犹豫,也不口吃——大多数时候——但是有些话,有些情感,我说不出口,因为它们让我难受。令人尴尬的话,对长腿来说可能是揶揄的话,比如:“啊,你也是我的心肝!”又如她说的“我爱你”或“我愿意为你去死”。我们家没有人像她这样说话,因为大多数时候只有母亲和我两个人,我们几乎不怎么说话。或许是太软弱,或许是太暴露。女孩子的声音这样粗鲁,这样阴冷,不像我们在世纪剧院看到的迷人的电影里,那些高大的完美无瑕的面孔,背景是石膏做的埃及建筑,音乐流泻出来,就像是来自天国上帝的奥秘之声,而上帝正凝视着他所创造的子民。
因为你不必信仰上帝相信有特殊的生灵。任何人都试图说服你,否则,他就是伪君子、说谎者。比方,有一位来自哈蒙德市上街区的某国会议员,一位政治家,他以特邀嘉宾的身份出席我们一个星期五的集会,那时我还是一名中学新生。他的脸胖得像肥鱼似的,油滑的眼睛望着讲台后面,像一名布道者那样,朝我们自鸣得意地微笑:早上好,同学们!在奥利弗·哈泽德·佩里上校中学,他兴高采烈地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于是,你会说,他清楚他记住了那个名字,他上过一所竞争激烈的学校,记得他在中学时是足球队的后卫,是高中33班的班长,为这样一种美国式的生活方式感到骄傲,自由的企业……叽里呱啦地,那些在一战中为国效忠的人,保卫着神圣的美利坚合众国,正如我们的爱国英雄,海军准将斯蒂芬·迪凯特所说,我们的祖国!——祝愿她永远正确,永远成功。正确,错误!这是一片充满机会的土地,一片生活自由的土地,追求幸福的土地,战胜敌人的土地,因为上帝命令我们这样做。是的,我的意思是说,今天上午在座的各位同学,你们任何人都可以去追求总统的职位,去追求通用汽车公司——通用工厂——美国电信——美国钢铁公司的总裁的职位,去赢得诺贝尔奖,成为一名成功的科学家,一名著名的发明家,要忠诚、努力学习,决不气馁!要忠诚!我们中的一些人,尤其是男生,也有一些吵闹的女生,如我们帮的戈尔迪·西弗里德,明显开始变得不安起来,嘀嘀咕咕,用手捂着嘴笑他。马迪·沃茨也暗地里笑他。我们都痛恨那头蠢猪,他不停地说,说,说,说,整个集会就是他在说。他期望我们相信:我们都是属于上帝的子民,或是属于人类的。在哈蒙德市那肮脏破旧的南区,在这所他妈的区里最糟糕的公立学校,我们都不属于上帝,也决不会属于。
那么我们到底属于什么呢?——这样的事实,“狐火”会很轻松地告诉你。
我正在仔细查看我过去所用的这本破旧的活页笔记本,想着如何开始我的下文。
就如同你知道时间的漫长历史后,追溯到——开始?——但是准确地说,开头是怎样的呢?你怎么能够说,现在,现在我们开始,现在我们将敲响时钟?——就像是那样,也很难,因为凡事得有一个逻辑的开头,然而你总会问自己——那好吧。但在那以前还有什么呢?
也许我会打出五位创立者的姓名?——建立某种不容质疑的事实,就像是历史的框架,里面的事实永存。
“狐火”的创立者是:
长腿,有时又叫“西娜”,玛格丽特·安·萨多夫斯基,我们的司令。
戈尔迪,有时又叫“轰-轰”,贝蒂?西弗里德,我们的中尉。
兰娜,全名叫洛雷塔?马奎尔。
丽塔,有时又叫“红”或“火球”,伊丽莎白·奥黑根。
马迪,有时又叫“猴子”或“杀手”,马德琳?费思?沃茨。
是的,“狐火”帮后来壮大了,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有发起者之一——戈尔迪·西弗里德,有一个叫“V.V.”或叫“实施者”的,直到如今,我都拒绝写出她的名字。我们越来越不受约束,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同一所小学——拉瑟富德?海斯小学上学,然后都上佩里中学。我们中只有很少几个从佩里中学毕业,大多数人不是退学就是被开除。我们都住在同一街区,即纽约州哈蒙德市南区,人们称这里是下街区,或多或少如文所表,是比上街区要低洼的一片街区。一座长长的陡峭的小山将城市隔断成大约两半,尽管有33号国道横穿城市贯通南北。上街区又叫高街,下街区有费尔法克斯大街,大街与通向北方的104国道和通向南方的22国道交叉——这些公路深入纽约州的腹地。我很小就喜爱研究地图,关于太阳系、地球的地图,当然,还有当地的地图。我要查找出哪条街道与我母亲和我住的费尔法克斯大街相似,它又如何与伸向外面的我不太熟悉的其他街道相连,还有那些其他的街道——道路——公路——连接着国家、大陆,直至地球。地理学意义的地图上,标着地名和行政区划,但那是人类创造的;地质学意义的地图上,虽然也是人类绘制的,但地图所标示的却是亘古就有的。它让我着迷:从这儿开始,最终去那儿;从宇宙的任何一点可以旅行到宇宙的另一点——如果你有力量。
有一天,在博物馆,我们一起观看生命之树,看它如何连接事物,从地下的根,连接着所有活着的和死亡了的事物。长腿·萨多夫斯基咬着她的拇指甲,沉思片刻,最终说道:“——你说我们的种类是不是更能说明什么问题,”现代人类是多么渺小,这个事实一经发现,真是既令人吃惊又觉得恶心!
这样的事实,“狐火”会很轻松地告诉你。
另一件我一直不信的事情记在我笔记本的什么地方了,但我一直记得——长腿疯狂地热爱爬高,从卡萨达加公园的河岸高处往下跳入河中,就像那些极不安分的小青年似的;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爱爬东西,比如爬树啦,爬墙啦,爬屋顶啦。她告诉我她曾经做了一个美妙的梦,梦见她爬呀,爬呀,爬到了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直到天穹。她还说,她渴望的不是那种向上爬,而是一种往下坠落的乐趣!——她以那种梦魇般的方式说,在往下坠落的时候有一种令人心颤的激动,“——你在坠落,马迪,我的意思是,要好长好长时间你才从空中真的落下来,你不会感到失重,对不对?——你会觉得你比羽毛还要轻,那是因为地心引力的缘故。”
为什么这个梦对长腿如此重要,我不得而知。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能确定我是不是清楚。
想到这里,我匆匆翻阅一下马迪·沃茨的笔记本,想着如何推进我的故事——这样多的条目!这样多的日期!——我意识到,那个时候我们还不能够领会到“狐火”姐妹之间有着种种深深的难于表达清楚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我们血统相近,因为我们操着同样的方言:上纽约州的高而尖的带鼻音的英语,自然我们自己听不出来。还因为,虽然我们彼此不同——马迪·沃茨觉得她自己是多么不同于戈尔迪·西弗里德,不同于丽塔?奥黑根,不同于兰娜·马奎尔!——她需要自己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多么的优越!——但是我们又像一家人,为自己的个性而自豪,但又总是被局外人混淆我们彼此。
那种深深的维系着我们的东西,往往只有被从我们身边拿走的时候,我们才能够感受得到。
第二章 长腿逃回费尔法克斯大街
“马迪?——让我进去。”
“嗨,马迪,我要进来。”
夜晚,月光明亮,天空上有几丝云彩。她跑了不知多久——几百英里?她听见汽笛声,好似有人在追赶她。
但并没有人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是她跑得太剧烈,太快速了。
因为按照国家人民福利服务部的规定:在年满十八岁前,她必须与她祖母一起生活在临近加拿大边境的北方城市普拉茨堡,而位于哈蒙德市的费尔法克斯大街的萨多夫斯基家被官方指定不适合未成年人居住,所以她从普拉茨堡一路跑来,跑回哈蒙德,跑回费尔法克斯大街。谁必须阻止她?甚至叫出她的名字?她现在跑着,跳着,毫不费力地跃过一排排棕色石头修建的房屋屋顶,跳下,落在那条伸向看不见的河流的街上。她是一匹马,一匹有力的四蹄奋飞的种马,飞扬的马鬃和马尾,呼哧呼哧地喷着热气。她无需跨大步,也不用犹豫,只是绷紧她那修长而肌肉结实的双腿,只知道她落在了屋顶与屋顶之间,不会摔下去。她的头发在风中飞扬,吹拂到她那苍白而瘦削的脸庞上,还有那苍白的牙齿上,好像在生气,其实她是高兴,因为她获得了自由,她逃离了他们认为她该被送去的地方,好像他们有权利管制她一样。
马迪,这样的幸福,有时候我不能吞咽,就如同整个苍穹塞进我的嘴里,使我窒息一样。街道下面有一家修鞋店,店子的窗户里有一座明亮的钟,时针指向十二点过二十。时钟上一只体态肥美的性感的黑猫用一只爪子向上托起旋转的时针。长腿跑得太快,只知道那个时钟在那里,但并没有看见它。
并不是因为时钟与长腿·萨多夫斯基有什么关联,而是“西娜”正飞过丛林。
再往下面是费尔法克斯大街,街灯稀疏,在寒风中灯光刺目。破碎不平的人行道,向下延伸的陡峭的街道,一排排房屋的正面滴着酒气,叫人眩晕,朝着一英里外的卡萨达加河散去,河中臭味升起,成了这儿的一道风景。马迪?——嗨,让我进去!不用害怕,是我!
就像有着永恒的无限记忆的盲人一样,长腿知道她正跨过谁家的屋顶。对,所有临近费尔法克斯大街的房子的租户,一家一户,她都了如指掌。此刻他们楼下的房间都熄灯了,但是到处都可望见楼上房间的灯是亮着的,窗帘小心地拉着,但偶尔可以望见里面的亲热行为。长腿迅速转过头去,她心地纯洁,不能忍受这类事,牙齿都露在那张扭曲的马脸里。马迪·猴子,你他妈的最好让我进去!她弯着身子,街上的人看不见她,有一辆汽车晃动着前灯,开了过去。后面跟着开来一辆加大马力的老式汽车——火箭98,她认出那开车的是文尼?罗珀,里面挤满了子爵帮的弟兄们。他们要是认出她是长腿·萨多夫斯基,他们会看她一眼,接着,如鬣狗一般齐声高叫,爆发出掠夺成性的性兴奋,意识到她是多么的可望而不可及,尽管她近在咫尺,就在街面的两层楼上。她穿着一件薄帆布夹克衫,一条肮脏的牛仔裤,一双破旧的运动鞋,独自快步前行。正如人人都知道的那样:长腿是很野、很疯的。但是谢天谢地,那帮子爵帮的笨蛋没有看见她,他们只是往前开车,蠢猪一样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我们将来也要弄辆汽车。然而,突然她感到有点冷,因为头上没有带帽子或头巾,河边十一月的风中飘着雪粒,如剃刀一般刮人。哦,天啦,她的手套哪去了?——她在诺本店子的打折柜台上摸了一副有皮线的手套,放进口袋,现在一定是让她弄丢了,丢在她顺便搭乘的一辆车子里了?按她的要求,汽车绕过阴沉暗淡的安大略湖的东岸,送她到费尔法克斯大街,到她的家。
“马迪?——醒醒!”
“你不知道我是谁?”
长腿的手指已经冻僵了,如同暴晒的骨头;见他妈的鬼吧,反正差不多到达目的地了。
她斥责她自己:在你执行任务时,不要在乎气温的高低。你正处在你生命攸关的时刻,那些坏蛋正想把他们的手放在你身上,想强行将他们的计划实施在你身上,你是宁死也决不屈服。
霓虹灯透过窗户照亮了费尔法克斯大街和泰德曼街之间的整个街区,照亮了这条街上的沙姆若克酒店、“水牛”咖啡屋以及艾西?多西啤酒屋。长腿至今仍记得她的双亲曾经带她来这些公共娱乐场所。母亲死后,就由父亲带她来这些地方。或许就在这时,阿布·萨多夫斯基正站在酒吧里,比方说,在艾西?多西啤酒屋里,在缪里尔和他们的朋友们陪同下喝着酒。可是长腿不愿去想他,也不愿去想缪里尔,或别的任何事情,比如那个“不适宜”的环境——她自己的家。可是,他妈的,她很聪明,不会现在就直接回家,现在不回去,不是今晚。好不容易从老太太那里跑出来,老太太也正庆幸摆脱了她这个大包袱,而她还冒着被福利服务部再次抓回去的危险。这次,天晓得,会不会又把她送进少年收容所,她曾经进去过一次,她想去死也比待在那儿好。那是县里收容儿童的地方,他们会用手铐将她拖去,用警棍将她打得不省人事。她再也不会去那里了。她知道,如果祖母报告她失踪,那么她自己的家将是他们要寻找的第一个地方;也许老太太跟她作对,使坏心眼;也许老太太不会,她已经洗手不干了——但是长腿不去想这些事情。现在,她是去她想去的地方,她呼出一口气,心跳加快,好像她在用鼻子吸“卡特克斯”亮光指甲油一般,又快捷又刺激,但是,也许对她而言,这是一个好兆头。
于是,她从费尔法克斯大街388号的屋顶边缘爬下来,举止既笨拙又优雅,既敏捷又稳重,如同她的连环画书中的女主人公“西娜,丛林女郎”那样。她弯曲着身子,钻进锈迹斑斑的壁炉的烟道里,一直往下溜,下来了,然后蹲伏在窗户边(因为房间里面漆黑一片),想着:没有什么东西比感觉更有力量,你想在无人期望你会去的地方出现,有数以百万的方法可以挽救你的生命。阿布·萨多夫斯基说过,世界就是一个化粪池,所以,你得保持让你的头伸出池面,你他妈的最好学会游泳。
“马迪?——让我进去。”
她已经在使劲拉窗户,一边咕噜着将它弄起来。
这声音将我从一丝薄薄的睡意中唤醒,就像刚刚结在水面上的冰一样。我恍惚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刮窗户的格棂,接着听见轻敲紧靠我床头的窗户的声音,然后传来叫我名字的声音。一开始我没有听出来,那声音里一半是请求,一半是威逼。我醒了,害怕得人都瘫痪了,吓得想要小便,惊得叫不出声。我看见在我窗户外面的壁炉烟道边,有一个身影,只离我三四英尺远。我听见了我的名字,沙哑的喊声里充满了斥责、挖苦和不耐烦,我还没来得及去阻止窗户被拉起,或是帮忙将窗户拉开,窗户就已经被拉开了。长腿·萨多夫斯基爬进了我的房间,她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大笑。
“马迪,甜心,不要那样子害怕!”
“狐火”将要诞生。
那个夜晚,1952年11月12日,并不是“狐火”诞生的夜晚,而是长腿在我的床上受到启发和鼓舞的夜晚。我爬下楼,给她弄了一些食物和饮料,她一个劲地梦幻般地大谈特谈我们要如何彼此忠诚,我们要互相信任,互相帮助,“比方说,我们中有人遇到了麻烦,那我们就得帮助她,对不对?——就像你刚刚做的一样?——没问题,对吧?”我使劲地点头,不停地低声答道:“是的,那是。”而且因长腿挑选了我,我还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并且深感荣幸。她完全可以从我们这个街区的好几个女孩中挑选,但她却选中了我。这意味着她信任我,胜过信任她的好朋友戈尔迪·西弗里德,至少我们中大多数人都认为她是长腿最要好的朋友。还有兰娜·马奎尔。她们俩比我大一岁,也比我成熟,更有个性,长相也比我好看得多。因此,我真的是有点自鸣得意了,也不去想长腿来我家是因为她清楚我一个人住一间房子(不像戈尔迪,也不像兰娜)。此外,在我们家,除了母亲就没有别人,而母亲有病并吸毒,外界的事情她一概不知,也不关心。够了,能被长腿选中,这本身就是恩赐,就是一种冒险。试想一下:这件事会在我们这个街区和我们学校反复传播,“你听说过吗,长腿逃回家,在半夜爬进马迪·沃茨的窗户里,没有人抓到她们——真有种!”望着长腿在吃东西,就知道她有好多天没有进食了。她眼里流出了泪水,说,她是多么感激我在冰箱里为她找到了这么一大块肉,肉上面还凝结着一层油脂,还有装在一个塔珀瓷碗里的一些冷的土豆泥,还有几条克拉夫特的美国奶酪。当长腿咀嚼着食物,大口喝着饮料,微笑着,谈论着时,我们一起分享了“奇迹”牌面包、“女主人”牌杯形饼干和一瓶帕布斯特的蓝带啤酒。“——马迪,事情是这样:你是一个被警察追捕的对象,你来到了我的住处,对不对?——我让你进来了——”长腿一边强调这些话,一边推挤我的胳膊,我禁不住往后退缩。我就问她,是不是警察真的在追她,可她没听见我的话。她谈得兴奋而急速,梦幻一般,下巴上那块镰刀形的小疤痕在我的床头灯的照射下像一个酒窝;她的眼睛,一直被我认为是漂亮的,具有穿透力,又很警觉,虽然像有一丝薄雾笼罩,但那显然是疲劳所致。但是她并没有停下来,继续说着,就像是有满肚子的话,现在要一起倒出来。“——我的奶奶很神秘,也很可怕,我是说她是个擅长确认别人身份的人。她一直盯着我看,说我长得像我母亲,我的头发,我的眼睛,都像她的,一堆令我发窘的废话。于是我告诉她,闭上你的嘴,给我出去。她就开始破口大骂,接下来她又劝我跟她一起做祷告,不只是在做弥撒的时候祷告,而是够可怕的在她的房子里。你知道,我们是不是有点疯狂,如同修女那样,在她的卧室里跪在一块地毯上。”玛格丽特,我们一起来读玫瑰经,“老处女开始宣读,却被我的一席话震惊,因为我说,为了那见鬼的什么狗屁玫瑰经,我静坐不下来,更不用说跪下来了。于是她又试着让我做一堆无意义的事情,比如让我洗碗,清理卧室,还给我上了一堂课教我如何铺床。”玛格丽特,做事有对有错,“她说道。我当着她的面嘲笑她,告诉她我有一天在数学课上得来的灵感,”不,奶奶,只有一种做好事的方法,“我说,”但是却有好多好多数也数不清的做错事的方法,并且这就是为什么事情总会弄得一团糟的原因。“老处女瞪着眼盯着我,好像我扇了她一耳光似的。我发明了一个词,”他妈的“,就为了侮辱她。”
长腿说着,我听着,我总是像被施了催眠术一样地听着,总是这样子,永远都是这样子。看来她是想要我将她藏起来以躲避警察的追捕?不会,她只是想在我这里过一夜,到了早上她就会走的。她是一路从普拉茨堡徒步回来,还是搭乘了一两次便车;也许她还得游泳……长腿·萨多夫斯基可是一名出色的游泳健将,但这不会是真的吧?游过一条河?一条运河?州的北方地带?或许还有一些小青年在她身后起哄和呼叫?
不,也许她是回来与她父亲住的,假如有一间房给她。假如她父亲的“女朋友”(极其轻蔑地说出这个词)没有占太多地方。
我一直听着,我不愿去分析那些发生在长腿身上的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些早期的日子里,我从没有试过要去分析它们。要是马迪·沃茨那时就这样有权威就好了!——我记得我一直望着长腿·萨多夫斯基,一个四肢修长、头发浅黄、意志坚强的女孩,老师坚持叫她玛格丽特,好像只要简单地重复喊她的名字,她就真的成了“玛格丽特”。我一直观察着她,妒嫉她,但不是那种小气的或者敌意的嫉妒,而是希望从她身上学习到某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到十六岁,长腿会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坚强、冷酷,充满自信。现在的她个别地方长得却很一般:她的脸瘦骨嶙峋,鼻子有点歪,嘴也没有型,眼睛忽闪忽闪的,里面满是怀疑,宛如一对神经不安的猫眼。她的皮肤白皙,她的头发光亮耀眼,但总是乱成一团,就好像几个星期都没有刷过或梳理过。而她下巴上的镰刀形的伤疤,据她自己说,是十岁的时候她用刀子弄伤的(或许是多年前她父亲打她时,将她踢飞出房间,她碰到了一张桌子的尖角而弄伤的)。我的眼睛总是被她的伤疤吸引,真的,有时候,当我独自一人或做白日梦时,我会不由自主地用手摸一摸自己的下巴,找找那块伤疤。
长腿:萨多夫斯基家的女孩,一个我母亲不喜欢的女孩。母亲在街上一看见她,就说她不是一个好女孩,而是一个婊子,从她脸上就可以看出,叫我不要跟她混在一起。我曾经看见长腿从十二英尺高的铁路支架上跳到地面,一个地面坚硬的垃圾场。那些一起挑战她的男生,虽然都夸口不怕,但也是在犹豫了好半天之后才敢跳下的,看得出他们都吓出了汗。我看见过她大步流星地穿过铺着沥青的学校院子,我还看见过她独自跑过马路,她跑得开心极了。在我的记忆里,几年前有一次,她曾经跃过一个大坑,这个坑在费尔法克斯大街的一个人行道上,当时一辆卡车正在卸煤,煤从斜槽里小山似地掉下来,运输工人朝她挥舞着拳头,臭骂她,长腿只管跑她的,什么也听不见。除了一头浅黄色头发,你是不可能知道她会是一个女孩,进而禁止她冒这样的危险的。
长腿低声说道:“什么东西?”眯着她的猫眼,想听听是什么东西在靠近我们,可那只是街上的一辆车经过,上面人声鼎沸,可能是一些刚刚离开艾西?多西啤酒屋的酒鬼们。然而她还是从我的床上跳下来(她一直和衣躺着睡,身上穿着牛仔裤、衬衫、奥伦牌羊毛开衫和长袜,用我唯一的枕头支撑着她的脑袋,我就一直对着她坐在床边),她半蹲在窗户边,伸出手指,警告我别过去,好像真的有危险一样。接下来,噪音消失了,长腿眯着眼睛看看天空,这会儿月亮很圆,你绝不会想到那儿只有岩石,跟地球上的岩石一样,没有生命。月亮本身并不发光,只是反射了隐藏在她背后的太阳的光罢了。之后,长腿说:“你知道我会丢失什么吗,马迪?——在我死后?夜晚就像这样,万物清晰、鲜明、寒冷,在高高的天空上,于是你不必在意你是唯一的一个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这是半夜一点三十分。长腿现在已经是疲惫不堪,因为她自称她当天步行了三百多英里。她举起啤酒瓶,又喝了一大口,我将瓶子从她手中抽出来,以防她把瓶子掉在地上。接着我帮她躺下,将我的枕头放在她的头下方,我们俩挤在一床被子里,不好意思地傻笑着。这该死的床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有的,已经不够我睡了。我关掉灯,长腿颤抖着,叹了一口气,又傻笑起来,低语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马迪,你知道吗?像这样留我过夜?”然后开玩笑说,“你不会告诉警察,对吗?”
当晚,我们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我们俩夜里醒了无数次,你踢我,我挤你,翻来覆去,拉扯被子,睡不安宁。我光着脚丫,但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宽松的毛线衫,因为当长腿第一次爬进我的房间时,我只穿了睡衣。而她仍然是穿着衣服睡的,包括牛仔裤口袋里的东西—— 一带刀刃的弹簧刀。她炫耀着说,她总是睡着都随时准备快速逃走。
第三章 他们,她们……其他人
一旦“狐火”诞生,我们的血液就融合在一起。有一种说法,他们,她们和其他人,很快你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在“狐火”成立之前,事情尚未弄清楚,所以错误也犯了不少。就连长腿也不能确切知道将会有什么事发生。就像摸黑走路,即使是你认为你牢记在心的一片黑暗之地,物体之间的距离也会因黑暗而被弄得歪曲。即使你相信:你知道你要去哪里,你仍会迷路。
此刻我正在思考,我从没有将这一点记录在我原来的“狐火”笔记本里,但它现在已经被记录下来。我尝试着追溯“狐火”的诞生以及它是如何占据我们的心的。长腿、兰娜·马奎尔和我从闹市区的世纪剧院出来。长腿有三张新的五元钞票,她不愿说是从哪儿弄来的(“什么也不要问我,”她戏弄地说道,“我不会撒谎的”),她总是这样对待我们。一个星期六下午,她出现在我家门口,说,嗨,马迪·猴子,我们上街去吧,你,我,还有兰娜,但不说为什么,也不说她有钱。她情绪好的时候,慷慨大方,甚至用钱随随便便,喜欢让她的朋友吃惊,看着你一脸笑意,两眼发呆,她就高兴不已。
我们在世纪剧院看完连场电影,到黄昏时我们才往家走。我们穿过第六街大桥,寒风吹来,冻得我们瑟瑟发抖,风中飘着的雪粒和沙子无情地打在我们的脸上。正是感恩节过后,街上的商店门口已经悬挂起圣诞彩灯。尽管有些商店商品匮乏,甚至破旧,但是却有一番喜庆的样子。我们通过了一个街角空地,它位于第六街和伦道夫街之间,原来是一个空地但现在却成了“圣诞树——你的挑选”的销售地。那儿有成百的冷杉、云杉和高大而迷人的常绿植物,积雪覆盖在它们粗大的树枝上。望着那些树,我想起了我们家怎么就没有一棵圣诞树呢,我们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圣诞树了。但是,真的,我不想要它,也不想我的母亲。她不是我主动要想的人。因为在这个笔记本里(你将会注意到这点)我从不提及成年人,除非在“狐火”的一些特定的场合里。但是,我还是盯着圣诞树看,它好像是城市中央的一片树林,虽然树被锯了下来,但有些仍然还生气勃勃,一片葱绿;而有些快枯萎了,但还是那样美丽。我看见一个肥胖的、笑声很大的男人正与一个身穿一件质地优良的驼皮外套的男人交谈着。看样子前者是这片空地的业主,他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脸膛红润,叼着雪茄,带着宽边牛仔帽。他搓着没戴手套的双手,以便让手暖和一些,雾气从他的嘴里徐徐冒出。后者带着两个小女孩,她们手拉着手,你一看就知道她们是他的两个女儿。一个穿鲜亮如漆的红外套,肯定在十岁左右;另一个年龄小一些,身穿黄色彩格呢外套,两姐妹都打了绑腿。我有好久没有打绑腿了。我微笑着看看她们。还有其他一些买树的顾客,一对年轻夫妇,用手搂着彼此的腰;一个身穿银色毛皮外套的富太太,穿着皮靴在雪地里迈着碎步,我一直望着她看,到如今我也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长腿和兰娜走得很快,而长腿说话也像我们刚刚看过的电影里的人说话一样,语速飞快而且嘲弄人。我们看的是一部音乐片,埃斯特?威廉姆斯主演,一套非常漂亮的圆舞步,与几十个伴舞者的步伐同步。我边走边回头看那个圣诞树销售点,差一点绊倒在地。这时长腿倒退几步,回来伸手戳了戳我,问我怎么了。我答,没什么。我又说,不晓得。然后含含糊糊,啰啰嗦嗦,一路思考着。那些日子里我有时就是那样,尤其当我没法口齿伶俐地表达我的思想时。但在长腿·萨多夫斯基面前,我的嗓门提高了,“——有关其他人的事情?——你想知道他们是谁?——你愿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也许是吧?你以前从没有见过的人,还有”,由于兴奋,我的嗓门越来越高,“你会觉得很奇怪:他们与你是多么的不同,对不?——又比方说,某个人有权力,他对你说道:“你愿意与你看见的路人—— 一个刚刚在转弯的陌生人交换位置吗?”我会回答:“该死的,是的。”“
我的脑海里常常冒出这样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使得我体力虚弱,神情恍惚。一个平常害羞的女孩,一旦话匣子打开,她就不知道何时该闭上她的那张嘴。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你还保持着这样一些离奇的思想。你已经了解到这一点了。
我不再去想刚刚的那个念头,长腿一言不发,兰娜则耸耸肩,她认为我有点疯疯颠颠。二十分钟后,在费尔法克斯大街上,我们就要到家了。这时,长腿突然转向我,没有事先告知,她的嘴唇苍白,眼里流露出生气和伤感,说,”你在后面说的一堆什么废话,马迪,你愿意与任何人交换位置?——只是任何人?那是你说的吗?“说着,她就跨步过来靠近我,好像我们俩人在吵架,好像是我在向她挑战,她不给我任何答话的机会。我和兰娜都为她的凶狠模样感到大吃一惊。”——你会背叛你的朋友的,哼,不要给狗屁任何认识你的人,要给你的真心朋友而不是给他妈的什么陌生人,哼?“她提高了嗓门,我跟不上她所说的话。她用手掌将我往后一推。我真不能相信她的情绪如温度计一样变化莫测,你决不会真信长腿的情绪就是这样,尽管它们经常发生。我往后倒,跌进了路旁的一个阴沟里。”长腿,不要,嗨,长腿,那很伤人的,“但她继续前行,一脸的愤怒,好看的双眼神秘而可怕,张得大大的,黑黑的虹膜上方有一层白色的东西。”叛徒!——你那样热爱他们,去讨好他们呀,滚出我的视线,给我滚!“我看不见她的手臂在挥舞,她的拳头落在我的脸上,嘎嘎地响,我的鼻子在开始流血。即使我嚎啕大哭,她也不会怜悯我的,因为这时的长腿,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怒气冲冲。她只是拉上兰娜跟她走。她们俩飞快地离去,将我撇下,让我站在街上。我头晕目眩,茫然不知所措。这时候有车灯放亮,一辆汽车从我身旁急速驶过,差点撞到我身上。它鸣了一两声喇叭,警告我;但警告我什么呢,我仍是一脸茫然。
第四章 ”狐火“:第一次胜利!
可怜的、胖乎乎的伊丽莎白·奥黑根,是奥黑根家的第九个孩子,第二个女儿。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烦扰她呢?——她的兄弟们为了取悦街区那帮嗓门大而沙哑的男孩子们而欺负她。有一次,她七岁时,他们扯掉她的短衬裤,把裤子扔到空中,落到了拉瑟富德?海斯小学院子里的一棵树上。还有一次,他们将一条打得半死的、受伤的、如同一根吊带的蛇围在她的脖子上,她尖叫着跑开,几乎歇斯底里的样子,他们看见后,狂笑不已。还有另一次更残忍的(这件事,马迪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她曾经试图阻止这件事,但还是成了这件事的一个极不情愿的目击者),他们当着伊丽莎白的面,将她的小花猫扔进一条阴沟里淹死,伊丽莎白满眼充满恐惧,结果她哭了,又是一阵女孩子的歇斯底里,而他们又是狂笑不已。
她是如此一个胖乎乎的、可爱的女孩,一头草莓色的鬈发,看起来就像是有人在她的头发里点了一根火柴;她的棕色眼睛温暖而湿润,永远是一副惊讶和受伤的样子;到十一二岁时她就开始呈现出女人的外形和比例,柔软的、拳头大小的乳房隐藏在她那略嫌小了一点的棉内衣里;果冻样圆滚滚的臀和大腿,像木桩一样的膝上有两个很深的疤痕,是小时候得病留下的。当然,伊丽莎白,后来被人叫着丽塔,一直是出名的笨拙,就是没有人推挤她,她也好像会倒在地上。如果她不抓紧她手中的饭袋或书包,很有可能它们就掉在地上了。大家都叫她”蜗牛“、”笨蛋“、”肥猪“甚至”蠢猪“。这样的称呼一直陪同她进入中学一年级。虽然这样的称呼都是指男性,或不完全是指男性;虽然是揶揄,或不完全是揶揄,但总有一种所谓的兴奋情感,或狂热的兴趣——因为在丽塔?奥黑根胖嘟嘟的、苍白的脸上,在她纯洁的眼里,都可以看出她那小孩子才有的恐惧,如同出现在”荧屏世界“、”女人的日子“、”柯丽尔“封面上的那一类美国女郎或是像由普罗克特和甘布尔公司、大众食品公司所制造的家用产品广告上的人物一样。于是丽塔的眼泪——那些喷涌而出的无助的泪珠——毫无防卫——都无一例外地令人满足:是馈赠给那些烦扰她的人的最佳礼物。
因此,当丽塔对马迪·沃茨轻声说道,”我不想这些事发生,但它们还是发生了,“马迪·沃茨不耐烦地耸耸肩,不想听她说,也不想与这个同一街区的运气差的女孩有什么关联,而这个女孩事实上已是她的朋友,或者她自称她们已有一种友谊。”哦,马迪,不要看起来那样恶心,我真的不想这些事发生,但它们却还是发生了,“当其他那些爱嘲笑她的人没有听见时,她又悲伤地重复道,好像是一些令人尴尬的、让人蒙羞的、偶尔使人惊慌甚至是叫人痛苦的事情发生在她的周围、她的身边、她的身体上以及她的性别上,就如同变化莫测的天气,叫人没法事先预料。
“就是因为你哭,他们想看见你哭,”马迪·沃茨不只一次而是多次告诉丽塔?奥黑根。那些日子里,她们俩是邻居。“——如果你不哭的话,”丽塔加快步伐,好跟上马迪;她上气不接下气的,点点头,她那柔软的、苍白的下巴轻轻摇动着,说道,“哦,我知道,我知道——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事情就是发生了。”
丽塔孩子般的牙齿长得有点弯曲而且有点变色,于是当她大笑或微笑时,她就习惯用手捂住她的嘴,她永远长不大。然而更让人恼火的是,她还习惯斜眯眼或眨眼,一副畏缩讨好的样子,好像是有人亲密注视着她或者意识到是她一样,令人畏缩。其实,丽塔并不是真的肥胖,而只是胖乎乎的,而且她胖乎乎的身体里骨架子很小;其实她也并不迟钝。马迪始终认为,无论是从学校的功课还是从成绩来看,丽塔跟班上的绝大多数同学一样聪明,甚至更聪明。马迪为丽塔感到难过,当然她也为丽塔感到遗憾(事实上,马迪是很晚才开始叫她丽塔的,既然她的名字多少有些嘲笑讥讽的含义,那是因为明星丽塔?海沃思的头发也是火一样的鲜红)。不过,她也憎恨丽塔,是的,也许是嫌恶,也许是畏惧,她很奇怪地畏惧她,似乎她引人注目的那种无助和那种无助所招引的别人的注意多少会产生感染:比如,她就听到别人说,你可以再长小点,要是你有个大姐姐,你是不是要与她一块去睡呢。
有关丽塔的故事发生在我们正要上七年级之前,那时正是夏季。丽塔?奥黑根自己的兄弟们,即她的两个小弟弟,诱骗她来到一家类似俱乐部的地方。那是子爵帮少年帮的一群兄弟们建造的,他们自己叫自己子爵帮少年帮。那个俱乐部位于铁路轨道旁,像小山似的垃圾堆上立有巨大的广告牌。他们俘虏了十二岁的丽塔?奥黑根,成为他们执行某种行动的对象,或是对她采取行动,或是与她一起行动,持续了一个八月天的大半个下午。当她披散着头发哭泣着,还一路流着经血被释放回家后,她的母亲对她吼叫着,打了她一耳光。接着,又盘问她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奥黑根夫人最关心的是不要让她丈夫知道,因为奥黑根先生是机械厂的工人,喜欢喝得酊酩大醉。如果遇到烦他的事,他偶尔喜欢使用暴力,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温驯的)。丽塔也不曾告诉马迪·沃茨那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尽管马迪准备说,不是这类事情要降临到你头上,而是你让它们发生到你身上的,口气里充满了对她朋友的蔑视、不敬,甚至鄙夷。
你或许早就在想丽塔?奥黑根的老师们不会保护她吗?至少有些老师会这么做的。有一个八年级的英语老师多恩豪尔夫人就是其中一个。当轮到丽塔大声朗读时,她就用一种困惑但耐心的声音对丽塔说话(我们当时正在读马乔里?金南?罗林的“小马驹”——我们已经读它几个星期了)。丽塔结结巴巴,一脸通红,虽然用食指精确地指着书上的文字,但还是不知自己读到哪儿了。在体操课上,也有好几件让丽塔蒙羞的事件。老师不用费劲就可让她受到羞辱,可怜的丽塔轻摇着乳房和臀部站在一群超重的、或是缺乏远见的或是协调能力差的女生中,受尽其他人的侮辱。最糟糕的是,九年级的数学老师巴亭金尔先生那慢吞吞的鼻音反复响起,“丽塔!丽——塔!请上黑板来,给我们演示一下!”全班人都在预料之中窃笑,这时丽塔摸索着从巴亭金尔先生手中拿过一支粉笔,走到黑板前,仍是一副困惑的样子,承受着无声的身体上的羞辱。并不是因为丽塔?奥黑根是巴亭金尔先生班上最迟钝、最愚蠢的学生(虽然看在娱乐的份上,她显得是这样),而是因为她是一个最谦卑的学生,由于她所犯的错误,她总是道歉,总是眼泪汪汪,而且是豆大的泪珠从她的脸上流淌下来!因此,巴亭金尔先生最终开始同情她,即使丽塔知道了她演算不出的正确答案,他也并不真正指望从她那里得到答案。就在丽塔将粉笔在黑板上快涂抹完的时候,在如此众多的蔑视的目光下,巴亭金尔先生挥挥他的双手,示意丽塔回她的座位,就好像赶一只狗或一只羊一样,摇摇他的脑袋,微笑着,扫视着全班,“够了,丽塔——你已经出够了洋相。”
他的眼睛在他的眼镜镜片后因发怒而苍白。再近点看,你可以看清镜片上有一些手指涂抹过的污迹。
以后许多天,放学后,他都要训练丽塔——小心翼翼地发出“训——练”——让她在黑板上更正每天的错误。有时候,还有其他成绩差的或没有预习的学生在场,但大多数时候就丽塔一个人。
于是,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很坏心眼,他可以给无知的丽塔以关注。
巴亭金尔先生自己是一个矮小而略胖的人,一头像稻穗一般的灰白头发,一张看起来满是折皱的脸,跟一张大象皮一样;他的嘴唇厚实而湿润——我们背后都叫它“黑人的嘴唇”。他的名叫劳埃德,我们后来从报纸上得知他当时四十七岁。他能够记住我们课本里的每一个数学公式,每一个问题以及每一页。他给我们上课时,会不时地望望窗外,或中途微笑着,或怒目盯着教室的后面,好像那是地球的地平线,或者凝视着我们中的某一个学生,比如说丽塔?奥黑根。显然,她让他着迷,一个小妇人,一个发育成熟的女性,畏缩而温驯地坐在她的课桌里,离巴亭金尔先生的讲台只有几英尺之遥,他的桌子就在稍靠右边的第一排。看在实用的分上,这样天生迟钝、无知的学生就应该坐在那里;而他也无须离开他的桌子,就能留意到她。
我必须说,尽管我那时不知道说,我了解巴亭金尔先生,或者通过他了解了他,或者不是。我恨他,他也恨我坐在那里,像长腿一样,凝视着他,拒绝为他的恶心玩笑而大笑,拒绝嘲笑丽塔的出丑。是的,我们真的为丽塔感到羞耻,但她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朋友,我们忠实于她。虽然我一周接着一周地学习教科书,但我的成绩并没有显示出我的用功(巴亭金尔先生喜欢其他同学,他打分很严格,如果家庭作业乱七八糟,他就会给你扣分,而百分之八十五的人通常是由于“乱七八糟”),不过我领会了数字这个“宇宙”里的乐趣,那是学习者看不见、摸不着,不受感染也不被触摸的乐趣。巴亭金尔先生也一定明白这个事实。他喜剧般地高声叹气,用脏兮兮的手帕不停地擦擦他的前额;他打断一个结结巴巴的学生,告诉他正确答案,以及得出正确答案的步骤,在数字这个“宇宙”里总有正确的答案。
于是他站起身来,走到黑板前,异常兴奋地、熟练地摸起他的粉笔,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说,“明白了吗?——就像这样!”他的嘴唇因唾沫星子而闪亮,是朝我们发怒,还是嘲笑我们——我们说不清楚。
巴亭金尔先生精明能干,他总是将他的挖苦嘲弄实施在成绩较差的学生上,比如丽塔?奥黑根的身上。他非常清楚不要去主动与某些学生发生冲突,比如那些个头高大的男生:博奇、里纳尔多、沃尔威茨、科伦迦克,他们懒洋洋地坐在教室后面的座位上;他也不与像有独立主见的长腿·萨多夫斯基发生矛盾,尽管长腿不会被他的微笑所吸引,交给他的作业是一张从她的笔记本上撕下的空白纸,那上面除了有一个草率的签名外,什么也没有写。
(长腿夸口,“让他一年里给我不及格,如果我期末考试通过了,那么我就叫他过不了我这一关,”她的话没有错,除了学校里几位年纪大些的老师不让我们通过,巴亭金尔先生几乎让每个人都及格,但及格的学生也不知是否学到了什么东西。这就是巴亭金尔先生大获全胜的方式,的确是一种狡猾的报复行为。)
秋天过完,进入冬天,那年我们上九年级。丽塔渐渐害怕放学后上“训练课”,因为,她说,巴亭金尔先生一个劲地盯着她看!——让她在黑板前做数学题,而他自己则坐在他桌子后的椅子上,面对着她,让她很不舒服,靠她非常之近,她都能够听见他的呼吸,闻到他身体里散发出的一种淡淡的酸甜味。他不时地嘟哝着,表示赞同或不赞同;又不时地叹气,好像父亲一般;他立起身来,一双短腿,从丽塔的手中拿过一支粉笔,向她演示那道数学题该如何做;还不时地推挤她那圆胖的肩膀,并加重语气说,“不,丽塔,像这样,请注意,像这样,”他双眉紧皱,呼吸困难,如果丽塔往后缩,他就往前挤,轻轻碰她,甚至有时候将他那肉乎乎的手抵在了丽塔的乳房上,动作非常迅捷,似乎是无意碰到的,而丽塔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是知道了,她也不知如何去责备他。
那个可怕的八月的下午又重现了——丽塔曾经试图逃离那些男孩——他们使她痛苦地号哭。确切地说,巴亭金尔先生从没有伤害她,也没有威胁她。所以,她从没有跑开,不会有勇气跑开而是在“训练课”后走回家,一路没有了知觉,只是轻声呜咽,希望她母亲不要看见她那个样子,然后又从她的脸上发现什么,不然,就像八月的那次,又会狠狠地打她一顿。
1953年元月末的一个下午,九年级数学老师巴亭金尔先生独自一人走出了中学后门,手里拿着公文包,很显然走得急匆匆,也很显然希望不被他的任何同事看见,或看见他们。他很快地瞥了一眼周围,然后过街来到他的汽车边,一辆没上牌照的福特车,停在教职工停车场的他的车位上。他用力地清清他的喉咙,咳出一口痰,吐在地上,一边打开车门,很笨拙地坐进去,因为他是一个又矮又胖,脸上看起来有汗的男人。他的一对眼睛热烈而紧张甚至显得快乐,他的裤子紧紧地箍在他的胯部,但到膝部却鼓了出来,但他没有考虑这一点,他在考虑怎么去干点好色的勾当,于是他的嘴角浮现一丝淫笑,如蛇吐信一般。然后,他倒车,开出车库,开上厄尔德曼街,一直朝北;然后朝东上教堂街;再又向北上费尔法克斯大街。他走的是他通常走的回家路线,开到他住的第二街,他就住在靠近一个小公园的一幢公寓里。对一个单身汉来说,这里是一个理想的住所。在这片不错的街区,人人都认识他,尊敬他,把他当作老师,当作职业人士。尊敬对劳埃德?巴亭金尔来说意义深远,为什么?他认为他是一位成功的老师,令人畏惧,受人钦佩,从不让他的任何学生对他表示不敬。他说,你必须命令他们尊敬你,否则,你就会失去你的权威,没有什么比权威更宝贵。
在费尔法克斯大街靠近第六街的地方有一个铁路十字路口,四点三十分,一辆火车正在通过,货车在嘎拉嘎拉地快速行进,没完没了,交通堵塞了将近一个街区。就在这时,劳埃德?巴亭金尔开始不安地意识到:人们都在朝他这个方向看:看他的车?看他的车两边和车后部?然后看他,还是看车轮后面?他咽了一口水,皱起眉头,在座位里挪了挪他那笨拙的身躯。他决心不看外面,但还是禁不住往后望。就像是梦魇一般,一个他从没有见过的男人正在人行道上眨巴着眼睛怀疑地盯着他的车子看;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停下他们的脚步,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的汽车,指着他,爆发出一阵开怀的笑声。他几乎绝望,因为交通堵塞,他无法移动,而货车还在继续嘎拉嘎拉地通过。这时,一位身穿时髦毛领外套的年轻妇女停下来,去取她停在路边的车。她正要进去,看见了他汽车后面有什么东西,她皱起眉头,接着又盯着他看,撅起嘴以示不赞成。是不是他认识的某个人呢?还是他的某位学生的母亲?抑或是他的一位同事的老婆?
劳埃德?巴亭金尔知道他必须下车,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但他又害怕他可能会看见的一切,他只想回家,迫切地想回家,将一切事情理顺,或变成一个隐形人。但是在费尔法克斯大街噩梦般的半小时里,他遭受目击者的攻击,有一些还是他的学生,假如他敢抬头看,他就会认出他们是谁;他意识到他正在出洋相,但猜不透为什么他看见的人的表情都全然不同:有的是不赞成,有的是厌恶,有的是快乐,最令人沮丧的是粗鲁下流的狂欢,男人们露齿而笑,对他摇晃着拳头;男孩们做着下流的动作;几声喇叭响起,在一个繁忙的交叉路口,一个年轻人小跑过来,猛打他的车罩,对他大吼大叫,巴亭金尔听不清他叫什么,因为他早已将车窗摇起关紧,他不去听。汽车开进他住所旁的停车场,他还遇到了两三个目击者,他们也是这儿的住户,也是来停车,他们都认识劳埃德?巴亭金尔,知道他的名字和他的声誉。这些人看见了他的车,只凝视了几秒就将目光移开,走开了,也没有向他打招呼,因此,没有人显出是在观看(除非是有人在窥视)。于是,他终于从汽车里走了出来,头晕目眩地走,不只一次,而是两次三次,他亲自注视着那涂在他的车(他的车是1949年产的福特,上面的油漆已经灰暗剥落)上的巨大而绚烂的红色字母:“我是黑人嘴唇巴亭金尔是个肮脏的老东西玩弄少女!!!教授数学搔弄乳头我是巴亭金尔我吃女阴。”
也许所有最像谜一样的东西就是“”狐火“报复!”在汽车后部保险杠上涂了两遍的“”狐火“报复!”
于是劳埃德?巴亭金尔站在那里,目瞪口呆,望着那些涂在他汽车上的可怕的文字,不是在他能够看见的开车门的左边,而是在后面,沿着右边一线,他眩晕,他恶心,他的耳朵里发出轰鸣声,他强烈地抑制住自己,舔了一下嘴唇,试着去想这是谁干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干,是他的秘密被揭露?他不能再想,是的,是被揭露了,它再也不是秘密,现在它已经被揭开。
透过他的污迹斑斑的镜片,他眨着眼,注视着“”狐火“报复!”“”狐火“报复!”此时恰好一个令人恶心的男人在朝他吼道:“嗨,老兄,你最好将那东西洗刷掉,真是恶心透顶!”
第五章 文身
长腿说,今晚无论什么事降临到我们五人头上,我们必须永远保持沉默,不准对外宣讲,否则统统处死。
戈尔迪说,是,对。
兰娜答,是。
丽塔答,哦,是!
还有马迪,稍停了一下,吞咽着,是。
哦,是的。我发誓我将冰锥深深地刺入我的肉里,祈求我的手不要发抖,一如手中拿的是圣餐面包。
1953年1月1日,新年的第一天,“狐火”诞生,我当时十三岁。
黄昏早早来临。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风中飘着从卡萨达加河边的化工厂里散发出的某种酸腐发酵的味道。你不会相信这是改变你一生的一天,你也不会希望这是改变你一生的一天,不是吗?——她们一个接一个到达萨多夫斯基家的后面,有点害羞,有点不安,虽然长腿向她们保证她的父亲和她父亲目前的女友都会出去。萨多夫斯基先生为人吝啬,他看你的样子就足以表明不欢迎你来拜访萨多夫斯基家,即使长腿邀请了你,况且她邀请的次数并不多。长腿喜欢说,我不愿与他多谈,但很可能是她害怕萨多夫斯基先生,那也说不定呢!
她们已经悄悄地来到萨多夫斯基家的后门,个个都很兴奋。长腿身穿黑色的宽松衫和黑色的衬衣,脖子上戴着一条手工雕刻的桃花心木十字架。她站在那里低声问候她们,让她们赶快进屋,因此没有人看见她们(然而谁曾会穿过这样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它位于从陡峭的山下的一排房屋到一个仓库和一个出售二手汽车和卡车的停车场的后院里)。这些就是长腿最亲密的朋友!这就是她未来的少女帮成员!马迪对着大块头的戈尔迪微微地笑笑,戈尔迪有五英尺十英寸高,十五岁,一身肌肉发达,笑起来嘴向一边歪斜,眼睛不停地往后张望,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戈尔迪上学很晚,因此在马迪的班里,除了那些最高的男生外,她要比每个人都高出一个头,她那鬣狗般的狂笑更是闻名遐迩,她的狂笑有一种令你失去信心的力量,将你的笑声淹没,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管是符合逻辑还是不符合逻辑。她与马迪·沃茨虽然都提防对方,倒也彼此尊敬。马迪害怕戈尔迪充满活力的火暴脾气;戈尔迪则害怕马迪的聪明智慧,因为马迪警觉的褐色眼睛里总是充满假想的判断。兰娜·马奎尔也长得很高,瘦骨嶙峋,一头银亮的头发,与她那略显粗糙的皮肤极不协调;只除了左眼肌肉无力,不时地会因沮丧或兴奋而吊起外,她长得还算面容姣好。所以,如果你正与兰娜说话,有时候你会突然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你是在看哪只眼,那虹膜深处的哪只眼,是她的。马迪和兰娜曾经好了一阵子,至少是一段时间(但这是多年以前了)。她们的母亲曾经是朋友,她们一同上同一条街上的学校,同样先孕后结婚,同样丈夫去当兵打仗(再也没有回来),于是马迪和兰娜之间就依稀有了一种姐妹关系,这种关系让人不安,让人不知怎么办。
还有丽塔?奥黑根,一个满含失望和痛楚的丽塔?奥黑根。在长腿家看见不幸的胖乎乎的小丽塔。喔,为什么会有她?马迪知道长腿为丽塔感到难过,为丽塔在街区受欺负、被嘲笑、被讥讽的样子而生气,最受折磨的是在她上数学课的时候。马迪知道长腿“同情”丽塔(在那一阵子“同情”是长腿最喜欢的一个字眼),并盘算着如何报复巴亭金尔先生。看见丽塔在长腿的房间里受到同样的欢迎,马迪的自尊还是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那么,什么是她们的报仇工具呢?或者说有什么东西更具意义、更能持续长久和更能具有约束力呢?——马迪听见戈尔迪和兰娜在耳语:兴许可以建立一个“帮”。光是“帮”这个字就让她热血沸腾。“帮”,在哈蒙德市,在下街区,在费尔法克斯大街有很多,但都是少年帮,或者青年帮,都在十八九岁或是二十出头的年龄;没有少女帮,也没有关于“少女帮”的任何故事或记载。哦,天哪,“少女帮”,这个词本身就足以让人热血沸腾呀!
因为受报纸或电台里有关间谍活动、控告国内的赤色间谍而赞誉战时的美国间谍新闻的影响,长腿的想象力得到了极大的鼓舞。回顾历史,似乎伟大的历史事件“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几个富有智慧的脑袋里所产生的思想的后果向外辐射罢了,是极少数不光明正大的家伙掌握了数以亿计的人的性命。有两种道德,两种做人的方式:你做了,一种是因为你有权力去做,无论你以其他无辜者或别的什么为代价;另一种是你承认你做了,是因为这些行为是犯罪的、罪恶的和令人愤慨的。长腿能毫不费力地讲述这样的传奇小说:杰西?詹姆斯、少年比利,还有靠近自己家乡的纽约州北方的水牛和罗切斯特的黑手党故事,甚至还有哈蒙德市的。有些名字,她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充满崇敬,充满寓意:像当年的阿尔?卡彭和约翰?迪林杰一样神秘的黑手党秘密头子。事实上还有一个关于长腿亲戚的故事:是她父亲的一个住在芝加哥市东区的亲戚的故事。当消息传来,约翰?迪林杰——头号公众敌人已于1934年7月22日被联邦官员在一家肮脏而廉价的电影院外枪毙,长腿知道确切的日期,但她夸耀的事实不太被外人所知。她自称她手里拿的就正是那条手帕,一条硬邦邦、脏兮兮、污迹斑斑的但却价值连城的手帕,一条在迪林杰的尸体被拖走之后她父亲的表兄曾经在电影院外的人行道上的血泊里蘸泡过的手帕。
长腿说,有人曾经想用钱去买她父亲的表兄的那条手帕呢——“但是你绝对不会卖掉像那样的东西的。”
然而,谁又曾料想那天夜晚长腿问候她们时是那样的庄严呢?她的两眼放光,她的头发不再是平时的乱成一团,而是刚刚洗过,梳得高高的,就像她肩上长出了白白的洋苏草。她让大家一个一个进到她的房间,房间在狭小陡峭的楼梯尽头。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她们的手,热乎乎的。跟平常的长腿·萨多夫斯基是多么的不同:她是那么的安静,看上去是那么的虔诚,好像就知道那晚、那个时辰会永远改变她们的一生似的。马迪早已准备好了的妙语佳句,却突然烟消云散,她的心跳得太快,人似乎要晕厥过去;很快她的眼睛突出,她不禁从心底里对那些极其普通而且廉价的室内装饰大加称赞:哦,这就是长腿住的地方啊!虽然房间里只有几扇门,几件随意摆放的且里面什么也没有的家具,如同她自己的房间一样,但长腿房间的意义就是要深远得多。因为这是长腿的房间,不是马迪的,因而就笼罩着一层神秘:如果长腿下令的话,就连最被贬诋的上帝的画像都会要激起她的恭维和奉承。
于是她微笑了,但还是有些害怕。马迪睁大了眼睛,有些模糊地看了看上面糊有壁纸的过道、门口、灯光昏暗的房间、铺在没有油漆的地板上的碎地毯以及从沃尔伍思店或格兰特店买来的棉布窗帘,窗帘布被用图钉钉在窗户上,整个墙壁里都渗透着做菜的油味、烟味和老鼠味,一个充满着酸臭气味的家。马迪瞥了一眼没有整理的床铺,一个没有门的衣橱,里面堆满了衣服和毛毯,一双男人的工作靴扔在地板上,一只女人的高跟鞋也扔在那里,很显然是萨多夫斯基先生和他的女朋友缪里尔的。长腿轻蔑地称呼缪里尔为猪,喊他们俩都是猪,便不再多说什么,自然马迪也从不问她什么。有一个耶稣十字架,用白色塑料和不锈钢做成,由长腿的母亲钉在阿布·萨多夫斯基的房间和长腿的房间之间的门厅的墙上。马迪注视着它,想知道那个耶稣十字架是一个吉祥的还是不祥的征兆?为长腿或是为她自己?或只是萨多夫斯基家里一件不值钱的东西,就像下街区的那些瘟疫般肮脏的小纪念碑一样?没有人会刻意地去多看它们几眼,现在只是装饰,或者不是装饰,只是简单地……放在那里?长腿的母亲或许死于疾病或许死于事故,长腿拒绝说,或不愿意说,她只是勉强证实:是的,她曾经有过母亲。
他妈的,那些老掉牙的陈年往事。
她们五个人拥进长腿的房间,房间窄小,仅有一扇窗户,让人可以眺望那片后院。
她们五个人都是上气不接下气,都很害羞,真是莫名其妙。
每个人都听从长腿的命令,脖子里都戴着一个十字架。她们曾经问过为什么要戴,长腿回答说,不要在意为什么,只是戴上罢了。当然,她们只得听从她。
丽塔的十字架是银制的,或是镀银的,很轻巧,亮闪闪的,挂在她那圣诞节新买的红色奥纶羊毛衫外,刚好垂到她那丰满的乳沟里,十分合身。马迪的十字架要小一些,类似一种“银”,戴着它过夜就会在皮肤上留下一片斑点。戈尔迪的十字架沉甸甸的,黄铜色的,也许是她那像钢丝绒一样竖起的失去光泽的黄铜般的头发所折射的效果吧。她的眼睛也是琥珀色的,凹陷很深,一副诡秘、焦躁不安的样子——“轰-轰”是一类女孩子常开的玩笑,却叫她好难受,好郁闷。兰娜的十字架是金色的,装潢用的那类金色,是一个纪念盒的形状,戴在一件黑色的羊毛开衫外,垂在她那狭小的圆锥形的乳房间,她紧张地抚摩着它。长腿的十字架最醒目,最有特点,马迪以前从没有见过,事实上她以前从没有看见过任何一个像她那样的—— 一个木刻的十字架,雕刻非常精细,深褐色的,长腿曾说过是从波兰来的。马迪十分钦佩它,心想不会是与长腿的母亲有什么关联吧,她可不敢问。
任何提及过去的暗示都令长腿苦恼,仿佛有一双手在猛拉着她跑,跑呀,跑呀,跑呀……
这就是1953年的元旦。别的事情有什么要紧、有什么关系呢?
像马迪的房间一样,长腿的房间只有一扇窗户,但是它的天花板从一边倾斜下来,好可怕,抵着她的床,将床挤到墙角边。
长腿在一个通风的地方点燃蜡烛,因为房间里漆黑一片,五根白色的蜡烛摆放在房间里,好似教堂里的谢恩蜡烛。一看见这些蜡烛,女孩子们的心跳加快,融化的蜡的气味,蜡烛的火热,火光的辐射,都令她们陶醉不已。这就是她的房间!她的床!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啊!
当戈尔迪第一次走进来,看见了这些蜡烛,惊讶无比,偷偷笑道:“天哪,就像教堂一般!”
兰娜大胆地、轻轻地推了她的肋骨一下,“嘘,别出声!”
长腿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了一瓶威士忌和几个小玻璃酒杯,神情严肃,她把酒倒入玻璃酒杯中——那酒杯正是马迪在酒吧里见过的那种,极其稀少,刚好盛一口酒——长腿将酒杯一一递给她们每个人,然后,又逐一对每个人说道:“新年快乐!”
她们坐了下来,有几个挤在长腿的床上,有的坐在地板上,长腿就站在她们身旁。她身材颀长,如她黑衣口袋里的弹簧刀,宽松的上衣柔滑光亮,黑色的纽扣也同样闪闪发亮;漂亮的深褐色十字架链子挂在她的脖子上,沉甸甸的。长腿微笑着,举起酒杯,其他人也举起酒杯,所有人都犹豫不决,但还是喝了下去。马迪从前从没有喝过烈性酒,她的手抖个不停,仿佛烈火在烧焦她的喉咙,就像白热化的电线从她的鼻道一直窜向她的脑门心,又向下蔓延到她的腹股沟里,温暖而湿润。哦,绝对不会弄错的。
长腿开始讲话,但还是靠着她们站着。她的声音就如同念咒语,你可以感觉得到她一会紧闭着嘴巴,一会又迫使自己语速放慢,心平气和,内心里却是热血沸腾,兴奋不已。她变得多么的漂亮,木刻的十字架更是耀眼夺目;她的房间是多么的奇怪,上下移动,灯光呈平面,光束一会减弱,一会又加深。不知从哪儿射来的一束光,就像对着光源照鸡蛋一样,包围着她们,好像一个人的静脉在别人的静脉中川流不息,又好像一个人的微笑自然牵动别人的嘴唇一样,令人好不惊讶。她们就分享着这种奇妙的感觉:温暖,湿润,美好。
请郑重发誓:我献身“狐火”姐妹。
是,我发誓。我献身“狐火”计划。
是,我发誓。我发誓永远牢记我的姐妹,就如同她们牢记我。
是,我发誓。革命即将发生,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无论是去死亡之谷,还是遭受精神的或身体的痛苦。
我发誓:我决不背叛“狐火”姐妹。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今生来世,决不泄露“狐火”秘密,决不否认“狐火”。将所有忠诚、所有勇气、所有的未来幸福,全心全意,献给“狐火”。
是,我发誓。我以死刑的名义发誓:上帝助我,世世代代,直至时间终止。
是,我愿意:我发誓。
就像一位兴高采烈登场的魔术师巧妙地变戏法一样,长腿拿出一把碎冰的锥子,握着它,将锥尖放在火上灭菌。一把银色的冰锥,工艺精美,十分漂亮。马迪从没有见过这种冰锥,她双眼模糊,一副惊呆了、吓傻了的模样。
“我愿意。”
“我愿意!”
“长腿——这儿!”
马迪观察着这一切。她已经不害怕了,尽管耳朵里犹如尼亚加拉瀑布在咆哮,仿佛多年前被人带到了那儿,如今死了一般。
当然她也不害怕了,因为,她怎么能害怕长腿·萨多夫斯基呢,那是她的朋友呀。六周前与她同床共枕,还从没有别的人曾这样干过呀。从没有人曾会“上帝助我”。望见长腿的双眼瞪大,圆圆的,犹如风车,犹如纺车,她仍旧坚持道:“是。我愿意。”接下来,轮到马迪了,她是她们五人中的最后一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柔声地恳求道:“长腿给我刻吧。”她的手抖得厉害,极度恐惧之中将冰锥掉在了地板上。
长腿紧咬着嘴唇,使劲笑了笑。
那是胜利的微笑呀。她们四个中,好像只有马迪才是她的心肝哩。
长腿轻轻地说道:“镇定点,宝贝,好不?”
于是,马迪照样做了,其他人都伸长了脖子观看着这甜蜜的、耀眼的血光。
于是,马迪被文上了“狐火”的标志。长腿早在梦里就设想好了“狐火”的神圣标志:先是刻上一圈红色的圆点,再围绕着这些圆点,构成一个高高的、竖起的火焰。
首先,这个标志是用血来做的,渗出的血滴,痛苦的血滴,针刺的痛苦,留在了马迪左臂苍白的细肉里。于是她咬紧牙关,不哭,也不喊,更不像戈尔迪那样鬼哭狼嚎,装模作样,一脸的汗;也不像兰娜那样缩头缩脑,一个劲地傻笑;也不像丽塔那样拼命咬着下嘴唇,全身发抖。她知道毁伤她的身体,是痛楚的、愚蠢的行为,然而事实上,这却是甜蜜的感觉: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多么快乐,多么开心啊!
过了一会,血就止住了,她们在伤口上涂上酒精,沿火焰的形状染上红色,那红色是一种用来染圣诞蛋的植物染料。她们迫不及待,按照长腿的吩咐将她们的血滴融合在一起,因此,从那个时刻起,她们真正就是血肉相连的“狐火”五姐妹了,五个人心心相印,她们就是“狐火”,“狐火”就是她们!
解开上衣,她们头晕目眩,热烈兴奋,她们彼此抓住对方:脖子上的十字架碰撞着,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人人陶醉,各个欢喜,几乎要昏厥过去。这时恰好远处传来教堂里悠扬的钟声。房间里蜡烛的火焰摇曳着,犹如醉酒当歌,狂欢作乐。一场由长腿引导的怪异的、漫长的仪式还没有结束,“轰-轰”戈尔迪就松弛下来,一个一个拥抱她们,将她的血抹到她们的血里,驴叫一般,哈哈大笑,很有感染力。不一会,她们都大笑起来,笑声刺耳,一直笑到喘不过气来,长腿和丽塔笑得一脸惨白,马迪笑得不仅是惨白,而且有点病歪歪、晕乎乎的样子,一看见她的朋友们和她自己渗血的手臂,一闻到血的味道,就像看到一只被带回家扔进水池的无头无毛的鸡的血,连母亲都只觉得恶心不愿去清洗它。接着,戈尔迪用力拥抱长腿,力气之大犹如母熊,她拉掉了长腿的衬衣,俩人的肩膀都被拖动了,就连长腿的女孩子的棉胸罩也被扯了出来,露出了她那苍白的小小的乳房。长腿气得好笑,但戈尔迪并没有听从劝告,还在摇摇晃晃,将血污又弄到了长腿的胸口上,俩人的十字架飞舞着,飘荡着。兰娜咯咯地笑,试着拥抱她们两个,由于她比别人喝得都多,所以她有点醉酒发疯,肆无忌惮,不顾一切,咯咯地傻笑,打闹不停。于是,戈尔迪将她一把拖过去,狂吻她,两个人挤作一团,身体倾斜,向后抵到了一张办公桌,一只蜡烛被弄熄灭了,没有人注意到火焰的熄灭,因为兰娜还在拉扯戈尔迪的衬衣,一直拉,直到把她的胸罩完全拉扯出来,胸罩汗气冲天,血迹斑斑。马迪和丽塔也是拥作一团,疯狂地笑着抓住对方,是谁将马迪的衬衣扯掉的,他妈的,扣子不翼而飞,衬衣在空中快活地飞扬,谁的头发拂到了马迪的脸上,她大笑着想将它弄开,可是她的手没有空,她不想将她那只瘦小的肌肉结实的臂膀从她的一个朋友那里抽出来。她们旋转着,摇晃着,蹒跚着,弄得满头大汗,几乎倒在地板上,好在她们及时站稳了,又是一阵狂笑。吃惊的丽塔尖叫着将血污弄到了戈尔迪身上,裸露的柚子般的乳房挤压在戈尔迪的小点的结实的乳房上。有人将威士忌滴到丽塔的乳房上,又把它舔掉,威士忌和血令丽塔激动不已,她的脸,她的头发,统统红得像火焰,像电。马迪的胸裸露着,她的小小的乳房也裸露着,一丁点大的乳头竖起,显得恐惧不安。马迪和长腿都像男孩子一样胸脯平平,瘦长,一身除了骨头还是骨头,但兰娜却抓着她们两人,对着她们,扭动身体,装疯卖傻,发疯了一样。马迪用力地将她的一只臂膀围着她,让她安静下来,另一只臂膀围住长腿,马迪紧拢着,费力地抓着,匍匐着,她的脸挨着谁的脖子了。马迪的双眼紧闭,她欣喜若狂: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多么快乐,多么开心啊!我真的是心花怒放呀!
后来她们问长腿,她是怎么想出“狐火”这个名字的。极其动听的,完美无瑕的名字——“狐火”。她们已经为“狐火”感到自豪,感到骄傲。长腿说,“狐火”是她为帮取名时用的“费尔法克斯大街的狐狸们”的首写字母,但有一回在梦中,她听见“狐火”——于是“”狐火“就成了别人的代码,而别人的代码就是我们”。
第六章 “狐火”:早期的日子
记忆是什么,是一团注定要忘记的东西,因此,你必须拥有历史。你必须不辞辛劳去创造历史,忠实地记载发生在你周围的具有重大意义的东西:时间、日期、事件、名字和景象。不仅仅是依靠记忆,记忆是会像人造偏光板印刷品一样褪色的,你看见它就在你的眼前消失,如同时光一去不复返。
天色明亮,微风拂面,我们五个人肩并着肩行进在人行道上。我们脖子上都戴着一条鲜艳的橘红色围巾,真丝的,质量绝对上乘,是长腿送给我们的礼物,也不知她从哪儿弄到的钱。她微笑着说,她可是从上街区的商店里买的,专为她们买的。让他们瞧瞧咱们的样子,让他们看看咱们,保卫咱们,尊敬咱们,花心思想一想咱们是谁,咱们干嘛要这样。是什么东西将我们命运紧密相连去排除他们。
因为我们的帮不像别的帮,不像那些粗鲁的少年帮:子爵帮、埃斯帮、鹰帮。我们的帮是真正的姐妹帮,我们不是男孩子帮的镜子,长腿告诫我们,不要信任他们,我们要自然而然地不信任他们,至少他们中的大多数。
在学校,她们称自己是女孩子初级联谊会,但她们什么也不是,就像“狐火”一样,但满世界的人都很快会了解这一切的。
“秘密”组织在学校是被禁止的,但“狐火”既不屈服于学校的权威,也不与任何高于“狐火”的权力机构结盟。长腿说,“任何规定只能适合已经存在的东西,不适合一个刚刚诞生的东西。”这是一个我还没有来得及思考的问题,听见她如此表述,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对他们而言,“狐火”是一个永远的秘密,因此,他们绝不可能了解“狐火”帮是什么。
所以,要“禁止”它,绝对不可能!
如今我知道了我决不会再像当年上帝允许我的那样,独自一人,孤独一人,好像他不存在似的,迫使我痛苦地知道,他的确不存在,或许他存在,可他的存在却压根儿没有提到我的存在。
甚至在“狐火”对丽塔的迫害者采取了最公正的行动并向世人昭示了“狐火”的名字之前,就有一种你几乎能感觉并品尝得到的意义:人们开始意识到我们,或者说是意识到了有关我们的一些新鲜事儿。比方说,在街上或学校,当一个局外人走过来,观望我们时,我们会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或一起放声大笑或高声谈论,或一起缄默不语。人们开始观察到我们五个人突然结成了伙伴,因为我们以前并不是一伙的或像是一伙的——比如戈尔迪和我就不是很经常在一起的,还有兰娜和丽塔也不常走在一起的——我们都戴着围巾,戴着金光闪闪的耳环,一副举止高贵、派头十足的模样。自然人们开始知道我们,怀疑我们,对我们抱有好奇心。有一天下午,当我放学回家时,我的一位邻居将我叫住:“马迪,我看见你跟西弗里德家的那个大块头女孩混在一起,你妈妈会怎么想呢?”我觉得我的脸一阵灼热,好像被那臭婆娘打了一巴掌,火辣火燎的,但我还是礼貌地说道,或是尽量礼貌,不去挖苦她,我说道:“哟,是我自己交朋友,又不是我妈要交朋友。”
她看了看我,眨巴着眼睛,咕哝道:“哦!”
我们开始注意到他们就是这样看我们的,我们体会到了一种令人畏惧的喜悦。因为虽然我们曾经发誓要保守我们的秘密,但这个秘密对局外人已是可以触摸得到的,仿佛我们不再是像从前那样一些个别的女孩子,而是“会行走”的“狐火”火焰,如同我们的文身。看见我们,人们记住了“狐火”,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看见的是一个整体,就如同在我们和人们之间架上了一种特制的眼镜,在我们的眼里,是他们在变化;而在他们的眼里,是我们在变化,然而眼镜却是看不见的。
不久,就到了元月的最后一天,“狐火”报复开始来临,我们的声名也开始雀起。
“狐火”诞生前,我们中几个人曾经对丽塔?奥黑根深表同情,当巴亭金尔先生骚扰她时,我们有些人为此感到恶心,还嘲笑她,是的,也许还是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总是一种邪恶的象征。心想:谢天谢地,不是我!她在号哭,不是我!“狐火”成立后,毫无疑问,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了。
长腿说,“当那个狗日的家伙选中了丽塔,你最好告诫你自己:他也会选中你的,因为,他妈的,如果他愿意,他就会的。”很快,我就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如此清楚,如此彻底,我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长腿看了看我们,我们中的三个,丽塔此刻不在——她当天在数学课上受到了侮辱,她留在那儿“训练”——虽然她的两眼冰冷、平静,但眼睛深处满是思绪,满是不安。
戈尔迪蠕动着身躯,不同意,讽刺道:“她是头猪,让他得手了。”
长腿说,“你才是头猪,让他得手了。”
没有人曾对“轰-轰”说那样的话,谁敢?——戈尔迪傻眼了,瞪着长腿,眨着她的茶色眼睛,一闪一闪的,她算是明白了。
因为长腿拥有那种天赋,或是那种权力——不仅仅是她的话语而且是她本人拥有权力。
兰娜点点头,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她的那只肌肉无力的左眼,在学校里曾经遭受多年的罪,都辱骂她“吊角眼!”“畸形动物!”她梦想着有朝一日给她的眼睛做个手术,让她成为完好无缺陷的人;当然,就像马迪·猴子一样,兰娜在丽塔的面前,还是感到欣慰,虽然很生气,但感谢她,是她在号哭,不是我!但是眼前兰娜为长腿的话感到难过,你想,一看见她,一看见她那意志如钢铁般的模样,她一直以来就有如此的说服力。“长腿说的对。如果丽塔不在那里,他也会看中别的人,如果那个别的人也不在那里,他还会继续寻找目标,直到看中我们中的一个。”
我说,“——那我们就去阻止他。”
戈尔迪露齿而笑,说道:“——宰了他!”
于是,长腿就拟订了计划,红色的油漆,大大的刷子,几样我们要写在巴亭金尔先生车子上的东西。向人们昭示:“狐火”不是什么东西,或是哪几个人,而是那个——“狐火”存在着,因此,人人得小心点。
长腿说,她在梦中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一个她想了好久才想出的主意。她们可以转弱为强,击败那个狗日的家伙,于是人们就会嘲笑他,自然嘲笑的对象就是他了,让他出丑,让他曝光,谁让他对丽塔(或许还有别人)进行性骚扰哩,让他知道,让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而实际上他是不可能知道的。“就是那个东西,”长腿说,“他可以跑,他可以躲,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她绕弄着她的手指,身体弯曲着,躁动不安,犹如一条待跳跃的小蛇一般。
当我们告诉丽塔我们的计划时,丽塔就旧态复萌:将手塞进她的嘴里,胆战心惊,甚至觉得有罪,说:“哦——要是我们遇到了麻烦怎么办呢?我们被开除了怎么办呢?”最关键的词是我们。
长腿说:“要是那样,我们早就被抓起来了。”
事实上我们没有:我们没有被抓起来。
“狐火”帮简直是太聪明了,太默契了!
“狐火”帮受到正义的赐福!
只过了两天,丽塔还是被巴亭金尔留下“训练”。于是我们做好准备,用一个大购物袋装上红油漆和刷子,放进我的柜子里(马德琳?费思?沃茨是“狐火”帮中最不可能被学校的任何人怀疑成罪犯的一个)。兰娜在学校后门放哨,长腿、戈尔迪和我就着手干活,蹲着身子,将巴亭金尔暗褐色的福特老爷车涂上红漆大字,干得好快——我的意思是:事先长腿就让我们将字母顺序理清,把字母大小弄好——于是不到十分钟活儿就干完了,没有一个人看见我们。于是我们离去,一路笑得气都出不来,因为巴亭金尔就要来了,他就要来开他的汽车。我们等候在埃德曼街的一个公共汽车站的遮雨蓬下,那是巴亭金尔的必经之路,敢肯定三十分钟后,他就要经过这里,他的车实在是太普通不过的样子了,但上面却有了让人目瞪口呆的信息,你的眼睛会自然地朝它望去,而且会惊得不敢相信:“我是黑鬼嘴唇巴亭金尔是个肮脏的老东西玩弄少女!!!教授数学搔弄乳头我是巴亭金尔我吃女阴。”接下来的那些日子里最最好奇、最最自豪、最最有挑衅性的争论就是“狐火报复!狐火报复!”
“这下好了,全哈蒙德市的人都晓得了,”长腿说,“——但究竟是什么,他们还是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巴亭金尔乘一辆的士来到学校,试图临危不乱,希望举止得体,装虚伪,装孙子,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好像佩里中学的人都不曾谈论过他一样。事实上,不只是学生和老师,就连咖啡屋的招待员,甚至看门的黑鬼都在议论他,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咯咯痴笑,还有的生气,或是嫌恶。自然“狐火”帮的人假装对“狐火”一无所知。每个人的嘴都在说道:“狐火”是什么?“狐火”是什么意思?
一个帮派?一个子爵帮、埃斯帮和鹰帮的新竞争对手?——可是没有任何少年帮的人卷入进来呀,也没有人声称知道这件事呀。
大约上午十点左右,大家都知道了,校长沃尔先生将巴亭金尔叫进了办公室与他谈话。接着,据兰娜说——她在自修室看见了巴亭金尔,那是第四节课时——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走进去,天哪,你简直认不出他是谁了,老黑鬼嘴唇,像是一个醉汉,又像一个梦游者,双眼布满血丝,脸色难看,长满疙瘩,如同出麻疹。他满头大汗,极其害怕地走进教室。你知道的,那个教室里至少有五十个学生,都是一帮他从三年级就带起的难管教的学生,他们对他恨之入骨,当然,他也恨死他们了。于是他走进去了,看到了黑板上写着的”我是巴亭金尔我吃女阴“。顷刻间,所有的人吹口哨,学鸡叫,笑成一团,就像地狱一般。他从我们的脚上猛踩过去,想去擦黑板,但他可能有点头晕眼花了,黑板擦弄掉了,其中一个子爵帮的男孩,那个里纳尔迪的,跑过去,拣起它,又用力扔出去。巴亭金尔试着又去弄一把黑板擦来,土豆头海因又过来将它抢了过去。这时候,我们所有的人都笑个不停,尖叫不停,个个像疯子,人人如魔鬼。校长沃尔先生就在自习室门外窥视着,想弄个究竟,里面怎么那么闹哄哄的——天哪,我想我都尿裤子了——沃尔先生推开门,准备往里走,巴亭金尔正要往外跑,他们撞到一起,就像两辆大汽车”嘭“撞在了一起——阵阵笑声淹没了兰娜的话,我们其他几个也加入进来,笑啊,笑啊,一直笑到累了为止。
我们几个也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到了头一样。
劳埃德?巴亭金尔再也没有回到佩里中学,从此就告别了他的教师生涯,从哈蒙德市搬走消失了。
那一年余下的学期,我们换了好几个数学老师。没有人想念巴亭金尔,除了议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以外,他的故事反复被人们议论,直到人们都对”狐火“的秘密权力感到大为惊异。
因为,就是在”狐火“的早期日子里,我们尽管年龄不大,但我们已经渐渐明白我们有力量,只是还不知道我们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只有神神秘秘的马迪,就知道害怕,就像戈尔迪所说,就像,你知道的,我们干掉 巴亭金尔了,”长腿说道。
二月的那天,刮着大风,我们两人倚靠在第六街大桥的栏杆上,因为天冷,我俩全身有些发抖,我们的头发在风中飞扬,我们好像都很害羞,怕看见对方眼睛里的东西,所以就不去看对方。长腿仔细看着她那双搓得通红的、发热的手,跟平常一样,指头里满是污垢。我也望着她的那双手,我们两个都笑了,“他正行走在这个世界上,但他已经死了,”长腿说着。我低声说,“哦,是的。”虽然我们感觉身上更冷了,但我们仍然不想就从大桥上走回家,真的还不想。
第二部 第一章 什么是幸福?
有一位退休了的牧师,住在泰德曼街上古德伊尔轮胎店上面,名字有点法国味,叫塞里奥特。长腿很小心谨慎,你得有礼貌,你得喊他“神父”,否则他会觉得受了侮辱,而且不时会大发脾气。真有趣,一只老掉牙的狗,还想咬人,不自量力。他是一个头发掉光了的、枯瘦的小老头,长着一对古怪的眼睛,一个溃烂的鼻子,呼吸不畅,双手颤抖,但是每天下午天气好的时候,他就会上公园里去,我指的是卡萨达加河上游的纪念公园,他有个固定的长凳,一个他的长凳。我们看见他坐在那儿,一品脱雷电鸟牌的酒藏在一个纸袋里,夹在他那瘦骨嶙峋的大腿之间,或举起放到嘴边,那姿势就活像一架重复不停的时钟,沉思着什么,甚至给人一种尊严哩。“神父”塞里奥特:你可以从他身上看出这一点。每次你在路上接近他时,看起来他都在那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坦克边沉思,坦克是为哈蒙德市的阵亡者修建的一个纪念碑,一个巨大的坦克。它的长炮筒伸在道路的另一边,看起来就仿佛是老神父在为炼狱里的穷人祈祷——我们曾被教导,地狱里的灵魂永远遭受诅咒,天堂里的灵魂自然无须任何活着的人的祷告,也无须任何活着的人的帮助——可是你若是穿过他和坦克之间的那条路,你会看见他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你,鬼样的眼睛,看穿你,看得你头皮发麻。在公园里闲荡的少年们奚落他,如果他们觉得乏味或感到不舒服,他们就会嘲弄那帮孤独的年长的酒徒或酒鬼。就在我写这部历史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件令人恶心的事件:一些埃斯帮的家伙用火把点燃了一个熟睡在报纸里的黑鬼。但是神父塞里奥特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他们,他总是坐在固定的那张长凳上,即便是天气寒冷或是下着小雨的时候,也不例外。长腿夸口说,他是她的好朋友,他将从没有告诉过别人的秘密统统都吐露给她听。
“什么样的?”我们都问道。
“秘密的,”长腿含糊其辞,支支吾吾,“都是些只有神父知道的秘密。就像圣餐仪式真的是怎么回事啦,我说的是真的,是指某人的尸体和血。因此,如果受到亵渎,就要出血。还有,比如忏悔啦,牧师们听的东西,还有某位教皇和他的私生子啦。希特勒是如何成为梵蒂冈的座上客的,还有革命啦,”长腿说道,点点头,“——正在兴起的革命。”
长腿带着我一起去公园见神父塞里奥特,听他讲道,但我从不跟他谈。在一个一脸稀烂、嗓音沙哑如沙纸的老酒鬼面前,我感觉怪怪的,没有了勇气;从那双眼睛,看出他曾经是一个罗马天主教的牧师,但如今早已不是了。我很惊讶他怎么没有被剥去法衣,也没有被驱逐出教会,或者是自己选择离开教堂的(我有一个远房叔叔住在纽约的特洛伊,曾经是教区牧师,后来离开了,与他的管家结婚了,但是没有人曾提及他)。我害怕这样的人,他随时给人带来危险,犹如大胆的上帝与雷电搏击,而每次都是上帝后退了,就如同一个看不见的时钟滴答、滴答、滴答……
神父塞里奥特偷偷看我,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马德琳,他没听清。于是长腿大声说“马德琳”,神父塞里奥特说,哦,这是个不错的名字,说我是个看起来不错的女孩。以后他就根本不记得我了。
长腿问他一些事,他回答了,啰啰嗦嗦,一副牧师的样子:轻声的,自觉的,不是在讲坛上而是在忏悔室里。他张大着嘴巴歪笑着,时不时地斜视着长腿,看她怎样瞪着他,他们之间会有某种联系,某种紧要的事,某种秘密吧。于是你就想他们两人几乎紧密相连,也许事实就是如此。
长腿·萨多夫斯基,开玩笑时喊她“西娜”,曾说过,她憎恶所有的牧师,所有的修女,可是在纪念公园她却站着,将她的身体重量从一只腿挪到另一只腿上,因为长时间听讲,带着一种渴望的,甚至是焦虑的态度在听一个老酒鬼,前牧师,啰啰嗦嗦,讲革命,好多革命呀!——1848,1798,1917,1776!——还有即将到来的革命!由于同情,由于深信这一切,逐渐地,他的眼睛失去了光泽。
神父塞里奥特继续讲下去,此刻他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我们知道教堂背叛忠实者吗?知道教堂背叛天主吗?知道教堂的财富、教堂的军事力量、教堂害怕真理吗?我们知道从古至今宗教裁判所的无情吗?直到此时此刻?知道古代诺斯替教徒①福音被当作异教徒被烧死,“罪孽”是怎样被发明和实施的吗?知道主教、教皇的暴政吗?——他们是凶手吗?
1909年,作为一名年轻的二十四岁的神学学校学生,神父塞里奥特告诉我们,他在纽约市参加了一个社会主义党的大会,那里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都是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同志,他站着听“国际歌”,就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上帝就在每个人的心里,每个人打着拍子,和声而唱,那时他知道了上帝,明白了什么是幸福:从上帝那儿得到解放;人们集体升天,然后遗忘上帝。到现在他都相信他当时明白了,他自己已经升天了,但会亘古不变吗?——“就是这个问题!”“就是这个问题!”
令我们非常惊讶的是,神父塞里奥特爆发出一阵痉挛似的嘲讽的笑声,接着一阵咳嗽,我们突然意识到:他的确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头,他是一个肮脏的、注定要老的老头,一个牙都掉光的酒鬼,那不正是上帝驱除的对象,他看起来真是可怕。
“行了。他疯了,但他也是圣徒。”
“他使我害怕,我不喜欢他。”
“我也怕他。见鬼——他知道。”
“是吗?为什么?他知道什么?”
“——他知道大多数人为了什么必定会死,并且下地狱。”
这次关于幸福的谈话,这个在美国谈的最多的话题:幸福还是不幸福——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回首往事,我现在才发觉“狐火”的第一年是真的最最幸福的时光,可惜那时我们并不懂。你在那时也绝对不会懂得的。生活是如此紧迫,你像一艘张满帆的船,勇往直前,你无比兴奋,直到一切安全了,过去了,做过了,然后消亡了,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你才敢说,“是的,我那时很幸福,是的,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才能够明白,我那时是多么幸福。”也许这就是死亡的好处?
第二章 黑眼睛
蓦地,妈妈站在浴室的门道里,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什么,只听见她“呼、呼、呼”,嘴里喘着粗气,声音就像是从我嘴里发出的。我赶紧抓过一条毛巾将自己包住,笨手笨脚的,将我左臂上的“狐火”文身藏起来,不让她瞅见。我曾经在镜子里紧盯着,像施催眠术一般,好长好长时间,盯着我左臂上的那个火焰般的伤口,虽然几个月过去了,长腿给我刺字的伤口的大部分地方已经痊愈了。别动,宝贝,好不好?我保持不动。我十四岁了,我站在镜子前,上身裸露,我的胸脯平平,硬邦邦、瘦精精的,我很吃惊,我好苦恼,我想,长腿也跟我一样苦恼、难过。我们两个曾秘密地、可怕地、狠狠地打、压、挤我们那面团样的小乳头,不让它们生长过快,因为我们颀长的、坚硬的身躯是我们超越丽塔、戈尔迪、兰娜以及其他人的法宝。可我们从不谈论这类事,长腿和我:“西娜”和“杀手”从来都不谈论他妈的这类事,只为“狐火”,我们立场坚定,团结一心,去抵抗我们的敌人。
初夏,清晨六点四十五分,太阳像一个失去光泽的圆盘正在冉冉升起。
我并不知道妈妈在家里,或者,即使她在家,她也不会平躺在床上的,她眼睛向上提起,触到脑袋,她的呼吸急促,响个不停,犹如一个坏掉的水槽里的水流个不停。
浴室门上的锁坏了,坏了好多年了,但除了妈妈外,没有人会半裸着身子硬推门进来的。我们彼此都小心翼翼,从不贸然闯进对方的地盘,我们像不同种类的动物被迫生存在同一个空间里,本能地学会了避免碰到一起。可是,那天早上,我却很粗心,向自己展示了我的身体,凝视着美丽的“狐火”文身,那至少可以一半弥补我那丑陋如猴的模样。我的文身周围苍白可怕,中间火焰一般鲜红。妈妈一定瞅见了它,因为我在照镜子的那一刻,她也势必窥视了我。妈妈那只略带紫黄色的黑眼睛,好像一个大力士一拳恰好打在了她右脸的上方,于是她的右眼肿了起来,几乎眯着了,她的线条优美的鼻子呢,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煮好的荷包蛋,而她的半边右脸看起来就像浸泡在血里的海绵。哦,妈妈,我斜视到你了,我不是刻意的,我斜眯着你了,就如同你窥视到了我的“狐火”诞生标志一样。不是故意的,你就摸索着门把手,嘀嘀咕咕,含糊不清,赔礼道歉,悄悄地走开吧。
我们两个,本能地。
第三章 马迪弄到安德伍德牌打字机:“狐火”历史开始
哦,天哪。
一台打字机?
初夏的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天气微微有点热。在费尔法克斯大街附近的塞尼卡街,温陂?沃茨叔叔正在沃茨男装店的后门口清理废品,他满头大汗,呼哧呼哧的,用力地拖着那些纸盒子,把它们堆放在路边,好让哈蒙德市的清洁工来收拾。纸盒子里装满了他多年都懒得清理的东西,在那一堆废品中,有一样东西最引人注目,那是一台打字机。
一看见它,马迪大为吃惊,于是停下脚步。
一台打字机?要像垃圾一样被扔掉?
马迪好高兴,好开心,她停下脚步,仔细查看起来。这是一台安德伍德牌的办公用打字机。黑色的立式打字机,体积大,很重,陈旧烂扁的样子,上面满是灰尘,所以看起来很薄。它的键已经坏掉了,不知用了多少年。马迪很难辨认出像a,s,e,t,o,u这几个字母;带子也松了,几乎透明,一半已经缠在机器里面,很难弄出来。可是它看起来是多么漂亮,多么高贵啊!马迪,多少个星期六的上午在街上巡游,希望在哪儿发现有什么宝藏,她的一生里可还从没有发现任何东西,更不用说打字机了。
在她所有希望的东西中,马迪最想要的就是一台打字机了。
“狐火”还没有正式诞生以前,马迪神圣的职责就是做“狐火”的记录员,她想的就是一台打字机。
很小的时候,马迪就相信她有一种神奇的写作天赋:知道如何写东西。如今她相信这种神奇的力量赋予了眼前这台将要得到的打字机:知道如何打东西。
马迪蹲在路边,一直察看着那台打字机,这时温陂?沃茨出现了。他腋窝里夹着一堆旧报纸,嘴里嘀嘀咕咕的。他把旧报纸放到人行道边。他是一个大约四十五岁的肥胖的男人,身穿一件硬挺的白衬衣,打着领带,裤子有一点点皱痕,作为一家男装店的老板,即使像沃茨男装店这样的小店,他也会尽力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老板。马迪向上斜视着他,笑了笑,试图微笑,也许微笑成了她的错误,不该微笑的,也许是她那恳求的声音:“——你要扔掉这台打字机吗?请问能不能给我?”
温陂?沃茨,真正的姓是沃尔特(“沃尔顿”的缩写)?沃茨,他用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擦他的脸,一对精明贪婪的眼睛打量着马迪。他不是她的叔叔,而是她那死去的父亲的叔叔:从记事起,马迪就记得塞尼卡街的沃茨家与费尔法克斯大街的沃茨家,马迪,还有她的母亲没有什么来往。温陂?沃茨狡猾地笑了笑,说道:“嗯?你想要我的打字机?我卖给你——五块钱。”
马迪瞪着他,心里好沮丧:“可你不是要扔掉它吗?对你来说,它不过是一堆垃圾,不是吗?”
温陂大笑道:“垃圾,那你为何还要?”
“哦,对我来说,它不是垃圾,”马迪一脸天真地说,“——我可以用它打字。”
“那就值五块钱。”
“可你不是要扔掉吗?”
“你有五块钱吗?我就不扔了,我卖给你。”
“可是——”
“我是商人,小美人儿。我不是那该死的救援队。”
于是,温陂?沃茨开心地哈哈大笑,那笑声如同卡通片里的笑声,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卡通类的人物:发亮的小眼睛,绯红的皮肤,将他的衬衣都撑得变形的大肚皮。马迪觉得他几乎就是肥猪和盖世太保的混合体,可怕极了。她揣摸不透他话里的意思,是戏弄,还是当真?在这条街上,温陂?沃茨可是有名的爱开玩笑的人,一个“人物”,一个人上人哩:打抱不平,心肠仁慈,说话风趣,慷慨大方;或许他就是一个臭婊子养的崽,一眼精明,吝啬小气;情绪最坏的时候,他当着外人侮辱他的老婆;不准黑人进他的商店,他叫他们“黑鬼”。马迪有点害怕了,不喜欢他,但很奇怪的是,她又朝他走过去,如同我们总是向那些自认为比我们优越的人靠拢过去,好像可以为我们作判断。毕竟,他们有着血缘关系呀。
可是,她当面从不叫他“温陂叔叔”,她什么也不叫。
这下好了,他戏弄她的不幸,他将他那火腿般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他不停地重复他的建议,她可以拿五块钱得到那台安德伍德牌打字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绝对的便宜”。你在哈蒙德市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出一台那个价格的二手打字机来了,更别提一台安德伍德牌的打字机了。
马迪最终明白,与他理论是没有希望的,她受不了了,仰起长腿式的脑袋,声音里充满了火药味:“此刻,我身上没有五块钱。我的意思是我一分钱也没有。”
“那找你妈去借呀。”
“我——不能。”
“嗯?为什么不能?”
马迪回答不上来,温陂?沃尔顿嘲笑着说,“你妈妈不会是被解雇了吧,她不会不顾她的尊严吧。”
马迪的母亲与她的内亲关系一直不好,这可能是因为马迪的父亲当兵不在家时,她的母亲行为不正;也许是停战后不久她就成了一名年轻的寡妇,寡妇的行为自然遭到别人的非议。
关于这些事情,马迪是一无所知,或者知道很少,或者她根本不感兴趣。
很快,马迪说道,“我家里存放了三块钱,剩下的,我可以找事做挣来。这周人家答应我去看小孩,”——是真的,可能是真的:虽然人家的答应还不明确,但机会随时可能会有的。在哈蒙德,像马迪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很少有工作给她们做的。“我现在就去拿我的那三块钱来,剩下的,星期一给你,好不好?”
温陂叔叔的手倚着马迪的肩膀上,更重了,嘴里的热气喷到了马迪的脸上。那热气里弥漫着嘲笑、同情以及烟草味、肉味。“哼,宝贝儿,沃尔顿?沃茨是商人,不是那该死的慈善机构。”
“哦,求求你了!”
“赶快拿五块钱来,要不然黑鬼来了会将这东西拖走的。打字机是你的。太便宜你了。”他仍然倚着马迪的肩,马迪瞧得见他的眼睛,吝啬,精明透顶,温陂叔叔补充道,“就像你说的,宝贝儿,你会打字,看在耶稣的份上,你还会是个作家呢!”
马迪还是恳求他,温陂叔叔仍是嘲笑她,他们就像让一条快上钩的鱼咬断了鱼线一样,终于,他做了一点点让步,他怎么也变得宽厚了一点点——她可以下午带五块钱来拿这台打字机,如果果真如她所说的那样“诚恳”。
“哦,谢谢你,”马迪呼叫道,“——沃尔特叔叔!”
你个臭婊子养的王八蛋。你个臭婊子养的王八蛋,吝啬鬼!
可以想象,一个孩子,当他感到有一个障碍挡在他和他的幸福之间,他是多么绝望,可他又是多么急切,想将它除掉。于是,她一路小跑,跑呀,不断向前看,又回头望,胆战心惊,看看有没有城市清洁车朝塞尼卡街一路开过来。那清洁车像战船一样,灰色的,响声似雷鸣,咔嗒,咔嗒,穿过街道,散发出一股刺鼻难闻的垃圾味和柴油味。车轮后,一个板着面孔的白人,一队肌肉结实的黑人,夏天里,他们都光着上身,他们都吊挂在车尾。他们跳下来,拿起垃圾桶,把桶里的垃圾倒在卡车里。黑人们冲着彼此大叫着,大笑着,欢呼号叫,声音穿透了高墙,门窗,传进了住户人家,白人住户简直猜不出他们这帮黑鬼是高兴,还是发怒,是要杀人,还是简单地在卖力干活?一想到他们要夺走温陂叔叔的打字机,她的打字机,将它与那些垃圾拖走,马迪几乎要昏厥过去。
但是,他不会让他们拖走它的,她想。
他已经答应她了。臭婊子养的王八蛋,吝啬是吝啬,但还不至于那样小气吧。
过去的许多天里,马迪不上温陂?沃茨的商店去,尽量避开他。万一他站在他店门口,闲来无事,抽着雪茄,与人闲谈,她这时恰好经过他的店子,他吹着口哨,尽管牙齿稀疏,好像没有认出她来;他朝街道上的其他女孩子和年轻的妇女吹口哨,那哨声不太像是嘲弄,事实是很温柔的,但又不是让你觉得自豪的那种。马迪猜想,这些时候,温陂叔叔并没有望见她——在他眼里,她只不过就是一个女性罢了,夏日里光着腿、光着手臂的年轻的女性罢了。若是她站在她那“狐火”帮的一伙人:兰娜、长腿或丽塔当中,温陂?沃茨根本就不会花工夫来瞧她一眼的。
但是,偶尔,塞尼卡街的沃茨家和费尔法克斯大街的沃茨家总会在街上不可避免地相遇,比方说,在圣?安东尼教堂做弥撒时——马迪和她的母亲并不是经常去教堂,但有时还是去;不迷信,马迪猜想——温陂?沃茨和他那长着一张牛头犬的脸的老婆咕哝着“嗨”,盯着她们,似笑非笑的,好像她们欠了他们的债一样,马迪的母亲也咕哝着,声音冷冰冰的,听不清她说什么,僵硬地转身离去。有一次,记得那是好多年前,马迪抓着她母亲的手臂,不耐烦地问她怎么回事,为什么温陂叔叔和埃德娜婶婶不喜欢她们。马迪的母亲眉头一蹙,她一直以来就有紧锁眉头的习惯,好像一点柔和的光也会刺伤她的眼睛似的。她摔掉女儿那只拽着她手臂的手,“你想知道?——问他们去。”
我去问他们,见鬼吧。我也不会问你的,永远不。
这笔有关过去的令人伤感的买卖,很多年了。什么人做了什么,或没有做什么,或说了什么,或没有说什么,这都不重要了。可是她跟那笔买卖却脱不了干系。
她跟那笔买卖脱不了干系,不完全是因为她自己。
长腿会说,“别提了。”如果有人问及私人隐私,她就会目光警惕,说着“别提了”,捏一下或轻轻地碰一下你的胳膊,告诉你她是认真的。长腿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突然死了,街坊邻居有不少关于她母亲的闲言碎语,但长腿从不谈论这些事。若是你不知道她,你会想她该为她的母亲感到多么羞耻呀;你要知道长腿总是非常傲慢的,即便“狐火”还未诞生之前,她就是很骄傲的;这就是长腿·萨多夫斯基的真实面目:傲慢。马迪·沃茨也有她的自尊心。你可以打赌。
马迪的父亲名叫——不,她不允许她自己想到这个名字,就像她母亲的名字,她也从来都是含糊不清地念出的,想到“母亲”这个词就够了。(因为“狐火”,她变得意志坚强,她已长大,不要“妈妈”了——那个傻乎乎的婴儿叫的名字)为什么会对一个死去的男人好奇,为什么要谴责他,她对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一名军人,他爱喝威士忌,喜欢在家里吵吵闹闹。她只知道家里连一张他的照片也没有。事实是,马迪的父亲在战场上死了,但并没有得到好好的安葬,也没人确定他的身份,连他的尸体都不知被搁在哪儿去了,也许像乳草属植物的种子到处散播,再也收不回来了。也许在比利时,也许在欧洲,马迪心想,我恨他们所有的人,但又不知他们到底是谁,只是知道,该死的,她的感受是多么强烈。
“狐火”燃烧,燃烧吧!
“狐火”就是现在!
“我得到它了!我得到它了!只要五块钱!”
马迪手中抓着一把钱,那些满是汗味的毛票、硬币、铜美分,最明显的是——从她的玻璃储钱罐拿出的三美元二十七美分,她很精明,将存钱罐打碎,把钱塞进一只袜子里,那另外一美元七十三分是从邻居那儿借来的——温陂叔叔站在那儿,怒目而视地笑着,是开心,还是恼怒,叫人猜不透。马迪迅速跑回来,一脸孩子般的兴奋。那些清洁工,那些温陂叫的“黑鬼”来过了,已经走了。多亏他的菩萨心肠,他将打字机拖到店子里面了。他就在他店子后面的办公室里等她。结果,马迪好感激他,一路小跑回来。刚好一个温陂得接待的顾客进来了——刹那间,温陂变得那样亲切有礼,那样笑声爽朗,那样多嘴多舌,真有点叫人猝不及防:眼前的他摇身一变,成了一位有钱要花的白人绅士,尽管是也许吧——马迪独自回到店里,没有去探究他怎么知道她会回来拿那台打字机的。他已经搬回了那台打字机。
沃茨男装店是一个男人的地方,一个男人的世界:一个一个柜子,都是男人的内衣、袜子、衬衣、外套,那些一排排挂着的衣服,密密麻麻,紧紧挨挨。一股发霉的气味,混合着雪茄的烟味、汗味和头油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着,飘洒着。温陂?沃茨的气味,不会弄错的,一定是他的气味,马迪不由自主地紧捏着她的鼻子。可是,就在温陂的办公室放文件架的角落里,就在地板上,放着那台安德伍德牌打字机……那可是她的打字机呀。
她在想,若是她弄到了那台打字机,长腿该会有多惊讶。“狐火”马上将会拥有一个真正的、正式的记录员。如今我们的历史就要开始了!
马迪蹲在打字机旁,不好意思地摸摸那些键。她的心怦怦地跳,好像那台安德伍德牌打字机是一个活物一样。
温陂叔叔的办公室只有一扇窗户,从里可以望见后面的小巷,半路有一个破烂的遮荫篷挡住了视线。办公室有一张敲扁了的金属制的书桌,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文件、烟灰缸、糖果纸。桌子的中央摆放着一台新的打字机(温陂的老婆罗斯就用这台打字机,做账,出送货单等)。这台新的打字机比那台安德伍德牌打字机要小巧一些,漂亮一些。这里的气味浓烈刺鼻,马迪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她动作笨拙地放进一张纸,开始打起来,她只用两个手指打字。当然,她不晓得要怎么打:以前她从没有用过打字机。马德琳?费思?沃茨,1953年6月22日,纽约,哈蒙德。接下来,她用红色打出:“狐火”。“狐火”。“狐火”。几个键粘住了,她费了好大劲才将它们弄开,字母e的一半也不见了,色带破旧,很细,在输送的过程中,它总出问题,但这台安德伍德牌打字机在干活,马迪能让它干活。这真是像变戏法,神了。
过了几分钟,温陂的顾客走了,他回到后面的办公室。马迪仓促地忙按x键,将“狐火”打出来——她正想着打的东西!她真是一个笨蛋!到隔壁找她的邻居借一美元七十三美分,向他们投降,那不就承认她是多么依赖他们,是的,那个女人奇怪地盯着马迪看,仿佛猜到了她有什么秘密。好几个月前,马迪有了她的新朋友戈尔迪?西费里德,马迪从不愿意说起那事,“轰-轰”不关你的事,关你屁事,关你妈的屁事。如今她也不愿意说起买打字机的事。那女人曾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看着她,凝视着她那通红的脸庞。马迪说,没有,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她就需要一美元七十三美分,她立刻就要它。
“那么,宝贝,你一直在弄那台打字机?你真的很喜欢它,嗯?”
马迪站了起来。她数了数她的钱,好让温陂看清楚她的钱,每一分,都让他看清。
温陂站在门道里,轻松闲散的样子,他注视着她,眼睛湿润,充满贪婪,“什么?——五块钱?你没有弄丢一些吧?”
“什么?你什么意思?”
“我要八块,我没说吗?”
“八——?”
“我那台打字机要八块钱,那台该死的好打字机,你想给我五块钱?想愚弄我不成?”
马迪沮丧地说,“可你说了五块钱的,你说了,我回去拿——”
“见鬼,我没说。我说的是八块钱。我一定说了八,因为我指望是八哩。而且,我得一路把这该死的东西拖回来——这可是劳力。”温陂叔叔露齿而笑,用他脖子上的围巾擦着额头上的汗,他的小眯眼微微发亮,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他是开玩笑?——还是戏弄我?马迪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装出一点也不恼火的样子。她说,“哦,温-陂叔叔!”
温陂叔叔笑声尖利,仿佛她伸过手来,就要挨着他了,仿佛他从没有听过那蠢猪般的名字一样。
“嗨——你叫我什么?”
就这样,这桩买卖一直持续了一个小时,一个多小时,有戏弄,有甜言蜜语地哄骗,有威逼,有讨价还价:后来马迪才意识到,根本没有什么顾客进来买东西,狡猾的温陂早就将前门锁好并在窗户上挂上了“关门停业”的牌子了。
好几回,他假装要宽容一点,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改变了主意——“八块钱,太便宜了,你晓得的,”他说道,“找找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好打字机。”
“可你答应过的。”
“我没有。”
“你说过,你答应过。”
“我没有,你听错了。”
“噢,我没有!”
温陂耸耸肩,向上提提裤子,他的肚子奇大无比,就像手推车里堆放的货物,往前拱着一样。他说,“宝贝,你想要这台打字机,对不对?”
“不想。”
“你不想要了?”
“不想要。”
“你肯定想。”我可以打字,“你说过。”
他们都沉默不语,一时不知往下该说些什么了。
马迪飞快地开动她的脑筋,可是她搞不懂温陂究竟想要什么,他的行为背后到底有什么道理。他是一个成年人,对不对?他是我的一个亲戚,对不对?马迪做出要走过他身边的样子,温陂正挡着门道,他绯红的皮肤,亮光光的,他的嘴唇拉长成一丝微笑。发觉她当真了,温陂叹了一口气,语调平和地说,那平和的语调里有一种诚心,“那好吧,你拥有了这台打字机。我刚刚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我可以得到这台打字机?我可以吗?”
“不要八块,只要你五块。如果——”
“如果什么?”
温陂没有答腔,一张脸挤压得皱巴巴的,痛苦不堪。
马迪怀疑地又问道:“如果——如果什么?”
凝望着马迪,温陂舔了舔他的舌头,摸索着过来抓住她的手,合上他那胖乎乎的、湿漉漉的手,想跟她握手?像成年人一样握手?可是为什么现在与她握手?为什么?她默许了,不去想为什么,也不畏惧他,只是琢磨着。他靠近她,很温存的,她身体差点失去平衡,结果她没有选择,只好朝向他移过去。她双目圆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如果你是个好姑娘。”
他说得很慢,抑扬顿挫,很不自然。他一直盯着她,从没有向下瞥她一眼,他仿佛不经意地拿起了她的手,碰到了他裤子的前面:触到了他那坚挺的阴茎。
马迪尖声喊叫起来。
仿佛不是受到了他的袭击,而是被他搔痒了一般——马迪猛地推开温陂,这就如同一个小孩子虽然是既害怕又吃惊,但还是笑着、异常兴奋地推开一个挡着她去路的胖男人。温陂也笑了,咕哝着,试着去搂住马迪的腰肢。这就像是一场游戏,一场重新谈判的游戏。马迪用她的头去顶撞温陂的胸膛,一股臭气从他的胸腔里涌出。
她要跑到商店的前面去,她临危不乱,还不忘拿走她放在桌子上的钱,那些她刚才数过的钱。温陂?沃茨在她身后叫住她,“我不会把那该死的狗屁东西留到下星期六的——你要的话,就来拿。”
马迪已经气喘吁吁了,她试着打开门。她的笑声就如同苏打水里的气泡嘶嘶地瘙痒着她的鼻子,她低声说道,“让我从这儿出去,哦,让我从这儿出去,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他妈的你。”温陂,一边提提裤子,一边喘着粗气,又偷偷摸摸地迅速地闪到她的身后。他虽然肥胖,可他的动作几乎完美优雅。他脸上油光发亮,一缕无色的头发耷拉在他的眼睛上。他大汗淋漓,满身臭味;他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接下来,他为马迪打开了锁,还为她开了门,让她溜走了,他再三声明,“我不会把那该死的打字机留到下星期六的,你听懂了?所以,你要它,你就来拿走它。价钱是八块。下次不要再骗我。”
“你当真?温陂?沃茨?他不是你的什么叔叔吗?”
“我回家后,我就洗我的手。两只手。哦,天哪!”
“可你并没有碰到它。”
“他还没有拉开拉链。他没空。”
“要有空,你也不会碰它的。”
“哦,不。哦,不,我没有。我没有碰到它。”
马迪简直不敢抬起头来看长腿的脸。她只觉得好恶心,好羞耻。她害怕她的朋友那深邃的、贞洁的眼神。长腿很同情她:跟她自己一样几乎要难过死了。在告诉长腿这件事时,马迪尽量少讲她自己的角色——你不会想到她是有多么的天真,有多么的孩子气,有多么的信任他人,又是抱着多大的希望。笨猪,怎么就让温陂?沃茨的热乎乎的手握了她的手呢。
长腿思索着说,“这个家伙是个资本家,这点绝对不会错。蠢材!”
“一个资本家?”
“他卖东西是为了牟取更多的利润,而那些东西并不值那么多钱。”
马迪回想起塞里奥特神父的话来,他的话里充满轻蔑,她不明白怎么那些话可以用在这儿了。
马迪犹豫了一下,说,“噢——可他怎么也得赚点钱,对吧?要不然他怎能交房租?买食品?还有——”
“你还为他辩护,那个好色鬼?”
“我——”
“你知道他是谁?—— 一个性变态者,就像巴亭金尔。”
马迪凝视着长腿,心情沮丧,一股热浪流遍了她的全身。
“可是——我不是丽塔。”
这一会,长腿一直在来回踱步,十分不安。她用左手击着她的右拳,非常愤怒。她穿一身男式衣服——长袖的格子花衬衣,牛仔裤,高帮的黑色跑鞋,没有穿袜子——她满腔热情,富有权威,她那可爱的浅黄头发纠结在一起披在肩上,下巴上的那块镰刀形的伤疤醒目可见,惨白兮兮的,衬托着她那苍白的皮肤。她向马迪投去了可怜的一瞥,咬了咬下嘴唇,仿佛要忍住不笑一样,带着蔑视的样子,说,“哦,马迪·猴子,他妈的——我们都是丽塔。”
于是,“狐火”帮召集秘密会议。
在长腿的一个秘密地点——在靠卡萨达加河上游的皮特大街的一个废弃的仓库的楼上,“狐火”帮召集了紧急会议。戈尔迪绕着手指,说,“让咱们去把它弄回来,”她是说将马迪觊觎的那台安德伍德牌打字机弄回来。因为马迪一直把那台打字机看作是让“狐火”帮受到巨大欺骗的一件物品、一件财产。兰娜冷得发抖,抱着自己,说,“嗨,我可不想去接近他:那个温陂?沃茨叫我害怕,他看我的样子叫我害怕,有一次,我还是一个小姑娘,他就不怀好意地对我眨眼,你们知道吗?——我吓呆了,我想,我站在那儿,傻笑着,你们知道吗?——那个臭婊子养的,他的眼睛鼓得圆圆的,他像是在戏弄我,那个私生子,从那以后我就怕他,他好像知道我怕他一样,回头望望,感觉就像他会来抓你,你们都知道他那肮脏的脑袋瓜里想的尽是什么,他让你觉得——”兰娜说话好急,差不多是结结巴巴的;由于激动,她的左眼也不知望到哪儿了,“——真恶心。你的心灵深处,你的五脏六腑。”丽塔也觉得好冷,但她并不惧怕,也不激动,眼里冒着勇敢的火焰,说,“噢,让咱们去把它从他那弄回来——让咱们宰了那个婊子养的!”
沉默了一会,长腿说,“那好吧,亲爱的火球,就依你说的,”其他人放声笑了起来,对丽塔的话感到有点吃惊,倒不是那些话本身,而是丽塔?奥黑根的嘴里也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既然“狐火”帮已经与她生命息息相关,所以,丽塔也就变了,明显地变了一个人似的,仍然是胖乎乎的小胖鸭,乳房和臀部是摇摇晃晃的,但并不是肥胖;仍然比街区的同龄人矮一些,但并不是真的矮;不再是极度害羞,也不再是那么温驯,更不再是那帮野小子们叫的“飞机”或“傻呆”了。丽塔在“狐火”帮里的名字是“红”或“火球”。如果叫她“红”或叫她“火球”,她都会兴奋不已,这样的名字就像是爱抚,在她的生命里是那样新颖、那样奇异。
望见她的姐妹们、甚至长腿都对她所说的话感到震惊,丽塔哭了。她用她的拳头狠狠地捶她的膝盖,“噢。让咱们!他妈的,让咱们!咱们去宰了他!统统地把他们宰了!”
结果她们都笑了,一直心情沮丧、觉得羞愧的马迪也跟着笑了起来。所有“狐火”帮的姐妹们都笑了,笑得肆无忌惮,笑声中的悲戚——那个家伙碰了她,他的确碰了她,哦,天哪,她的手触到了他——这一切都随着她们的笑声远去,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星期一下午将近关门时分,在塞尼卡大街上的沃茨男装店的遮阳篷下,温陂?沃茨懒洋洋地抽着一支雪茄,抱怨着隔壁冈特肉店里屠宰牲畜的热烘烘的气味。他们都长着小脑袋,大肚皮,肥嘟嘟的脸,不安分的眼,两人是这条街上的老朋友,即使不是朋友,也算得上是老相识,同是做生意的,却不是竞争对手。温陂?沃茨穿着浆硬的白衬衣、打着领带,穿着一条暖和而合身的裤子,他明显地感到热,不停地用一条湿漉漉的手帕擦他的额头、颈后背,他诅咒着这热天。他很不高兴,快五点钟了,一天里还没什么生意,他就一个劲地责骂天气。整个城市闷热潮湿,热烘烘的,懒洋洋的,河边上吹来的一丝丝风也不管用。事实上,河里散发出浓烈的带有盐味的臭味:漂浮的垃圾、腐烂的鱼尸、未经处理的污水——“看在基督的份上,就像住在黑鬼的街区,”温陂观望着,他的屠夫朋友哈欠连天,吐了一口唾沫,算是同意他的观点。
天要黑了,屠夫转身回到他的店子去关门,温陂仍然在他的遮阳篷下抽他的雪茄,很是烦躁不安,他的眉头一皱起,给过路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他是不是在努力地想问题,可他在想什么呢?——轻轻地摇晃着他的脚趾,他眨了眨眼,皱了皱眉,流着汗。也许他在沉思老哈里?杜鲁门是如何下令向日本人扔原子弹的,那是多好的一种感觉,他也多想干一干这种事,也许他自己去打开按纽,无论做什么,转动杠杆,原子弹就从飞机里溜出去了,如同一只巨大的狡猾的老鹰下蛋一样。天哪,就是如此。不同的只是老哈里开始得太晚,又结束得太快了而已。
只是,你的一生过后,无论是什么,你都会回想起那些该死的原子弹的。你会说,至少,我回忆过了,而且人人都会去回忆的。
就在温陂?沃茨吞云吐雾、想入非非的时候,马迪·沃茨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真的出人意料,她正横穿过马路,一直朝他的方向走来。
马迪十四岁。她穿一身粗糙的夏装:不成型的T恤衫,松松垮垮的卡其布短裤,橡皮带的凉鞋。那双凉鞋是从上街区沃尔伍思店前面的人行道边的地摊上买的,那里一堆这样的廉价凉鞋。她瘦骨嶙峋,胸脯平平,眼睛乌黑而警觉,可现在她的眼睛闪亮而无辜,走起路来,像孩子似的,一蹦一跳,说起话来,兴高采烈。温陂一时还不能完全形容出这个女孩来,只觉得一看见她,心里就有一种内疚感,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腹股沟里有一阵兴奋。他用食指和拇指握着雪茄,夹在嘴里。他清醒过来了,他开始警觉,他在留意这个女孩。
马迪一路朝温陂小跑过来,高声叫道:“噢,温陂叔叔,我弄到钱了!八块钱!”
温陂目不转睛地盯着向他跑来的马迪,琢磨不透这个女孩为什么又折回来了。很显然,他觉得太突然了,自己一点防备也没有。他说道,“‘温陂’,你什么意思?我叫‘沃尔特’,该死的。”
马迪咯咯地笑了,“哟,‘沃尔特’,‘沃尔特’叔叔,那好吧?”
温陂恼怒地盯着她,不知究竟在想什么。是不是她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或许她并没有忘记,只是回来?
她是回来跟我做那笔交易吗?
他伸出舌头,警惕地说,“咳,宝贝——我告诉过你,对不?你也许想一分不花得到那台打字机?是不是?”
“你说过八快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马迪手里抓着一把钱,她骄傲地,有一点紧张地拿出来给他看:两张皱巴巴的纸票,其余的是硬币,还有几个分币。
“不错,我说过,可我还说过别的,”温陂笑着说,他突然想到“重新谈判”这场游戏的行话,他们又回到了起点,他是这场谈判的负责人。他将烟灰弹到阴沟里,咕哝着,“好吧——让我瞧瞧。那个该死的老东西放在我的办公室占地方,最好是有人买走它,没有什么理由不让你买走。”
于是,温陂领着马迪进了他的商店。他有点心不在焉,可一点也没有引起马迪的怀疑。他十分镇定,环视了街道周围,注意到街上没有人在观望他们,他就锁好门,悄悄地将“关门停业”的牌子挂在了窗户上。他向上提提他的裤子,一半斥责地说,“沃尔特?沃茨决不会说话不算数的。”那情形就好像他们两人一直在争论这件事似的。
在商店后面的一个办公室的文件架边,灯光昏暗,那台安德伍德牌打字机就放在那满是灰尘的地板上,跟星期六一样,它还被放在那儿,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肥胖的温陂偷偷摸摸地移动着他的脚步,将百叶窗摇下来,一直放到窗台的边沿下。他关上门,使得两扇门紧紧地关闭,与大街隔离起来。
为了打破这沉默的气氛,他含含糊糊、嘀嘀咕咕地说,“嗯,哈,还是有一些说话算数的人的,无论什么样的情况下。”
马迪一直蹲在地上看那台打字机,她的打字机,仿佛是她的一件心爱的玩具。那台笨重的、老式的机械,是她的。她似乎意识到温陂?沃茨正在她头上凝视着她那苗条的后背,她那藏在T恤下的细嫩的白色肌肤里小巧的、精致的、凸起的脊梁骨,他也凝视她的臀部看,她那卡其布料短裤里的臀部是那么小巧,那么光滑,那么完美好看,两片手掌大的瓜一样。
温陂弯下身子,说:“你究竟多大了?”
马迪一直在忙弄着那些缠绕的色带,她顾不上抬头看他,说:“够大了。”
“唷?干什么?”
“打字。”
“打字?”
温陂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可马迪并没有跟他一块笑。她一本正经地,他妈的,察看着那台打字机。他开始琢磨,是不是她有点头脑简单,或是脑瓜子有毛病。
怎样才好呢?哦,想到了,他有了好主意。
他说,“宝贝,你不必蠢弄它了,保证它能干活,它的确是好的,只是需要擦点油,换根新色带,我会为你修好那该死的东西的,行不?只要我们相互了解,行不?”
马迪向上偷看了他一眼。她一脸表情神秘古怪,满怀希望。他说,“那好,唷——你是付现金,还是想法子一分不花呢?如果给现金,就是十块,宝贝。如果想一分不花,就什么也别想。”
马迪说,“什么?十块?可是——”
“如果想一分不花,就什么也别想。”
“你说过八块的,你答应过——”
“那是上星期六。今天是星期一。我们的经济是如此迅猛发展,价格当然也跟着要提高啦。这就是通货膨胀。这就是利益。一台真正的安德伍德牌办公用打字机,十块钱,真是太便宜了。”他停了停,伸长他的舌头,狡猾地说,“当然啦,一分钱不付是最便宜不过了。对不对?”
“我只有八块钱。我——”
“哦,看在基督的份上,宝贝,不要耍我了。只要你待在这儿,你可以一分不花就得到这该死的东西。”
刚才这一会儿,温陂一直在用他的膝轻轻地推马迪。他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但他仍然微笑着,脸上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慢慢地,他解开他的裤子,很慢很慢地,解开他的拉链上的纽扣,他喃喃自语,没有人更有理性,“——你考虑一下我,你就不必做任何事了,不必付我任何钱的,你知道,考虑考虑,我们会明白,我们要明白的,宝贝,行不?我猜想我们会彼此了解的,不是吗?”
马迪蹲伏在他的面前,斜瞟了他一眼。她紧紧地咬住她那苍白的嘴唇,看起来——几乎是——好像是在对他微笑。这时他叹了一口气,声音有点呜咽,他从他的裤子里伸出一根煮得通红的香肠,一个丑陋的、血管模糊的、充血的东西,他将它显示出来,就像是展示一件他引以自豪的奖品一样,他庞大的身躯震颤着立在他的脚趾头上,双眼的瞳仁发黑放大,他低声说道,“过来呀,宝贝,不要再耍我了,你和我两人都清楚你为什么在这儿——”
马迪大声喊叫,“哦,是吗?你清楚?”
她匆忙地站起身来,用力去推开百叶窗,于是百叶窗被打开了,一直开到了天花板边。马迪放声呼叫。刹那间,等候在小巷里的姑娘们展开了一场她们事先精心安排的袭击战:她们手持大木板,用它捶打窗户,几秒钟内,窗户就被打破了,玻璃碎片四处飞散。这是一次爆炸,这是一个喜庆的节日。“狐火”帮的姑娘们宛如小狗热切地扑向猎物一般冲了进来,有长腿,有戈尔迪,有兰娜,有凶猛的、小红眼的火球,马迪当然也是其中的一个。五个姑娘扑在温陂?沃茨的身上,折腾他,他吓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她们撕扯着他的裤子,裤子破了,阴茎暴露出来,大大的,如同一根棒子,不过它已经渐渐地在萎缩、在消退。
她们都碰到了它。
这场袭击战到底持续了多长时间,马迪对此不是很清楚,但是她会尽可能忠实地将它记载在“狐火”的笔记本里——或许只用三四分钟就写完了。或许似乎要更长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写到温陂?沃茨,被她们打倒在地板上,受伤惨重,活像一条被丢弃在海滩边的一动不动的死鱼一般,这一点看起来一定是永远不可更改的了。
“狐火”复仇!
“狐火”决不说抱歉!
她们用拳头重击他,撕裂他——他的衣服,他的皮肉。她们踢了他。还有一点要记下的,那就是,当马迪自己气喘吁吁,力不从心,狂乱地想将其他人的手拖出来时,突然,她担心起温陂?沃茨或许患有心脏病,或是中风什么的,可是她的“狐火”姐妹们根本就不理睬她,仍在那里高声地喊叫,哇哇地怪叫,爆发出一阵阵狂野的笑声。“轰-轰”鬣狗般嚎叫,她骑在温陂的身上,此刻温陂的裤子已经不见了,“轰-轰”在他那垫子般的肚皮上骑上骑下,啪啪地打它、压它、挤它,残忍极了,“你这个狗日的胖家伙!你这个狗日的阴茎!”长腿眼里燃烧着一股幸福的狂喜,她拽着温陂的头发,将他的头触到地板上,“砰!砰!砰!”那撞击的响声非常富有节奏感——温陂叔叔的头发稀薄,脑袋中间是空的,周围蓄得很长,以便用头发盖住他的头,所以他的头发长得足够让长腿去拽——兰娜是所有姐妹中最文静的,不过,她也去抓温陂的衬衣,弄破了她的好几个修剪了的指甲,她抓住温陂那光光的、油油的胸膛,她笑了,两眼对称,里面充满真诚和喜悦。最野蛮的要属火球了,她那一头卷曲的红发像有静电一样,生动活泼,虽然她的脸色苍白而湿冷。她是那样热切地将温陂的裤子用力地脱掉,只让他留下一条运动短裤,让他露出光光的屁股、双膝、脚踝以及双脚。她一心一意地踢他,疯狂地踢他。他向她回踢,想踢开她保护他自己,但是他没有任何能力来保护自己来抵抗“狐火”帮的疯狂报复了。
可怜的温陂叔叔!——他一定是害怕被发现,既然他从不大声喊叫,索性就不呼喊救命了,只是呜咽着,透不过气来,恳求道,“——姑娘们!——不!——噢,求求你们了!——别打了!——不!——姑娘们!——”
长腿将他的脑袋狠狠地撞击地面,他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芒。长腿哈哈大笑,野蛮而凶狠地说道,“谁是你叫的”姑娘们“,你这个老色鬼!可恶的老流氓!你知道什么!”
兰娜像一只老虎一样,抓住他那暴露在外的肉体,所到之处,鲜血直流;红发火球奥黑根,像恶狠狠地揉面团一样,拼命地挤压他的屁股,他的肚子,还有他的生殖器。最嚣张的是“轰-轰”。她手舞足蹈,高兴得直尖叫,高高地提起她的膝盖,往下狠狠地抵压他的胸部,如此之狠,使得他根本就不能呼吸,他只能呻吟着,“噢——噢——”他的眼皮直往上翻。
猝然间,他不抵抗了,不再挣扎,不再猛烈地翻腾。
不过,他还没有死,他仍然在呼吸,像一只风箱,吃力地、没有节奏地吞气吐声,鼻子抽着,粘乎乎的,湿巴巴的,很可能是鼻子破了,因为他的鼻子在流血,鲜血溅得到处都是,他自己身上,他的攻击者的光腿上、手臂上,浸透了她们的衣服。马迪真的很担心,于是她恳请她的“狐火”姐妹们住手,她们毕竟不想要他死,对不?——于是,她们极不情愿地从温陂的身体上站起来,火球最后还残忍地踢了他那萎缩的阴茎一脚。到此,这场攻击总算结束了。
长腿用双手将头发从脸上掠开,宣布,“行了。——够了。”她朝她的那些跨过温陂身体的姐妹们微笑着,温陂的身体此刻一动不动,“某个人一旦倒下,还攻击他,就犯规了。你们知道—— 一旦他出局。”
“轰-轰”得意地笑了,她擦了擦她的两只手,那手上满是从温陂那件撕烂的白衬衣上弄的血迹,是她搬走了“狐火”的战利品,那台安德伍德牌打字机,不用任何姐妹们的帮助。马迪也感到非常光荣,最后那荣耀的时刻——但太糟糕了:温陂叔叔已经神志不清,没有看见——拿过来她放在那桌子上的钱,那些纸票和硬币,不多不少,正好八块,并且戏剧般地让那些钱从她的手指头溜向温陂那光光的被指甲抓过的胸膛。
好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就是马迪·沃茨如何弄到她的安德伍德牌打字机的经过。就这样,“狐火少女帮自白书”正式开始被一丝不苟地打成文字。
第四章 “狐火”畏惧和尊敬!
千万不要说出去。如果你告诉他们,你就死路一条。这是我们发誓多次的“狐火”帮最庄严的誓言。逐渐,在“狐火”帮存在的第一年里,在哈蒙德市的上街区和下街区都出现了某种神秘的标志,那个无知的世界没有选择,只有记录下来。
起初,我们将我们的秘密火焰文身用红蜡笔,或红墨水,或指甲油涂在一把锁上,或一张桌子上,或一扇窗户上,只是几英寸高。后来,我们就将我们的标志刷在人行道边,或门上,因此人们开始注意这些标志。他们会猜想:这是什么,谁干的,为什么。于是,一天早晨,一个巨大的高五英尺的鲜艳的血红的火焰被刷在这样一些地方:莫霍克大街上的铁路高架桥的东边,第六大街桥的南边,面朝费尔法克斯大街的木板搭建的图勒?布罗斯货仓的墙壁上,面临第九大街的中学的砖墙上,鸟瞰北太平洋铁路大院的破烂不堪的高高的广告牌上!于是,处于无知状态的人们被迫去看见,虽然不知道他们正在看的是什么。他们会说,“那是什么?——它看起来像火,像一个火炬,”又会说,“它会是什么意思呢?——它意味着什么呢?”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听见这样无比悦耳的声音,“他们究竟是怎么将它弄到那里去的?”
于是我们像间谍一样混迹于那些不怀疑我们的人群中,偷听他们那些令人发笑的评论,欢天喜地,气喘吁吁地回来报告给“狐火”帮。如果在他们中间碰巧有两三个我们的姐妹,我们几乎不敢扫视对方,生怕从我们那阳光灿烂的脸上暴露出我们内心的狂喜。
比如说,在“狐火”帮刷完油漆后的那天上午,一个名叫内德?沙利文的家伙,他是鹰帮的,凝视着中学的墙壁上(学校的墙壁是暗暗的浅褐色砖砌成的,那墙壁简直有损学校的形象)我们那绚烂的“狐火”火焰,说,他认为那一定是来自奥尔德威克中学的一个帮派干的,那个帮派的家伙曾经烧过他的屁股,并声称报仇。但是一个名叫琳达?费林的女孩,一个高年级的、在学校颇受欢迎的啦啦队队长,说,“我认为是某种宗教的标志,它用来警告我们,”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世界处于危险之中,就如同这熊熊燃起的火焰一样,你们晓得吗?”站在琳达一旁的兰娜·马奎尔向我投过来一瞥,她的那一瞥如同电流一般袭击着我的全身,我们两个人就像是秘密的情人一样,兰娜用一种奇怪的高声调,一种我从前从没有听过的声音,说,“是的。这就是它的意思:“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的。“
她说完,然后转身就跑开了,好像这种想法让她感到恐惧了一样,留下我们其余的人站在那里目瞪口呆,惊恐万分,都盯着她离去的背影。
“狐火”为之骄傲的红色火焰(这也是“狐火”的秘密文身)就以这样非同寻常、不同凡响的方式向世人昭示,成为人人皆知的标志,并开始制造不安。
你此刻也正在捉摸我们的“狐火”文身吧。我们是怎么隐藏我们的文身不让我们的家人看见的呢?夏日里我们要去游泳,第一个夏天,只在黄昏或者天黑以后,我们才敢去游泳,也只敢在那个时候我们才在别人面前脱掉衣服。我们将我们的文身尽可能藏得很好,不让别人看见。
我的文身伤口恢复得较慢,因为我的皮肤很薄,伤口发炎了好几周。但我并不担心感染。我们中没有任何人担心感染。一个自制的文身是不可能很清楚的,我的文身就是如此,而且现在仍然如此,红色染料如血浸在皮肤里,但你还是看得出它的确是一个火焰或是一个火炬,看起来好火热,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你一旦碰到它,它就会燃烧起来一样。
(有一次,妈妈突然闯进了浴室,看见了我的文身。过后她什么也没说,就好像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她也没有解释她所看见的,我从她那乌黑的大眼睛里看不出;她也不探究是谁给我做的文身。就这样,她以后再也没有问过我。在我们胜利地夺回我们的安德伍德牌打字机后几年里,如果我们帮里有任何人在大街上碰巧遇到了那肥猪温陂?沃茨,我们都会面无表情,动作僵硬,沉默无语——只当什么事也没有。他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当然也不知道他是谁,就连我,马迪·沃茨,与那个狗日的老东西虽然有点纠缠不清的“血缘关系”,也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
真的,有好几次,我在学校的女生更衣室换衣服上体育课时,我注意到有人在看我,虽然那人离我很近很近,但就那一次。那是一月的一次,她果真询问了我。她的名字叫索尼亚?威伦茨。她的声音甜蜜柔美,“马迪,你肩膀上那是什么?——是不是文身?”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时我正在从我的头上脱掉我的T恤,我的动作不快,但很果断。我盯着她的眼,语调平静地说,“是胎记。”索尼亚说,“可是——你以前从没有那个胎记,是不是?”她一脸茫然,不明白我说什么。我说,“打我出生以来,我就有了。”我一直盯住她看,她只好走开了,眨了眨眼,很伤心。从那以后,索尼亚?威伦茨再也没有问过我的文身,也不再向我提起我的文身,我们都尽可能避免这个话题。
几个星期后,长腿本人也被问到她的文身的事,她被叫到体育老师的办公室,老师让她解释一下怎么回事,不过,长腿所说的就这样一句话,“你说什么,它就是什么。”我们五个人中长腿是坚持保密得最好的,但她又是最粗心的,她并不刻意隐藏她的文身,或许她还是目中无人的,为什么我要隐藏它,它那么好看,长腿会这样说。于是有谣言传出,迪格斯小姐试图审问长腿,但没有成功。她说,“你知道学校严格禁止各种秘密结社吗,玛格丽特?”——她目光尖锐,故意挖苦,就像许多其他老师那样,但在某些学生面前,她又本能地会小心谨慎,比如在“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这样的学生面前。因为你猜不透这个瘦长、目光冰冷的女孩会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她那张苍白的嘴不停地动着,她一脸坚毅,毫无表情,她咕哝道,“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迪格斯小姐看了看她,好一会没有说出话来。于是她决定不去追究这件事了,也没有向校长沃尔先生报告这件事。他们中的某些人,思想混乱、愚昧无知,他们觉察到许多事情是多么神秘、多么巧合地遇到一起,这就如同一片片拼图玩具字谜。这些文身的谣言,一个新的秘密帮派,全城到处都刷有的生动的、血红的火焰,还有那些涂写在劳埃德?巴亭金尔的汽车上的鲜红的大字:“狐火”复仇!
劳埃德?巴亭金尔的下场就是大多数人的命运。
兰娜说,“你有这样一种感觉:他们害怕我们,对不?”她舔一舔嘴唇,因为这是一种美好的感觉。戈尔迪笑着说,“哼!他们最好是怕我们。”长腿也笑了,但很认真地说,“这就像塞里奥特神父所说的‘畏惧第一,尊敬第二’。地球上受压迫的人们站立起来了,他们制订他们自己的法律和法规。”
第五章 “狐火”冒险,使命,胜利
条目:奖金是七十五美元——或许这是一次残忍的集体的打赌。没有人有足够的敏捷、足够的强壮、足够的勇敢、足够的疯狂、足够的醉意去爬上纪念公园内的水塔,何况不借助于附在水塔上的那根细细的、铁锈斑斑的梯子,因为在这样的夜晚(半夜过后,而且没有月亮),那根梯子本身就很危险。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年一度的美国联合汽车工会和美国产业工会联合会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野餐会由欢闹的高潮快要接近尾声),只有水塔的一边是铺满鹅卵石的、锯齿状的,每隔几英尺就有横木,所以从理论上说,也许从这边爬,有人是可以爬上去的。此刻许多人都已经回家去了,只有一些喝酒的人仍然留在这里,他们大多数是男人,有少数年轻的妇女和姑娘们,还有一些十几岁的少年,聚集在水塔的外围。这些少年兴高采烈地喝着啤酒,因为他们还不到喝酒的年龄吧;他们情绪高昂或许是因为他们可以混在阴影里抽烟、尖声喊叫,哈哈傻笑吧。因此,野餐会的气氛就完全变味了,每年都会发生这样的一些事,比如过了好些天还有人在抱怨,甚至可能还有人被捕,有些争吵可能持续一辈子等。但是现在没有人想这些事情了:此刻不是时候。如果你能够从水塔的一边爬到塔顶上,你就可以得到一笔七十五美元的奖金。这意味着你不可以半途掉下来,从三十英尺的地方落下,否则你就会一命呜呼或严重受伤,即便不死,你也是终身残疾。不过很自然,还没有人考虑这一点:此刻不是时候。有六七个自愿者往前推推攘攘,热切地渴望为那笔奖金而挑战,或许干脆只是利用这个大好机会来炫耀一下他们的身手。在他们中间,土豆头海因脱掉他的衬衣,只穿着背心,露出背上和肩膀上那结实而汗津津的肌肉,可是他喝得太多,大家不让他去爬;另一个是不法之帮子爵帮的头头,给佩里中学制造了不少麻烦的文尼?罗铂,他上来了,他摇摇晃晃,至少爬了几码;还有一个是杰克?科伦杰克的哥哥史蒂夫,他已经加入美国海军,但又退伍了;第四个是一个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你会期望他有更好的感觉,可是,在午夜这个时辰,在劳动节野餐会的啤酒篷外,你就很难为这类疯狂的行为和希望作任何的解释。
在这些男人中,有一个女孩,而且是一个少女,大约十四五岁年纪,她上来了。于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嘈杂的争论,争论的话题是让不让这位少女参加比赛,结果是让她临时参加。她是一个像男孩一样顽皮的女孩,一个假小子,身穿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跑鞋,银亮的金发匝成一个马尾辫,一半头发披到了她的背后。她开始爬起来,像猴子一样敏捷,毫不犹豫,好像她从前曾经爬过这座水塔的这一边似的。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观望着,她把一个个竞争对手甩在后面。她的对手们有的刚刚爬了几步就掉了下来,有的是爬到一半就放弃了,他们要么没有抓牢可以抓住的地方,要么没有了胆量,只得又往回爬下去,为自己如此的失败而感到懊恼和气愤,因为他们在公众面前被一个女孩子击败了,一个这么年轻,这么瘦弱的女孩战胜了他们。结果,他们得知她是阿布·萨多夫斯基的女儿,阿布在哪儿?——他若是看见他自己的女儿为了那笔七十五美元的奖金而冒着生命危险去出风头,他一定会感到震惊,一定会气得发疯的。可怜的老东西,这些日子里他遇到的麻烦够多的了,女人的麻烦,工作的麻烦,喝酒的麻烦。现在是,有人说,就在刚才,阿布还在啤酒篷里。可是此刻他一定是溜走了,回家了,或许是与他的几个狐朋狗友一起上费尔法克斯大街上的酒店喝酒去了。于是没有人坚持要萨多夫斯基家的女儿下来,尽管人群中的少数人,主要是妇女,向上大叫道,“小心,宝贝,嗨——小心!”现在最后一个男人放弃了比赛,这是一个蓄着鬓角的金发少年,一根香烟夹在耳朵里,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二十英尺高的地方的一根横木是腐烂的,里面尽是白蚁,几乎就被他的手折断了。他慌了,赶忙让自己镇定下来,急速而慌忙地侧面朝前地爬了下来,安全跳到地面上。他的那帮伙伴们大声叫嚣嘲笑、鼓掌喝倒彩,对他表示不满。他自己一边诅咒,一边大笑,用来掩饰这样的事实:他几乎要尿裤子了,他的胃不适想要呕吐,一晚上他出尽了洋相。
不过,那个女孩,阿布·萨多夫斯基的女儿,他们叫她长腿的女孩,却一直在攀登。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竞争对手已经爬下去了,或许她对他们根本就没有兴趣。她一个劲地往上爬,但现在她的速度放慢了不少,好像那种最初的兴奋的冲动开始平息下来,她的每一步登高都更敏捷更稳健。她爬得越来越高,水塔也越来越陡峭,一直升到离地面高四五十英尺的地方。稀疏的人群中有些人,主要是男人,一时都安静不语,十分担心;另一些人仍然欢呼,高声喊叫,齐声吹起口哨,而长腿的那帮小姐妹则尖声高叫,“长腿!长腿加油!长腿就要到达终点!”她们用拳头猛捶她们的大腿,既担心害怕又满怀喜悦,她们的脸扭曲得厉害,因为她们不愿看到她们的朋友滑下或掉下来,然后倒在她们的眼前死去。“哦,天哪,长腿——加油!”此刻,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长腿已经爬到离地面六十英尺高的地方,上面是一截人行道。不过,她这会儿开始迟疑不决,也许要开动脑筋仔细想想,这水塔的重量仿佛沉重地压在她那窄小的肩膀上,有个神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她吗?不是她吗?是她?是她?这种神奇一直使这个声音到达水塔的顶端并赢得那笔七十五美元的奖金?或者掉下去摔死了?警察在哪儿?父亲在哪儿?或许有人在叫她爬回去?然而长腿只管向上爬,没有注意到下面的那些大多都是醉鬼的人群,也没有听见她的“狐火”帮姐妹们呼喊她的声音。现在她已经设法从下面抓住那走道的边缘,她用手指牢牢抓紧那壁架,那壁架坚硬如钢铁,她抓得牢牢的,做到万无一失;下面出现一阵恐慌,人们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难以置信的是,这女孩就像一个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将自己抛到空中,姿势优美,动作大胆,展示了一个在人们看来完全没有必要的姿势。看起来她就要掉下去,可她有足够的力量让她又回到水塔的边上,安然无恙。此刻她小心翼翼地向上拽着自己踩到走道上,就如同一个经过练习的游泳者把自己从游泳池中拽出来一般。她很安全。
我们地面的人都抓着彼此的手,险些昏厥,神志不清,个个呻吟,“哦!哦,哦!”——兰娜和戈尔迪,还有双膝发软的马迪,那晚就我们三姐妹,丽塔不得不待在家中。我们向上盯着长腿,高高的在我们头上的长腿。我们几乎不能看见她,除了地面有个人拿着一个手电筒照她以外,此刻她身体柔软而姿势优美地漫游在那个壁架上,如同一只猫匐在那里,忘却了地面的欢呼声、口哨声、喊叫声、疯狂的掌声——高高地站在那帮她从心底里蔑视的醉鬼们的头顶上。
为什么我要爬水塔?——为了“狐火”帮。
不,我从不害怕,哪怕只是一秒钟,我习惯攀登。
人们所拥有的这种自私的想法:想永久活在这个世上,他们的所谓“不朽的灵魂”,那一类狗屁,不适合我。他们希望这个地球都是属于他们的,而不是别人的——那不适合我。
得到的奖金我一半送给“狐火”帮,我们姐妹们想他妈的穿啥就穿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另一半我要送给我那住在普拉茨堡的奶奶,我对不起她,不会再像去年那样对待她了。
在走道上,长腿扭曲着她的双臂和双腿,不朝下看。你能明白,那不仅仅是七十五美元真正的奖金,也不仅仅是在公众面前对他们那些人的公然挑战,而是自那以后他们必须承认长腿·萨多夫斯基,正是长腿自己与死亡抗衡,而且她战胜了死神。
又一条目:在泰尼大街上有一家泰尼宠物及其供应品店。在一个狭窄的、灯光昏暗的洞穴里,出售长尾小鹦鹉、金鱼和各种小狗。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香气,可当你步入店子里时,你就闻不到新鲜空气了,到处是氨水味,消毒剂和腐臭的食物,灰尘以及动物的内脏。戈尔迪心情非常沮丧,我们以前没见过她这样子。她说,“这些可怜的小狗!它们的笼子这么小,它们几乎不能到处活动,它们会变成残废的。”她带着我们四个人来到商店的后面,那里有十几个挂在墙上的笼子,它们被堆放成三层,只有一半的笼子里装的是看起来病泱泱的小狗,于是你的心都快碎了,不由得心疼它们,这些可怜的东西。戈尔迪大声说道,一副激动、正义的模样,毫不在乎,也许没有留意,那个店主正在观察着我们,看起来很不友好。“这是不对的!这是犯法!我以前来过这儿,我告诉过他们!一只可怜的天真的小狗长这么大居然还没有人来买它,来关心它!”一只齐眼高的笼子里一只金黄毛发的西班牙长耳猎犬,四肢伸开地躺在笼子里的一团金属线上,没精打采,几乎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到来。有一只硬毛小猎狗躺在它的食物和水盘里,好像在昏睡。还有一只短腿长身的德国种猎犬,尾巴短而粗硬,它试图摇摆它的身子,可是它的眼睛暗淡。这是戈尔迪的最爱,是她想买的一只狗,如果她能够买得起的话。一只银色毛发的浣熊皮的爱斯基摩犬,它的眼睛忽闪了一下,戈尔迪将手伸到金属线团,想与这只狗说话,但这只狗没有站起来——也许不能站,因为它的笼子太狭小。戈尔迪说,“它看起来不像一只小狗,这种品种的狗一般都比较大,可它是一只狗,它只有四个月大。”
“它多少钱?”兰娜问,“宝贝,你可以买下来呀。我们可以替你买下它。”
“这不重要,”戈尔迪几乎绝望地说,“重要的是所有的小狗都养在这样的垃圾堆里,这样一些笼子里,需要将它们放出去。”
我们五个人就这样谈论着。很快,店老板朝我们走过来,用一种冷冰冰的单调的口吻对我们说,“你想看还是要买?——这个商店里禁止闲荡。”他认识戈尔迪,他们之间有一种仇恨。于是长腿赶紧插话进去,不让戈尔迪先说,“你需要好好照顾这些小狗,先生,”——他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家伙,不高,比戈尔迪还要矮一些,有一点驼背,头发差不多掉光了,戴着一副有框的眼镜,扁平的脸上一副死灰暗淡的模样,就如同一只老狗的口套。他酸溜溜地说,“你同情它们,那你就买下它们吧。”戈尔迪说,“法律规定不准虐待动物!你会遇到麻烦的,先生!”丽塔掂起脚尖,声音颤抖地说,“我打赌你决不敢让小狗们跑出这些笼子的,——我打赌你不会让它们出去活动的!”突然我们与他争论起来,他叫我们出去。就在这个时候,商店的前门开了,一位顾客走了进来,但他听见了里面的骚乱,又马上折了回去。于是这下真把这店老板急得尿裤子,他说道,“给我滚出去!你们这些捣蛋鬼,滚出去!我要喊警察了——”于是长腿向我们示意我们最好离开,因此,我们就离开了那家商店。
那些早期的日子里,在“狐火”未被人知道之前,如果能够避免麻烦,我们尽可能不去找麻烦,就像长腿说的那样,总有其他的办法让人们做你想要他们做的事。
不过,我们没能够坚持到底。此刻,不仅是戈尔迪一想到那些可怜的小狗就觉得恶心和难受(也许那些长尾小鹦鹉也生病了,甚至金鱼,所有我们知道的小动物都病了),而是我们所有的人都这样。我相信我一定是梦到了那些笼子里的小狗们,因为有一天我半夜里从梦中惊醒,吓得要死,气喘吁吁,我要窒息了,我被紧紧地关在一个像栏杆一样的什么东西里面,或是像埃德加?爱伦?坡的小说《坑和钟摆》中所描叙的那样,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只有死亡。
长腿说,她也梦见了在笼子里的那些小狗,或是什么别的东西,也许是她在笼子里。
“我从没有过宠物,一只狗,或一只猫,任何东西,”我告诉我的朋友们,嘴巴扭曲,讽刺的样子——猴子式的扭曲,我猜想你会给它下个定义,“——我妈妈说,”他们吃得太多了,他们拦在路中央,然后他们就死在你身上了。“”
我的朋友们都笑了。我总是有办法让她们笑起来。
长腿略有所思地说,“他不仅仅是一个只想赚钱的小资本家——他的名字叫吉福德,顺便说一句,我发现——他还是个吝啬鬼。你不诅咒这些出售活物的家伙才是吝啬鬼中最吝啬的。”
戈尔迪说,“他是个狗日的纳粹分子。”狐火“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于是我们开始密谋我们的策略,长腿说,我们的策略要合理。几天后,我们又回到了泰尼宠物及其供应品店,那是阳光灿烂的九月的一个下午。那时商店里有一个顾客,吉福德的老婆也在那里,你可以看出那像蹲着的青蛙似的、头发用发网罩着的女人就是吉福德的老婆,因为他们两个长得很像,就像双胞胎,尤其他们的嘴巴和眼睛长得最相像。吉福德太太像是躺着那里等候我们一样,因为我们一走进去,她就立刻打断我们的话,尖锐地说,“好哇,你们想要点什么?”而这个时候吉福德一直愤怒地盯着我们,他差点将一袋他要放到一个柜台上去的二十磅重的狗食掉在地上。“你们这些女孩子,”她说道,“——我们商店不欢迎你们来。”戈尔迪咬住她的下嘴唇,从唇缝里发出声音,说,“我们只是看一看,夫人,我们看一看不会弄坏你的东西的。”因此,戈尔迪、长腿、兰娜、丽塔和马迪就笔直朝商店的后面走进去。那里似乎一切照旧,笼子还在那里,气味更强烈一些,金黄毛发的西班牙长耳猎犬,硬毛小猎狗,德国种的达克斯猎狗,漂亮的银色毛发的爱斯基摩犬都在笼子里,像以前一样待在狭小的笼子里。我们平静地对出现在我们身后的吉福德说,我们很同情他的这些小狗,是不是有一种更人道的方法来喂养它们。吉福德说,好像出自《圣经》的一句话或是一句著名的引言,“你同情它们,那就买它们。”
戈尔迪说,“这只爱斯基摩犬多少钱?”
“四十美元。”
“所有的狗多少钱?”
他的眼镜后那一双精明的眼睛像云母一样闪亮,他很快地说,“我得算一下,”然后,嘲笑地说,“你们这帮女孩子,看不出来,你们能买得起所有这些狗。”
戈尔迪又兴奋又紧张地说,“多少?”但长腿把她的手放在戈尔迪的手臂里,长腿说,“你要知道,如果我们真的要买这里所有的狗,他还会进更多的狗——我们买了,他可以进更多的狗。按敌人的要价出钱,就是与其共谋。”
结果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吉福德太太走过来,她和吉福德开始朝我们大声叫嚷,叫我们离开,要不然他们喊警察了,我们入侵了他们的商店,我们打扰了他们的宁静,我们干扰了他们做生意。有一些小狗也开始汪汪地叫起来,我们第一次听见了它们的叫声,见识到了它们的厉害,那只小硬毛猎狗泼洒了它的水钵子,爱斯基摩犬叫声最大。这时,马迪说,提高她的嗓门好让吉福德夫妇都能够听见,而别无选择——恰巧这时进来了一位顾客,她也听着,“这不是这些小狗的事,这是原则问题:如果你不尊重这些小动物,你自己就不值得活着。”这是多么让人震惊的话语,从马迪的嘴里蹦出来,使得冷冰冰的东西也开始跳动起来。
但是,“狐火”有它自己的策略,只是我们计划先给吉福德夫妇再一次机会。于是我们离开了商店,拿出我们藏在小巷外面的放哨的标志:白色的纸板上写着整洁的红色大字:“泰尼宠物店虐待动物!”“如果你热爱动物,你就不要在这儿购物!”“可耻,可耻,可耻!”还有两条标语“发发慈悲”和“请救救我”,标语下方画的是关在小笼子里的小狗们,它们的鼻子和尾巴都从栏杆里伸了出来。我们还戴上了万圣节的面罩:长腿戴的是一个工艺狐狸面具,戈尔迪戴的是用纱线编织的狼面具,兰娜是一个傲慢自大的猫面具,丽塔是一个熊猫面具,马迪自然是一个淘气的猴子面具。
你不会相信的,我们很快就得到结果了。
就连长腿也没有猜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吉福德夫妇感到非常害怕了,他们属于最害怕在公众面前曝光的一类人。于是他们起先是命令我们离开他们的商店,要不然他们就叫警察了。但是,我们告诉他们,他们无权拥有人行道。于是,他们拉下他们前门上的百叶窗,锁上门,关闭所有的灯,躲藏在那里担心有什么事发生。可是,我们并没有放弃,我们才刚刚开始,我们高唱道,“为动物要正义!同情动物!”有时候,当大街上的人们盯着我们看时,或者围在我们身边仔细看我们并发问时,我们会大胆而低声地说,“”狐火“复仇!”我们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真是令人惊讶!而且多么迅速,人们也似乎将同情倾倒在我们这一边!——街坊们告诉我们,他们早已注意到吉福德夫妇虐待他们的宠物,可他们从没有想到对他们采取什么行动。我们都是生命,我们看见一些人(也有一些妇女)也加入到我们的队伍里,哈蒙德是一个团结的城市,大多数人们都没有越过队伍应占有的地方,大家都会尊重那条警戒线,他们也尊敬我们。最让我们吃惊的是,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一个来自哈蒙德市《编年史》报的摄影记者来给我们拍照!——结果,第二天,我们的照片被登在了报纸的第三版,那上面是戴着万圣节面具、手持警戒线标志、身份未被识破的“狐火”结拜姐妹们,在我们的照片上方还加上了标题,标题写着“年轻的动物爱好者抗议当地宠物店”残忍的“情形”。
当我看到这幅照片时,我就想,那些面具给我们的所作所为带来了怎样一种不安的影响啊。我不记得戴面具是谁出的主意,长腿出的主意,还是我出的主意。
我们没有猜想到事情发生得那么快,也没有想到这一切导致的结果是:到了第二个星期二,经过了如此多的曝光之后,动物保护协会派人来调查了。吉福德夫妇决定停止经营宠物,他们大降价处理了那些宠物。小狗托比就是这样与戈尔迪生活在一起的,并且成为了“狐火”的吉祥物——“狐火”以二十五美元买下托比,一只四个月大的银色毛发、浣熊皮脸的爱斯基摩犬。
地球上受压迫的人站起来了,他们制订他们自己的法律和法规。
条目:万圣节:“狐火”的姐妹们将自己装扮成吉普赛人,都身穿长长的黑色裙子,戴奇异的围巾、珠宝,戴着黑色的面具,游行数英里来到哈蒙德市的上街区,与当地住民区的富人玩“不请吃就捣乱”的游戏。“狐火”姐妹们将住户的主人们逗乐了,因为当他们打开门,看见这些明显地长成大人样的孩子们“不请吃就捣乱”时——就拿戈尔迪来说吧,她都快六英尺高了,带着她的那个狼面具,一脸阴险,不说一句话——她们愉快地获得了一大堆丰富的礼物:糖果、水果、硬币和纸票;但她们真正的使命,如长腿所预想的那样,是要将她们自己与这个外来版图——这个“有产的资产阶级”世界打成一片。
丽塔担心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将来某一天又回到这里,闯进这些房子?抢劫他们?”长腿大声笑道,“该死!不,”狐火“帮不是那些偷鸡摸狗之辈,”说着狠狠地掐了她的手臂一下,“——不过,我们应该知道谁是我们的敌人。”
马迪在想,你看到的世界越多,你发现的敌人就越多。她有点分不清方向,有一点头晕了。在这样偏远的哈蒙德市的街区晚上玩“不请吃就捣乱”,那些如同好莱坞电影里布景的富丽堂皇的室内装饰,尽管她只匆匆一瞥,却也让她眼花缭乱,使她永久都难以忘怀。于是,马迪就用一种很奇怪的高音调笑着说,“为什么”不是那些偷鸡摸狗之辈“?谁说的?”
戈尔迪、兰娜甚至丽塔都加入到马迪中来,哈哈笑了起来,长腿只好干瞪着眼看着她们。
那天深夜,她们玩得一点也不疲劳,相反,她们过得非常愉快。她们脱掉臃肿的吉普赛服装,但仍然戴着她们的面具,高高兴兴、不辞辛劳地向主街区的几家经过她们挑选的商店的玻璃橱窗申请要蜡、肥皂以及漂亮的红蜡笔。兰娜大胆地在范?里尔珠宝店的橱窗上写上“撒旦万岁!”马迪在沃辛顿皮货店的橱窗上用一英尺大的字母印上“小心这只猫!”长腿在帝国金融和贷款有限公司的窗户上用三英尺大的字母胡乱地涂上“不要逃跑不要怜悯美元是狗屁可恶的东西死亡”。戈尔迪显示出画卡通画的天才,她狂喜地在任何她够得到的地方画上一个巨大而怪异的男性生殖器,竖起的阴茎配上卡通画的脸、胡须,高耸的帽子,细长的手杖,教士服的衣领。她的卡通画令我们尖声高叫,狂笑不止。经常容易出拼写错误的丽塔,在她够得到的任何地方用红蜡笔画了许多纳粹的十字标志——
“天哪,红,你把它搞颠倒了,”长腿说道,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姑娘们咯咯的笑声里,一点也没有挖苦她的意思,“——就正像红,不是吗,总是将一件事弄颠倒。”
丽塔开心地咯咯笑了,她是多么喜爱长腿喊她“红”啊!
她抗议道,“唷,把事情弄颠倒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一百倍!”
这又使得她们笑个不停,这句话的确讲得有道理。甚至连在二战中死了父亲的马迪也笑了,泪水直在她那廉价而迷人的黑色面具下的眼睛里打转。
多年以后,直到成年,我总回忆起丽塔那一番有见识的话:无论你做什么,与谁做的,或许是你独自一人做的,在何时何地做的,如何做的,为什么要做,有什么样的神秘的结果——当你将这一切都权衡比较之后,你发现,只要做了,就比什么也没有做要强,比死亡要强,比健忘要强。你与遗忘抗衡过了。
长腿说,似乎她刚刚也在思考这件事,“不要把”狐火“的火焰随便乱放,行吗?——它必须有尊严。不要把它与这堆万圣节的废物混在一起。”
结果她们想到了这样一个主意,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主意,即将文章符号、火炬涂在固体的砖墙表面,主要是这些教堂的前面,如第一长老会教堂、圣?约翰罗马天主教教堂、英国圣公会教堂以及路德教会的和平王子教堂。
小心——万一被抓起来怎么办?
时候不早了,起风了,正是让人感觉眼花缭乱、心惊胆颤的时刻。“狐火”姐妹们正抢着涂抹,这时巡逻的警车开过去了,好危险,真的好危险,差点被其他在万圣节里玩耍的人,一车车的喝醉了的、出来闹事的年轻人和少年看见。大约午夜两点钟,下着冰冷的细毛毛雨,光线很好,长腿、戈尔迪、兰娜、丽塔和马迪最终朝在费尔法克斯大街的家走去。这时,一辆大马力的汽车从她们后背开了过来,不会有错的,那没有消音器的汽车的轰鸣声,不会有错的,那光怪陆离的金黄色的底盘配着黑色的Z字形的铁条,是文尼?罗珀的老式汽车火箭98咆哮而过。一块砖头被压得飞了起来,将安杰洛比萨饼店的前门窗户的玻璃砸得粉碎。一块碎玻璃片打到马迪左脸的下部,她并不是很清楚她在流血,因为那时她正和长腿、戈尔迪、丽塔一直朝街下面跑,跑到了一条小巷子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人人都咯咯傻笑,又觉得很恐怖。直到过了好长时间,她们才在一个街灯下注意到马迪脸上的血,她发现血在她手指上闪光,于是她戳了戳自己的脸,摸索着那个碎片,设法将那块碎玻璃片从她的肉里弄出来。那时我就有一种发疯的念头:我受伤了,我要死了,这没有什么。
结果,令她的“狐火”姐妹们惊讶和惊慌的是:马迪·猴子居然笑了,她的嘴因笑而张开,像一个南瓜灯笼。长腿对她大惊小怪,用她的衬衣袖子极其温柔地将马迪的血擦去,一半责骂地说,“天哪,马迪!你本可以告诉我们你受伤了。”马迪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天很晚了,她觉得很冷,很疲惫,眼泪差不多要掉了下来,她听见她的声音很奇特地响起:“哦,我不在乎,也许证明就像你的一样,”她用手指摸了摸长腿下巴上的那块疤,“——为什么我要在乎呢?”
条目:长腿阴沉地,几乎是眼睛下垂地说,“人类生活的根本就是乐善好施。意思是你要将你的爱给那些你并不怎么认识的人,”这也许是长腿从那个消瘦的小老头塞里奥特神父那里学来的观点之一,但她把这句话当真,因此她对一切事情都很认真对待。于是长腿有了变化,她称这是“宽松的变化”(事实上,长腿经常有一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钱,而且都是一些五元、十元,甚至二十元的纸钞)。她还要求“狐火”的姐妹们给她这笔钱增添数目,任何一笔,无论多少她都不放过,即使是一元,甚至是五十美分,五十美分也行。她把这笔钱叫做“狐火”慈善基金,有时候就用那条识别她们秘密身份的橘红色丝巾将这笔钱包好。到现在为止,有关秘密的少女帮“狐火”的谣言和私语包围着她们,她们要做点“值得”的事情给街坊邻居们瞧瞧:比如帮助七十岁的帕克斯顿夫人,因为她被她那半疯的女儿毒打了,她女儿还偷走了她的社会保险支票……还有帮助十六岁的威尔马?伦德特,她被佩里中学开除了,因为她怀孕了且独自一人住在外面……还有资助一个名叫芬斯特德的残废美国退伍大兵,兰娜曾从她父亲那里听说这个大兵的悲惨景况……她们还帮助一位三十多岁的名叫凯瑟琳或凯瑟林的女人,她曾是阿布·萨多夫斯基的一个女友(此刻长腿对她是恨之入骨),目前刚从北方的米勒纳州精神病医院释放出来,她在那里戒酒,但情况并不太稳定。还有,不是正式的,帮助一位年老的前牧师,长腿不是给他现金,你不会给这样的人现金,因为那样他会不习惯的,他只肯接受这样的施舍,如给他一些食物和暖和的衣服。可是长腿并不谈论这件事,甚至不与她最要好的朋友马迪·沃茨谈论这件事。
长腿眼里闪着光芒,说,“你们知道吗?将来某一天,没有人再依靠他人给他们施舍东西了。”慈善“这个字眼将销声匿迹。”
长腿身穿磨破了袖边的海军式夹克衫、牛仔裤、磨损的靴子,头发贴在她的脸上,鼻孔因患重感冒而变得通红,瘦长的下巴蜡白。
戈尔迪若有所思地说,“这是一件最棒的事,我的意思是——不可思议。任何人都告诉我一年前我就把钱捐给别人,连一角的硬币也给出去了,尽管被他人嘲笑,不过你知道,一旦你习惯做了,尤其是你自己不能够真正地支付得起那么多的时候,那是一种不错的感觉……”她的声音慢慢地变小,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不知如何表述她想要说的话。这时戈尔迪和马迪正在西费里德的厨房里,与小狗托比在一起。那只银灰色的浣熊皮脸的爱斯基摩犬在那铺着油布的地板上腾跃。这是一个有着白茫茫的暴风雪的一月的上午,戈尔迪和马迪碰巧单独待在一块,因为马迪暂时来西费里德家住,她与母亲闹了矛盾,她宁愿与她的姐妹们说话,也不愿与自己的母亲谈话。这会儿马迪冷得打哆嗦,她的感情很脆弱,仿佛她皮肤的最外面一层已经被剥掉了一样,于是她只是回答,“是的”。她的声音很小很弱,戈尔迪根本就听不见她所说的,因为小狗那开心的叫嚷声淹没了马迪的声音。
条目:你拥有的是什么?是一个秘密吗?我怎样才能够加入?我可以做点什么,才被容许加入?我愿做任何事……
瓦奥莱特·卡恩、托尼?勒费贝尔、玛莎?劳芬贝格……一个接一个来接近“狐火”的姐妹们,她们眼里充满希望,带着许多她们渴望知道的问题。哦,求求你们了,告诉我做什么,不要拒绝我,哦,求求你们了。接下来,她们第一次感到一种强烈而突然的满足感,你要知道别人在羡慕你,你就有了一种既像怜悯又像慷慨的感觉。到了“狐火”帮成立一年后的1954年的元旦节,此刻的问题是,“狐火”帮要扩大吗?要招募新成员吗?如何让她们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呢?
“狐火”已经成为一个公认的事实。
“狐火”正在声名远播。
第六章 现代人类
这部自白书里所提到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实的,可是还有十几个、上百个,我的天哪,也许上千个事实被我遗漏了。
因为写一部回忆录就如同将你的五脏六腑一点一点往外掏出来。当我着手写这部回忆录时,我并不懂得,然而现在我明白了这一点。
如果这不全是事实,你能够讲实话吗?——那么什么是真实呢?
有些事情,我不能把它们都写进这些自白里,我也不能计划好我应该将每一件事情都解释得那么真实。因为一件事情总是源于它先前的事件,或许是许多事情都起源于它,于是这就像一个大的蜘蛛网罩住了时间,永远,永远倒退,没有真正的开头,也没有结尾的任何承诺。就这样,在那些年里,据说宇宙是一个稳定的、不太变化的星河的池子,各种气体和空洞就像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在时间里飘浮,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先后。时间这个东西,如果你试图在它里面展示你的位置,你是不可能用手指来数得清的,甚至你就不要有数的念头。
一个令人讨厌的刮风的冬季的一天,而且那天一定是一个星期六。长腿和马迪去参观位于范?伯雷恩大道的上街区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为什么长腿想要去那里,我没有想起来,这或许正是马迪以前曾有过的想法。有科学头脑的马迪·沃茨决不会忘记她有一天在巴亭金尔的数学课上所抱有的某些幻想,或是理解,即对那个没有变化、只有永恒的事实和天体的数字世界所怀有的各种幻想。“狐火”成立之后,长腿和马迪就处在时间的真空里了,如此出乎意料,却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就像一种顽强的城里的野草可以迫使自己在水泥地里生长。但是长腿心里有什么事,不是“狐火”的事,而是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一些事让长腿变得情绪激动和不安。令她情绪激动和不安的那些事既没有发生到我们的头上,也没有发生到我们所认识的人的头上,而是发生在这一带的少女和妇女身上。这是一个充满对少女和妇女实施暴力的时代,那时我们都没有足够的语言能力来谈论那些事件。举例来说,一个来自哈蒙德市的学护理的学生被强奸并被勒死,她的尸体被丢进城外的下水道里,这是一个家伙干的,也许是好几个家伙合伙干的,可一直没有抓到那个家伙。又举一例,一个怀孕的妇女,一位住在桑达斯基(桑达斯基是哈蒙德市郊外的一个小镇,确切地说不是郊区)的年轻的妻子在她的家中被一个入侵者刺死。据说,她腹中的胎儿也死了。最终,据报道,那个“入侵者”居然是她自己的丈夫!——好几个星期人们都一直在谈论这件事。就在那一年前,有一个被称作“黑围巾杀手”(因为他总是将一条黑色的丝巾包住他脸部的下方)的布法罗市的家伙在十五个月里一连杀了八名少女和妇女,年龄大的,有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在兰娜·马奎尔表兄住的奥里斯康尼港的街区,一位可怜的六岁小女孩被一个疯子用剃须刀猛砍,据报纸说她的脸上被“砍成一条条的带子”,她的肚子甚至她的小阴道都被猛砍过了,她流血而死。一个摩托车手看见她在一块空地上缓慢地爬行,那位车手说,起初他以为是一只耗子……准确地说,这些可怕的事情在这部自白书里并没有任何过多的记载,我们中的人都不愿意过多地谈论它们或思考它们,当然长腿除外。她说,“——他们恨我们,你知道吗?——婊子养的王八蛋!这就证明他们恨我们,他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许并不清楚这一点,但他们是恨我们的。倘若可能,他们就会杀了我们,然后他们未被惩罚,逃之夭夭。就像在梦中那样,就像在小说里的”哲基尔和海德“一样!”她说得很激动,滔滔不绝,眼里的瞳仁放大。于是我们中的一个人就试着让她平静下来,并说,这些事情只是比较特殊的情况,这些疯子,这些杀人犯。长腿就会生气地打断我们,说,“不,是他们所有的人:男人。这是一个不宣而战的国度,他们恨我们,男人们恨我们,不管我们年龄多大,或我们到底是谁。然而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一点,就连我们自己在内也不愿意。”她又变得激动起来,她已经失去了理智。这使得我们很紧张,因为就如同我说的(直到今天在美国这样的事也是真实的),若你是一个女性,假如你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或妇女,你是女性,有些事情你并不想考虑,这一直都没有改变,对不对?——于是,在“狐火”成立之后,长腿和马迪就处在时间的真空里了,因为不久,马迪的母亲得了精神病(被这样称之),被用担架从她们的家里抬了出来,引得邻居们在人行道上注视着她们。她的母亲哭泣着,呜咽着,像婴儿一样将自己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再过了不多久,长腿因在学校打架出名而被校长沃尔先生开除,因而永远改变了她一生的道路。两个女孩子嘴里嚼着口香糖,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路闲逛,穿行于古老的博物馆的似巨穴的走廊里。那个星期六来这里参观的人三三两两,几个警卫密切地注意着长腿和马迪,像广角镜一样扫视她们,因为这两个女孩子身穿夹克和牛仔,足蹬靴子,脖子上都围着很匹配的橘红色丝巾,那或许是帮派的颜色?——两个人长得都瘦长、机敏,凝视着那些展品:每一个用尘土点刻的坚韧的恐龙、美洲印第安人人体模型,还有像塑料制品的化石,一股煤尘、消毒剂、湿羊毛以及橡胶靴子的气味。这就是时间。这两个女孩子就仿佛在猎取躲避她们的什么东西一样,在周围的角落里,在一级磨损的大理石台阶上,在博物馆的秘密心脏里,在所有成年人知识的核心里,只有这些字,这些神秘而混杂的声音,才有一种离奇的力量:
美索不达米亚基督教教派
更新纪灵长动物 穴居人
猿人属 甲壳纲动物
三叶虫 古生代 腕 龙
暴 龙 中新世 东非人
腊玛古猿
马迪盯着那玻璃眼珠、颌部突出的“腊玛古猿”①,一个“可能的人类祖先”,然后思考生命之树:演变。在一个光线昏暗的玻璃柜子里,一个许多卷须的半浮雕作品让她神魂颠倒,这棵树是多么复杂,它的树枝又是多么繁多,也许它本身的图表是很简单的,从这里得知这么多动物种类生存在远古而不是现在是多么地可怕,而最可怕的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动物种类都已经从时间这个浩瀚的海洋里灭绝或绝迹。为什么会那样?出于什么目的?怎么会有这样的损失?如果一个种类诞生了,那为什么它应该死去呢?如果只有死亡,那为什么出生呢?如果必须灭绝,那为什么要存在呢?上帝的旨意是什么?
这两个女孩子停留在现代人类的面前,在由一棵小树枝伸出的蔓须的顶端,在空中,很险的,一个小小的人类的模型立在那里。其他的模型分别在卷须上,在树枝上,具有人的特点,像猿一样,事实上就是猿。它们屈着身子一阵傻笑,看见现代人类决不是一笔大的买卖!看起来一点没有道理,生命之树,在树上人的位置,现代人类:会思想的人类:是那个由像人的上帝以他自己的形象所创造的人类吗?——她们嘲弄般地大笑了,长腿用力吸气,用她的袖子擦鼻子,“天哪,你会想想我们的狗屁人类会解释得比那多得多!”马迪也不比长腿冷静多少(尽管她的心都碎了?她不能够再那样真诚地信奉上帝了)。她从鼻腔里发出尖利的笑声,这正是那种青少年的玩世不恭的声音,“是吗?你不会吗?”
第七章 一路狂奔
当我转录这个有趣的事件时,我一直都在笑。
我记得是如此清晰:尤其是它的结局。
“狐火”藐视死亡!
我在原来的笔记本里只随便而马虎地打了两页字来记录这件事。说起来,这件事要追溯到1954年3月25日,那是一个“狐火”帮扬名的日子。那天“狐火”绑架了一辆汽车并将车开出城外。这起事件使得我们成为哈蒙德市家喻户晓的人物,甚至城里其他地方不认识我们的少年都知道了这件事,很可能直到今天都记得。
当然,你必须亲眼目睹,或者至少你也与我们在现场,在哈蒙德市下街区,我们的老街区,你才会充分地理解我所说的这一切。
长腿绑架的汽车是埃斯?霍尔曼的崭新的1954年的别克豪华私家车。汽车配有白色的围墙似的轮胎,隐约闪光的绿松色和铬合金的银灰色结合在一起交相辉映,流光异彩,而黑色的全皮的车内,散发出簇新的气味,前后座位都是某种特制的羊毛纤维制品,不像我们大多数人知道的那类车,座位都是那种廉价的乙烯基制品,一到夏天,这种东西就粘住你的光腿或让你的后背汗津津的。埃斯?霍尔曼赚了大钱,作为一个精明的经营者、一个赌徒,他在下街区无人不知。这个故事是讲他将别克车的车钥匙遗忘在他的点火装置上,之后他闪进第九大街的埃迪烟草店买一场拳击赛的赌票,哪知,三分钟后,当他从店里出来回到他停车的地方时——别克车不见了!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呢?我必须得像倒车那样倒回去一两步,好给你讲个明白。
“白雪”是她在秘密的“狐火”帮里的名字,对其他人,她叫瓦奥莱特·卡恩。
1954年1月,我们“狐火”招募新成员,“白雪”就是这次招募来的战利品,我猜想你会这样说。
她十五岁,读中学二年级,不是一个好学生,因为她上课很难保持精力集中。她说,她是兰娜的好朋友,就住在马奎尔家对面的街上。我们当然也都认识她,瓦奥莱特在六年级时就交了一堆男朋友,那些男孩子为她而决斗,我的意思是他们真的用拳头打架。但她的性格确实很可爱,长得特别漂亮,皮肤似面团般白,就像神奇面包那样的面一样,似乎你的手指都可以戳进去,眼睛乌黑就像她的瞳仁会从虹膜中流出来,她的头发也是黑玉一般,就像印第安人的头发,直直的,披下来直到她的腰际。像兰娜一样,她涂着鲜亮的大红色唇膏,她的嘴巴丰满而湿润。我们招募她时,我猜想我们对她很严厉,至少我们两个对她是既冷漠又严厉,命令她将自己的双手和双膝跪到一种类似恐怖的状态,尽管她低声说道,哦,谢谢你们,哦,我爱你们所有的人!
如同马迪,瓦奥莱特·卡恩对文身也是怕得要死,不过,我们必须给她文身。
四个人中,“白雪”是唯一见到血就吓得晕过去的人,也许是痛苦,也许是激动——天晓得?
“白雪”哭了很久,但流出的却是兴奋和激动的泪水,如同狂热的新教徒为基督作证一般。在她裸露的地方,那才是真实的她,一个肉乎乎的没有骨头的大婴孩样,我们尽可以揉、挤、掐、拍打她。戈尔迪拍打她的脸部最硬的地方,将她的嘴唇扭曲着从牙齿后面揪出来,整得她气喘吁吁。看见戈尔迪如此对待“白雪”,马迪只觉得好恶心,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讨厌自我的痛楚,为什么我要这样做?我不是像这样的,我不是像这样残忍的,我不想要伤害另一个人的,不是吗?她将注意力转向了另一个吓得发抖、怕得要死的新成员,但没有人揉、挤、掐、拍打她,没有人给她制造痛苦。在费尔法克斯大街外靠近铁路的大院,一个用木板盖的货仓三层的一间房里,在这个蜡烛照亮的“狐火”的秘室里,避开了其他人的目光,没有人留意到这野蛮而疯狂的一幕。“狐火”的姐妹们在这里喝着威士忌,抽着那些黑人出售的、被称为大麻卷烟的羊皮纸卷的小香烟,这种烟,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买得到,每根二十五美分。她们群情激奋,一次又一次掀起兴奋和热烈的高潮,而看见血,更是让她们热血沸腾,极度狂热。这时马迪有了一种可怕的想法,如果我们舔血会怎么样?——那么什么东西会阻止我们呢?——事实上,她们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将她们各自的血混合在一起,五个原来的“狐火”姐妹们和新近招募的成员们瓦奥莱特、托尼以及玛莎拥抱在一起,哭泣,摇晃,漂移,哦,我爱你!我爱死你们大家了!这是瓦奥莱特或“白雪”发出的最感激的表白,她感激我们为她所做的一切,她也是所有人中哭泣得最厉害的一个。的确,我们后来都记得我们曾经做过的一切。
“狐火”成员中有两个人怀疑将瓦奥莱特·卡恩带进帮里来是否明智,这两个人就是戈尔迪和马迪:她们是嫉妒她吗?有吗?——嫉妒她长得特别好看,还是让人心烦的是,长腿很喜爱她,并站在她一边,不耐烦地与她们辩论?(正如戈尔迪所抱怨的那样,瓦奥莱特·卡恩对长腿阿谀奉承、逢迎拍马,她那对湿漉漉的恍惚的眼睛和湿润的微笑都将长腿的注意力牵走。除非你是个圣徒,否则,你也会注意的。长腿再怎么假装也没用,因为她不是圣徒。)
她们并不是嫉妒,她们只是很单纯地小心争论与瓦奥莱特·卡恩成为结拜姐妹,是不是会有麻烦?人人都知道她可是一个很情绪化、不稳定的人。会不会像所有卡恩家的人那样?瓦奥莱特被她喜欢的男孩子所纠缠,大一些的,二十多岁,在她的房屋前后,或学校后的停车场巡游追逐她,对她吹口哨,叫喊着,嗨,宝贝,嗨,亲爱的瓦奥莱特,嗨,性感尤物,去一起兜兜风怎么样?除了那些最斯文的、最腼腆的、最不会甜言蜜语的男生,瓦奥莱特从不与他们出去,声称被他们“拒绝”,觉得“恶心”和“害怕得要死”,然而,是谁要你长得像利兹?泰勒-黛布拉?佩吉特一般的模样,白粉样的脸,长长的波浪般的柔顺的黑发,还有那猩红的嘴唇呢?
戈尔迪做了一个要呕的姿势,好像一想到瓦奥莱特·卡恩就使得她恶心难受。如果小狗托比在她的膝盖上以它的方式蠕动和亲吻,大多数时候我们看见它时是一阵狂热的喜爱,她会假设托比是那可怜的瓦奥莱特,坐在她膝盖上用舌头亲吻她,然后她推开它,“我知道她好甜美,我知道她不顾一切地想溶入我们”狐火“中,可我并不是想诅咒她,他妈的——她只会是我们的一个麻烦,她身后的那些混帐东西。”
马迪努力去劝她不要恶语伤人(她不去想长腿花很多时间与瓦奥莱特·卡恩在一起,而不是与“狐火”的其他人在一起,更不去想长腿没有与她在一起),此刻她脑子里响起了她多年前偶尔听见的母亲的一句话,那一定是深深地印在她的脑子里,那句话十分地可怕、丑陋,又是十分地难懂,她回应说,“瓦奥莱特·卡恩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放在户外的一个碟子里的蜂蜜,只会招来成群的苍蝇。”
戈尔迪笑得很厉害,她喜欢这句话,“蜂蜜!——苍蝇!”
当长腿与她们争论此事时,她的道理是,“那么我们需要帮助她。”狐火“将是瓦奥莱特·卡恩的救赎!”
兰娜立即尖声地说道,“是的,有道理。瓦奥莱特·卡恩是一个不错的可爱的孩子,要管住她很容易。”救赎“——无论叫什么,都有道理。”
自从通过严格的节食减肥十二磅以来,丽塔那些日子里特别热衷于慈善活动,她受到“狐火”的激励和鼓舞,现在不必嫉妒瓦奥莱特·卡恩。自然,丽塔就说,“哦,是的,有道理!就像你们这些家伙帮助我一样!”她说得非常动情,弄得我们好尴尬,“——就像你们拯救了我的生命一样!”
终于,戈尔迪和马迪只好让步。
决定不行使她们的否决权。
戈尔迪和马迪和那只银灰色的浣熊皮脸的爱斯基摩犬托比小狗贪婪地寻求爱。
当她们告诉瓦奥莱特·卡恩这条消息时,她突然哭了起来。
瓦奥莱特·卡恩紧紧抓住她们的手,好像是处于绝望之中,她摸索着盲目地拥抱她们,呜咽着,听起来就好像,“哦,哦,哦——你们要我吗?我的天哪,我愿意为你们去死——”她这样说,令马迪都很感动,她想,也许这毕竟不是一个错误。
在新成员宣誓仪式上,瓦奥莱特是所有女孩子中最动感情、情感最热烈的一个。请郑重发誓:我献身“狐火”姐妹。是,我发誓。我献身“狐火”计划。是,我发誓。我发誓永远牢记我的姐妹,就如同她们牢记我。是,我发誓。……革命即将发生,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无论是去死亡之谷,还是遭受精神的或肉体的痛苦,我发誓:我决不背叛“狐火”姐妹。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今生来世,决不泄露“狐火”秘密,决不拒绝“狐火”。将所有忠诚、所有勇气、所有的未来幸福,全心全意,献给“狐火”。是,我发誓。我以死的名义发誓:上帝助我,世世代代,直至时间终止。是,我愿意:我发誓。
每当我回忆起瓦奥莱特·卡恩 / “白雪”,我都有这样的想法,一个我不能够写进自白书里的奇怪的、刻意歪曲的想法之一,但我又不想抛弃这一点:她是那些十几岁就已经长得成熟而丰满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因而人们常常上当以为她们真的成熟了。于是你的眼睛会盯住她那摇晃的身体、乳房和臀部,甚至像姐妹般和蔼地望上她一眼,你就发现你自己在盯着她看,就像看玛丽莲?梦露那样。猜想那里面那所有的温暖的哺乳动物的肉体,那可是一个人,一个生命啊,你就会陷入绝境,你就会喘不过气来。她或许正巧也看见了你,哪怕只有一会儿,于是你心知,她也心知。但这一会儿决不会持续。
在她们的这位新“狐火”姐妹面前,戈尔迪忍不住对马迪嘀咕,“蜂蜜——苍蝇。”两个女孩子都不怀好意地笑了。
除了马迪,没有人知道戈尔迪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苍蝇”这个双关语有什么意义。
“嗨,瓦”莱特,宝贝,去兜兜风怎么样?“
“嗨,亲爱的乳头!”白雪“!——怎么样?”
“嗨……”白雪“!”
一个明亮得令人眩目的三月的一天,头一天夜里下了雪,中学后面的人行道上仍有一块块光滑而弯曲的碎冰闪闪发亮,太阳就像一枚磨光了的硬币挂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上。这样的天气,人人都心情舒畅——充满活力、有勇气、不计后果。这时是大约十二点四十五分,没有人准备走进屋子里去。通常每天的这个时候,尤其在这样晴朗的天气里,总有五六群学生站在校园里交头接耳,高声大笑,彼此喊叫,彼此揶揄,不负责任,热闹非凡;更有比赛中的抓伤,有的人还偷偷地赶快吸上一口烟……但是那些最渴望走出咖啡屋、走进停车场的佩里中学的学生都是肮脏的“问题”学生,当中某些女孩子也和大多数男生一样,一旦出了学校的大门,学校当局也就不试图去管理他们了。
于是瓦奥莱特·卡恩就与三个“狐火”姐妹在一起,包括戈尔迪在内,那天上午,她们都逃学了。戈尔迪?西费里德,也就是“轰-轰”,十分任性,不知出于什么鬼原因,她到学校外漫游,穿着牛仔服、牛仔靴,黄铜色的头发像大风扫过一般,小狗托比跟在她身后,又是跳又是汪汪地叫着——佩里中学的每个人都喜爱这只小狗,因为它的脾性非常可爱,富有情感,每个人都想宠爱托比,这也正好是安抚脾气暴躁的“轰-轰”的好办法。她的身边是兰娜·马奎尔。兰娜没有戴帽子,于是她那惹人注意的耀眼的金发在风中飘扬,她也像她的朋友瓦奥莱特那样打扮得分外妖娆,与瓦奥莱特一起分享一支香烟,两个人都深深地吸一口烟,傻笑着,尽她们的最大努力不去注意那些子爵帮的家伙们粗鲁的嘲笑声;长着一张狐狸脸的小个子托尼?勒费贝尔也不去理睬那些嘲笑声。平时中午长腿?萨多夫斯基都与她们一起来停车场的,但此刻她不在这儿;骨瘦如柴的马迪·沃茨也不在这里——打架爆发时,马迪在哪儿?——在一个空荡荡的洗手间里对着那些不奉承人的镜子的身影反省自己?这些“狐火”帮结拜姐妹们正热闹地将她们的无视法律之帮的徽标给大家看,不仅是那熟悉的都以同样的方式围在脖子上的橘红色的“狐火”丝巾(在佩里中学别的女孩子都不敢仿效,那会制造麻烦的),而且,自去年秋天起,她们都穿特别大的黑色带拉链的灯心绒夹克,左胸上用橘红色的线缝上了漂亮的自己名字的首写字母,右胸上是神秘的字母,或是缩写“FXFR”。
(当被天真地问道她属于一个不法之帮吗,这些“狐火”姐妹中的一个必定会将她那无辜的眼睛转向那个提问的人,说,“”不法之帮?“”帮“?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些自负的戴着丝巾、身着黑色灯心绒夹克的“狐火”姐妹在佩里中学的男生中引起了强烈的情绪,尤其是在那些帮派中:子爵帮、鹰帮、埃斯帮、公爵帮……这些清一色的少年帮的每一个帮派都有它自己的“女性辅助人员”,一大堆稳定的女朋友和可利用的或者是混杂的女孩子,但是“狐火”帮没有它的“辅助人员”,“狐火”不能被盗用,“狐火”甚至不能被接近。
今天,1954年3月19日,雪后放晴,天空明亮。有这样一个借口,即有一天那个新来的瓦奥莱特·卡恩给了穆恩?马勒,一个子爵帮的成员,一个“错误的信号”——有关这,自然招来强烈的反对:瓦奥莱特发誓,不,她甚至连看穆恩一眼都没看;可穆恩发誓,她看了——那些家伙们都很轻浮,戏弄他们身边的女孩子,总是在他们的粗糙年轻的男性嗓音里有某种生气的潜在倾向,一种迷惑和惊叹的潜在倾向,他们高音调的笑声,他们燃烧的目光,还有富有弹性的步伐,好像一群狼,就要开始奔向他们的捕获物。为什么今天他们的行为有点反常呢?是不是因为长腿不在那儿的缘故?——长腿在哪儿?他们身穿棕色的镶嵌着黄铜色装饰钉的碎皮夹克,背上是毛巾布的银灰色“V”s“字母。这些少年似乎很当真,即使当他们顽皮、装傻样或是低声吟唱时,”嗨,瓦“莱特!姆……”白雪“!”学猫样的叫喊,“看这儿,宝贝,穆恩找你有事!”可怜的瓦奥莱特·卡恩尽力不去听,她从兰娜那里接过切斯特菲尔德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喃喃自语,“哦,该死的,我要死了。”“不用去理睬那些愚蠢的家伙,宝贝,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一个德性。”兰娜说着,提高了她的嗓门,好让文尼?罗珀、穆恩?马勒、巴德?彼特科都能够听见,但愿他们都会听见。
很快那帮男孩子走近她们,露齿嬉笑,好像是兰娜,她还没有察觉到这一切,就已经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将他们用力推开。
文尼?罗珀顽皮地飞扑过来抢兰娜的丝巾,他是一个高高的、壮得像一头公牛似的十九岁的青年,凸起的眼睛,阴阳怪气,油亮的黑发从额头披到背后,插上带刺的羽毛。他是一个令人着迷的家伙,是的,可是他满嘴脏话,吹着口哨,说,“嗨,你叫谁愚蠢的家伙,你这个臭女人?”穆恩?马勒将他的夹克拉链拉上又拉开,十分下流,怪里怪气地说,“嗨,斗鸡眼,要性交吗?”巴德?彼特科放肆大笑,直笑得抽筋。这时,高大的戈尔迪突然站到那里挡住他们,怒气冲冲地对他们说,“你他妈的滚开,你们这帮大傻瓜!”小狗托比开始疯狂地叫起来,猝然间,仿佛是有人将一根火柴扔进了一个汽油池子里一样,结果,这几个子爵帮的家伙与这几个“狐火”帮的姐妹干了起来,他们互相攻击对方,辱骂对方……嗓门越来越高……有些混战……瓦奥莱特尖叫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她很快意识到:这些离散的人群将会在学校的后面制造事端,一场恶战即将来临,这正是每个人都一直等待着的,如今它已经来临了。
蓦然,长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手中握着她的那把六英寸的弹簧刀。
长腿从学校的后门跑过来的时候,还未来得及目睹这一幕,它已经发生了:两个子爵帮的家伙冲向戈尔迪,戈尔迪身手敏捷,好像练过杂技特技一样,这个黄铜色头发的大女孩起身旋转,迅速地提膝收腿,几乎是同一瞬间,将她的拳头送进了一张惊慌失措的脸里,打落了那家伙三颗门牙,鲜血直流。受害者是巴德?彼特科,待他刚刚清醒过来,戈尔迪正要回转身子。长腿迅猛而冷静,急速地避开某个人的手臂,腾空而起,出现在文尼?罗珀的面前,将她的刀尖逼近,再近一点,令人发抖,再近一点,直抵住那男孩的喉结。
“不许动!”长腿说。
好长好长时间,大家都完全静止不动了。
一时间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观望着,掂起脚尖,彼此推撞,想看个究竟。
穆恩?马勒和巴德?彼特科站在雪地里,双手放下,吓得傻眼了。巴德?彼特科还在流血。文尼?罗珀站在那里被一把六英寸的弹簧刀抵住喉结,那把刀在闪闪发光,像是微笑一般,他吓瘫了,血从他的脸上渐渐地流了出来,这是罗珀?是文尼?一个女孩子拿着刀子要他的命?长腿平静地说,她声音似铃,清脆响亮:“你们听着,愚蠢的家伙——他妈的给我滚。你们所有的家伙。”
长腿·萨多夫斯基!——她的呼吸强烈而炽热,她银亮的金发粗糙得就像马鬃一般,吹拂着她的脸庞。她今天穿着她那黑色灯心绒的“狐火”夹克,围着她那鲜亮的丝质围巾,裤子是黑色的羊毛家常裤,如同男人的裤子一样,有一道明显的折痕,裤口边收得紧紧的那种。所有的“狐火”女孩子中,长腿是最不计后果、最放纵的一个。她此刻想,他妈的,还算幸运,她待在里面一直观望着,倘若她出现得还早一点,或许就根本不会有任何冲突了。胆小的子爵帮或许就让步了。
长腿用她的刀示意允许文尼?罗珀滚开。那个笨重的、身穿子爵帮夹克的、头发圆滑油亮的大男孩陷入到了如此羞辱的地步,你可以看得很清楚:他吓怕了,动物般的恐惧,几乎就快要死去。他比长腿大三岁,一定有一百多磅重,可是这会他就如同精细的玻璃不堪一击……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声长叹,一半是安慰,一半是失望。面对如此公开的胜利,长腿仍是那样有雅量,不像那些少年,因为一点胜利就沾沾自喜,她非但不喜,反而是连一点笑容都没有,刀子仍然举在齐脖子高的地方,仍然闪闪发光。她与文尼?罗珀交换了一个长长的标准的眼神,这是一个冷酷的好色的眼神,这样极度好色的眼神,只有长腿·萨多夫斯基这样漂亮的尖下巴的女孩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够应付自如。
文尼?罗珀将永远不会将这个眼神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也将永远擦不掉这样的当众羞辱,他的余生都将牢记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这一会儿,托比一直在汪汪地叫,深深的喉音般的呜咽,好像它也很狂暴要去袭击敌人一般,没有人见过这只脾性温顺的小狗像现在这个样子。戈尔迪和兰娜负责去制止它,用手去拨弄它的项圈。戈尔迪笑得喘不过气来,“托比,安静!好了,小家伙,一切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中了!”
就在这时,职业美术老师兹维基先生从后门口走来了,他也是男生的足球教练,看见长腿和她手中的刀子,还有文尼和巴德?彼特科崴着脚,并擦着从嘴里流出的血,于是他停了一会,又猛地扑上前来,双手捧到嘴边,叫嚷道,“你们!我看见你们了!把那把刀子扔掉!”人人都缩回去了,每个人都缩回去,希望不被老师看到或被老师认出,只有长腿仍然巍然不动,盯着兹维基,让他也对她感到恐惧。她在想,她要不要简单地关上她的刀子,放进一只口袋里,转身,跑开,跑远些,要不要将刀子扔到一个雪堤里或是一个停着的车底下?——这时校长莫顿·沃尔正朝这边大步走来,高喊道,“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他是一个常常被学生当众弄得伤心和尴尬的人,佩里中学的学生都十分讨厌他。正是这个人贪生怕死,差点造成佩里中学的某个学生严重受伤或险些被杀死。作为一校之长,他首当其冲,理当受到责备,也许他个人还要受到起诉,于是他一直处于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状态,即使是在看见长腿和她的姐妹们,并听见一只狗狂吠了好几个月之前。好些年来他早已意识到这些不法之帮,可他并没能够治理他们,甚至都没能够想出什么办法去治理他们。今天他看到了那个萨多夫斯基家的女孩,听说她是一个少女帮的头头,跟那些少年帮的家伙一样,很粗暴,很麻烦,一个满嘴污秽的荡妇,是她吗?那一个?萨多夫斯基?一个问题学生,她手里拿的什么?一把刀子?一把弹簧刀?对着他举起?
他虚弱不堪地命令道,“放下那把刀子!不是——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立刻放下那把刀子!”他的声音里依然保留他通常惯有的某种权威,尽管他害怕到了极点,窒息快死了。
长腿冷静、沉着地说,“你想要它?——来拿去。”
“我要把你抓起来,年轻女士。”
“噢,他妈的滚开。你知道个屁。”
长腿的姐妹们试图解释这个局面。瓦奥莱特·卡恩哭着说长腿是为了保护她,可是莫顿·沃尔非常不高兴,不想听她说。那只小狗在叫着,那么多的人在围观着,呆呆地看着,凝视着。万一这些青少年突然失控了怎么办?对他发起暴动怎么办?一群乌合之众?一群乌合之众的暴乱?于是沃尔不听任何人说话,他说,“叫警察,让人叫警察去,”他说道,“你——玛格丽特——你被勒令退学直到再通知你,”他就站在仅离长腿六英尺的地方,他现在怀疑他若靠近她一点是不是明智,但仍然命令她,“放下那把刀子!那把刀子,放下来!这是残暴的,这是违法的!一件隐藏的武器!一个重罪!我要将你们所有人都逮捕起来!开除!你被开除了,年轻女士!还有你——罗珀!你,还有你,还有你!——是不是彼特科?——西费里德?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趁这个工夫,托比从戈尔迪和兰娜手中悄悄地溜掉了,它年龄很小,但很健壮,至少有三十磅重。它冲向沃尔,撕扯他的裤腿,沃尔不得不请求,“救命!制止它!叫你们的狗走开!”戈尔迪不慌不忙,悠闲地走过来,嘲弄般叱责小狗,拖着托比的项圈将它的牙齿从沃尔的裤子里拿了出来,“好了,托比-老虎,让那蠢家伙去吧。他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就在这个时候,长腿已经收起她的刀子,轻巧地悄悄将它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她简要地与“狐火”姐妹们交换了几句话,当众拥抱了瓦奥莱特·卡恩,而瓦奥莱特也热烈地拥抱她,然后长腿就离开了。围观的人群都给她让路。她就像一只猫那样轻盈而优雅地穿过雪地,穿过学校后面那些有危险的雪堆溜跑了,没有任何仓促的迹象,她跑起来,口出着热气,头发在明亮而寒冷的阳光下飞扬,仿佛她那年轻的脚步在催促着她前进一样。此刻那帮卷入打架了的大男孩也已经悄悄地溜走了,他们走得很快,非常绝望,不得不走了。戈尔迪也小跑开了,她猛地打响她的手指,于是小狗托比跟着她一起向前冲,人群也亲切地给他们让路。莫顿·沃尔留在那里,好似呜咽一般,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愤怒和恐惧,他的两只裤腿都被小狗托比给撕破了。他声音颤抖地说,“你听见了?开除!你们通通被开除了!你们通通被开除了!再不要回到学校这块地方来!”
莫顿·沃尔是一个不受欢迎的校长:前年他与三个教育董事因很可能“滥用公共基金”一起被调查,虽然没有正式指控他们,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骗子。作为连起码的道德都不具备的校长,他没有资格在他的权限范围内治理他的学生或责骂他的学生。如今大家都无声地嘲笑他,笑他当众出丑,一个大肚皮、一脸长满斑点、头发蓬乱不堪、领带被吹到肩膀后的五十几岁的男人。沃尔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去的女孩子们,他似乎喘不过气来。突然他用一只手掌拼命地压住他的胸腔。是不是心脏病发作?我们都十分关切地凝望着,我们所有的人都凝望着,很可能二百多人都认真地望着,这个时候包括马迪·沃茨在内都呆呆地凝视着莫顿·沃尔。大家集体祈祷,你几乎都能听见,不,不要现在——不要现在,沃尔,因为在如此有限的时空里,发生了如此精彩的事情,任何其他事情此刻发生简直都是糟蹋时间。
她们跑了,那两个身穿“狐火”夹克、佩带围巾、没戴帽子的女孩,在街上放肆地尖叫,像小孩子一样在冰上滑行,兴致勃勃,如同喝了酒、吸了大麻一般。她们的情绪也感染了小狗托比,这只银灰色毛发、浣熊皮脸的爱斯基摩犬跑到她们前面去,疯狂地叫嚷着,然后又跑回来,作为一只狗,它还会跑到前面去的。大街上有喇叭鸣叫,有刹车的声音,可是长腿和戈尔迪还在耍闹,她们热血高涨,无须注意看对方。她们到了荷兰街与第七大街的转弯地带时,她们弯下腰从排水沟里捡起一些大块的冰,将它们投向过往的车辆。她俩一边跑一边扔,一边扔一边狂笑,纯粹是恶作剧似的取乐。这时,在一辆漆黑的、灵车似的林肯大陆车里,一个男人打着呵欠,正透过网状的挡风玻璃盯着她们看。突然,他被吓了一跳,“斯库尔室内装潢业”的前窗玻璃飞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个女孩子早已抄近路折进了一条小巷里。托比跟在她们后面飞奔,它的舌头伸在外面,喘着热气。在费尔法克斯大街她们向右拐,向下面走半英里就是卡萨达加河,河面结了冰,冰冷刺骨。长腿戳了戳戈尔迪的肋骨,因为她已望见停在埃迪烟草店前面的那辆绿松色的别克豪华型私家车。自然,发动机在运转,车尾在冒烟,钥匙就在打火装置上;自然,长腿没有犹豫,是埃斯?霍尔曼的别克,在下街区人人都认得这辆车,几个街区的人都认得埃斯,是的,人人都尊重他,畏惧他。但长腿和戈尔迪不会去想什么埃斯?霍尔曼,没空去想埃斯?霍尔曼,就如同没空去想莫顿·沃尔或想被长腿的刀子抵在脖子上而吓得要死的狗屁文尼?罗珀一样,或去想被中学开除意味着什么,是谁他妈的捐钱给中学?——“进来,伙计!挪挪你的屁股!”长腿命令道,就爬进别克车里,里面宽敞得像游艇,戈尔迪想也未想就服从了,戈尔迪愿意做一切长腿命令的事。她爬进车子里坐到乘客座位上,用真假嗓音徒然互换地高声唱了起来。托比在她身后爬了进来,爪子上的冰雪弄得她俩满身都是,它温暖的舌头在她俩的脸上蹭来蹭去。没办法,长腿只好用胳膊肘将小狗弄开。她迅速地检查了这辆神奇的汽车的仪表板和变速杆,杆是上等的皮质把手,长腿知道如何开车,她学会开车就为了这辆车?——崭新的1954年的豪华型四门、配有白色大轮胎的别克,就好像刚从经销商的陈列室里开出来,全身是微微闪光的绿松色,就如同知更鸟的蛋,这么多铬合金,保险杠上都是铬合金,这黑色真皮的车内装饰,等等,是多么令人垂涎,又是多么豪华呀!所有这些都等候着“狐火”,这是梦中的逻辑,谁将会阻止我们呢?
长腿挂上一挡,踩上油门踏板,再用力踩下去,汽车轮胎先在原地打滑,随后在抓地,沿着大街飞驰而去,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谁将会阻止我们?——长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戈尔迪不断地发出“哦,哦,哦”的惊叫声,因为长腿差点撞到那些停在路边的汽车。遇上一个红灯,她也视而不见,直冲了过去,直到她松开油门,轮子还在很平稳地跑动。这是在梦里,不必大惊小怪的。她们沿着荷兰街开,那么引人注目,因为她们在这样的大街上开车行进,就宛如一头昏花的、疑惑的、无约束的牛一样。兰娜、瓦奥莱特、托尼、马迪穿着她们的“狐火”夹克,戴着橘红色围巾,跑出来找长腿和戈尔迪,那个是吗?——不知道她俩去了哪儿,只知道朝这个方向的某个地方去了。无论如何,那天下午,这些“狐火”帮的女孩子是不可能待在学校了。她们激烈地争论,喋喋不休,拼命大笑,打断彼此的讲话,她们四个人在街上并排走着。目击了停车场事件的人正告诉马迪所发生的事,马迪就总是惊叫哦,不!哦,不!她被那种热闹所鼓舞,被那种热闹以外的什么东西所鼓舞,于是她不去多想,这对长腿来说会意味着什么,弹簧刀,当众出丑,她真的威胁过文尼?罗珀吗?她真的威胁过沃尔先生吗?她被开除了,戈尔迪也被开除了?——永远?马迪不由得浑身哆嗦,难以置信地笑了。她们都笑了,除了瓦奥莱特·卡恩一个劲地嘀嘀咕咕,都是她的错,她恨她自己,希望她死了,她用指甲狠狠地刮她的脸颊,疯狂的“白雪”真的想刮出血来。于是兰娜一巴掌打过去,严厉地告诉她够了,话说得很难听——“你那样做对长腿有什么好处?你的那套鬼话!”四个人都没有戴帽子,还是并排在风中行进。她们看见一辆车在荷兰街上开得很快,就要靠近她们了,绿松色的车,闪亮的铬合金,朝她们的这个方向急速行驶过来。她们不可思议地盯着这辆陌生的车,看见挡风玻璃后面司机座位上的那张脸,现出的那张脸不是她们的司令,长腿·萨多夫斯基吗?——她的旁边不是戈尔迪吗?还有托比,三张梦中的脸。走在荷兰街上的“狐火”女孩子们都已经惊呆了,好像是在梦里。长腿刹车,缓缓地滑着车,将车停在荷兰街与第五大街交叉的附近。她打开车门,呼喊道,“上车吧,不要像个笨蛋站在那里!”
于是她们听了长腿的话,都上了车。
她们都挤进了抢来的埃斯?霍尔曼的别克车,尖声叫着,这群中学生毫不犹豫地相信长腿,准备做长腿命令她们做的任何事,跟随长腿去她要求的任何地方,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兰娜、瓦奥莱特、托尼和马迪都挤到了别克的有垫子的后排座位里,门都差点关不上了。长腿踩下油门,载着姐妹们走了,轮胎在人行道上发出嘎嘎的刺耳的响声,就如同一声召唤,直冲进你的血液里,使你发狂。在这样透不过气的一片叫喊和唧唧喳喳中,托比也不甘寂寞(它斜靠在前座的靠背上,想亲她们的脸)。有人打开了收音机,将声音开得老大,里面传来罗斯玛丽?克卢尼的歌声,她正用愉快而随意的嗓音在唱“如果你爱我有我爱你一半”。此刻,长腿载着她们沿第四大街避让着那些速度较慢的车辆前行,马迪牢牢抓住座位的边缘试着控制她那怦怦直跳的心,想想多险呀,她差点错过了这一切,差点被排除在外,比如她就没有看见在学校外面发生的骚乱。她那会正在教室里,她听见了走廊外面的跑步声,听见了她的一个老师提高了嗓门叫着什么,另一个老师在回答她,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成年人的惊慌和害怕,那种声音恐怕是最让人迷惑的声音了:你不会离得比现在的一半还远。汽车轮子摇晃着碾过铁路轨道,慢慢地开过去,然后沿着深埋在厚厚的雪地里的电车轨道滑行。女孩子们都异口同声地叫道“哦!”好像她们的胳肢窝被谁狠狠地挠了一样。这时,长腿急速打转了方向盘,一个急转弯,绕过了一辆停着的面包车。哦!——哦——自然,别克车毫不费力飞驰过去,没有人能够阻止她们。别克车沿着第四大街到默瑟街,又沿着默瑟街来到德怀尔街,经过荷兰水泥公司、莫霍克照明电力公司,穿过费尔法克斯大街上一段长长的弯曲的斜坡,下到乡间公路,经过一些破旧的工厂、仓库和一个水塔,又转弯开到一条乡村公路上,临近安大略湖,湖面上漂浮着一些厚厚的冰块,冰块处于自然状态,有的还呈棱形,暗藏危险。沿着路边,一些粉末状的积雪正在慢慢地化散。兰娜被摇晃着,身体抵到了马迪,咯咯地笑;马迪又摇晃着,她的身体压着了瓦奥莱特(瓦奥莱特擦的什么香水?在这样的兴奋之中,香水的芬芳仍然可以闻到);瓦奥莱特又喊叫着挤向了托尼,像玩具一样大的小托尼抵靠着扶手被压得直喘气。现在,她们已经超出了哈蒙德市区的汽车限速标准,加速前进,进入到一片炫目的阳光之中。大约开了一英里左右,到了奥德威克赛车专用跑道,跑道上破破烂烂的彩旗在风中噗噗直响,一些锡制的广告标语,如骆驼牌香烟、阳光汽车油,提供22毫米步枪打成密密麻麻的洞的梅尔烟袋。到了哈蒙德县的露天市场,市场是一派冬季萧条的景象。就在这里,猝然,一声警笛在她们身后响起,起初很微弱,渐渐地声音大了,紧急而愤怒,不会弄错的。于是长腿从后视镜里斜视了一眼,咕哝着,“哦!——哦,该死的!”尽管她一开始并没有看清是巡逻车(这是一个州公路巡逻警官,他正在抄下这辆抢来的别克车的车速,这辆别克车在一个限速五十五英里的地带车速达到了每小时八十至八十五英里)。就在这一瞬间,长腿不假思索,赶忙钻进车内,或者是打开她的弹簧刀准备将刀尖刺向她的敌人的咽喉。她弯着身子,握紧那双擦热了的、强有力的小手,猛打方向盘,两手成时钟上十一点与一点之间的姿势,她的脸如同成年人的一般,目的明确,意志坚定。她将油门踩到底,于是“狐火”姐妹们就高声喊叫,仿佛沉浸在过山车里那样陶醉,那样刺激,那样冒险,她们的车一路向下开,这样一路狂奔到哪儿去呢?
“长腿——不要让他抓到咱们!”
“——他妈的!”
“我决不回去!”
“我们需要一把枪!”
“打穿他的轮胎!”
“他追上来了!”
“不,他追不上!”
““狐火”决不倒退!“”
“哦——长腿——”
“天哪!”
在十字路口正好有一辆柴油机发动的卡车经过,它打出黄光,但长腿不会停下,即使她能够停下,她也开得太快了。她倾斜着身子猛地按喇叭,别克车内充满女孩子们的尖叫声。长腿一下没有看清方向就将车拐进了左边的一条巷子里,突突地开了过去,从卡车挡风玻璃里望见司机的脸像一个气球高悬着,他惊呆了。戈尔迪一边发出神经质般的大笑,一边向司机打手势。长腿将别克车又倒回来拐进右边的巷子里,避免与开着破烂的捡来的货车的某个老东西迎头相撞。别克车的轮胎只稍稍滑行了一会,好像是戏弄那老家伙,她们就渐渐地开下去,进入到了乡间,到了她们不熟悉的农田,因为她们都在城里长大,没有见过这些农田。美国104国道,一条双向行驶的公路,两边都是田野,田野里白雪耀着星光,一排排的干玉米杆上聚集了很多黑色的大鸟——乌鸦?——在懒洋洋地盘旋着。在她们后面,警车减速了,但她们仍然能听见警笛声。后排的一个女孩子斜过身体,将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借此想淹没那警笛的声音。是“来自红莫林的歌”,声音振聋发聩,歌声却是极度忧伤,让人十分向往,不知羞耻的向往。马迪处于一种异常而强烈的恐慌中,她匍匐着紧靠在前面座位的后背上,弯成长腿的姿势,就像一个默默地弯曲着身体睡在母亲怀里的婴儿。她闭上眼睛,眼球还在眼睑后面拉扯着。她闭上眼睛,哦,上帝,哦,我的上帝,不要让——这不是祷告。马迪·猴子,又叫“杀手”,因为她聪慧狡黠,口齿伶俐,她不信上帝,的确她太聪明,不信任何天上的天父——上帝(他会在天上的哪儿呢?——这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一直在阅读有关天文学方面的书籍,她一直在凝视着那错综复杂、令人神魂颠倒的夜晚的天空,那个在哈蒙德这个工业城市上方的不甚清晰的天空,可至少他不在那儿)!她的嘴唇动了动。她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意志,她在想多年前她与妈妈睡在一起的情形,那个女人现在没有了,是她的妈妈啊!没有必要决定一个人的身体从哪里开始,另一个身体又离开了,在这样温暖、这样亲密、这样友爱的环境里,她看见了妈妈的脸,倒了过来,一张膨胀的、东倒西歪的脸倒了过来,还有妈妈那被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被捆着的手臂,她在楼梯上将自己摔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人们叫来了救护车和担架:她的嘴巴张得就像一条无声的痛苦的鱼嘴。马迪听见自己的心里:我必须诅咒这片我身处的天空。可是声音还没有落下,就听见身后的警笛声呜呜而来。该死的家伙,他追上来了。然而长腿是决不会投降的,“狐火”决不说抱歉!“狐火”蔑视死亡!树林在她们的车子后面沙沙作响,雪堤上立着的邮箱歪歪倒倒,一道浅蓝色的光辉洒向天空又折射到洁白的雪地上,照到一排排的冰杆和一溜的冰针上,车窗外的风振动着汽车,就像哀鸣一般,摇动的车箱内不断传出“哦!哦!哦!”的叫喊声和小狗托比的吠声。像长腿的姿势那样,马迪蜷缩着身体,闭着眼睛。她相信她最终能感觉到地球的旋转,那看不见的急流悄悄地承载着你向前,向前,直到你的速度超越了它的速度;最终你自由了,没有了地心引力的牵制。“狐火”决不说决不!
这时,这部抢来的铬合金材质的绿松色别克车翻了——翻转,翻转,再翻转!——汽车翻倒在了泰德曼之角向北的一个漂流着雪水的田野里。从费尔法克斯大街的埃迪烟草店出发,长腿已经开了十一英里,其中六英里,她开得飞快,因为她要摆脱那个州公路巡逻警察的拼命追逐。那时公路很开阔,视野很好,车内的女孩子们激动万分,歇斯底里地喊叫、拥挤,你抓我,我抓你,一路疯狂。就在这时,长腿望见了前方的一座桥,那是一座噩梦中的老式的桥啊,陡峭而狭窄的坡道,狭窄的厚木板铺成的路面。她满脸愁容,可是没有时间让她迟疑。长腿很精明,也很理智。她不用刹车,而后面的那个警察肯定会减速,那该死的家伙一定会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这样一来,长腿就有了几秒钟可以超过他,不是吗?在比赛中,几秒钟的意义可大了,就像现在,别克车冲向坡道,上桥,前轮撞击着地面,旋转着,在女孩子们得体的惊叫声“哦!哦!”中,车轮似乎开始抬起来了,但令人吃惊的是它又稳稳地落到了地面,这样一个庞大的机械似乎很有智慧,它掠过桥面,撞到一片光滑的快融化的雪地里,车子突然转向,此刻它的后轮子似乎又抬起来了,过了一会,所有的努力都停止了,所有的地心引力都停止了,只有车厢内的尖叫声仍不绝于耳。别克车升起,漂浮,好像被抛向了空中,它多么轻盈啊!这时马迪睁开了眼睛,她一生都记得那个时刻,那时,那一时刻,没有不良的后果,让人感到多么欣慰!现在别克车又撞击到了地面,然后反弹回去,好像仍是轻盈如燕,翻转,旋转,一辆承载着生命的汽车。女孩子们的心突突地跳。汽车滑行着,翻滚着,掠过地面,就如同一个背上长着硬壳的大昆虫一般,这会,它又恢复了正常运转,又翻了过来,嘎嘎地猛地碾过地面。积雪带到了破窗户里,车顶砰地朝内坍塌了,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抓了起来,又倒栽下去,而发动机仍然在轰轰地作响。车内的人疯狂了,想逃生,可是她们像被深深地埋在了一个蓝白色的虫茧里,只听得见一片呜咽声、喘气声、哭泣声以及一只小狗的吠声,还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尿臊味。长腿哭得透不过气来,她一半愤怒,一半狂喜,虽然她被困在轮子的后面,一动不能动,但她还是环视了一下周围,看了看,“没有人死了——对不对?”
没有人死亡。
第三部 第一章 红岸管教所
一……二……三……
四……五……六……
七……八……
九……十……十一……
她数道:十一只老鹰慢悠悠地在天空盘旋。
她笑着数道:十一只暗褐色的老鹰盘旋在一个烟雾弥漫的天空里。时间是仲夏七月的某一天早晨,一个没有名字的炽热的早晨。
尽管警卫监视很严,但他不可能监视她的眼睛,除非他将她的眼睛挖出来,所以她数道:好像她的生命,她的灵魂,都依靠它一样:十一只暗褐色的老鹰飞起来了……向下盘旋……那么地优美……又飞上去了……然后又缓慢地向下盘旋。暗褐色的羽毛,精明的伪装,张开的翅膀那么地强劲有力,承载着它的身体,停在空中,几乎不动。
猎兽。天空的主宰者!
我是你们中的一员吗?带我一起走吧。
在这个房间里,这儿,她测量着(她知道得很清楚:她过去已经数过),九英尺长乘以八英尺宽。在这个被称作“隔离室”的房间里,她总是不能入睡,醒着,向往着白天的来临;此刻她使劲地掂起脚尖,决心看看窗外,尽管那扇窗户肮脏不堪,只有一丁点大,就像一只勉强睁开的眼睛被残酷地钉在那用煤渣砌的墙上一样(长腿·萨多夫斯基是一个很高的女孩:光着脚身高有五英尺八英寸),但她还是不得不掂起脚尖,她肋腓上的肌肉都在颤抖,她拼命地伸长了脖子想看一看早晨泛蓝而苍白的冒着蒸汽的天空。这些老鹰,一看见它们,她的心就为之激动,因为她曾听说过,在哈蒙德的西面和北面约十五英里的红岸管教所一带的乡间,有一种暗褐色的老鹰。天哪,长腿是一个城里的女孩,她不相信自己以前曾见过一只真正的老鹰。这样大的鸟,体积如此巨大,如此强劲有力,清晨和黄昏它们都会突然出现在高高的天空中,就像不期而至的音乐,唯有这扇窗户里,这间单人牢房的目击者才听得见,连着她房间的其他“村舍”的女孩子是看不见这样的景象的。只有在这儿她才看到这样的景象:似乎没有费任何力气,老鹰就升上天空了,好像天生是为风而造就的一对宽大的翅膀,那肌肉结实、布满羽毛的宽大的翅膀,优美的翅膀,载着它们任意盘旋,过一会儿,又短暂地停留在空中……一阵心跳……然后它们再一次盘旋下来,徐徐地环绕、倾斜、下降……将空中的气流送进了十二英尺高的煤渣墙内的红岸州少女管教所的牢房里。高墙上围绕着六角形手风琴似的电线网,那网就如同一根你不想戴在脖子上的邪恶的项链。
我是你们中的一员。
她用她的前额撞击那湿漉漉的墙面,撞得嗵嗵作响,她的前额已经青了,疼痛了,她的眼睛红肿了。由于受到警卫的管制,她不记得这次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多少天,或者他们是否曾经告诉过她。
我是你们中的一员。哦,天哪,哦,老天哪,让我出去。
第二章 “ 正义”
现在轮到他们了,他们开始报复我们。那些被我们斥责的其他人在想,我们能飞掠过他们,但他们决不会在他们的窝巢里抓住我们。
““狐火”燃烧,燃烧吧!“我们渐渐地相信,我猜想——就像在梦中你说不出什么是歪斜,什么是正直,都像麻花一样纠缠在一起了。
也许你就是那些其他人中的一员……你安然无恙,你自鸣得意,你本性正直,想想青少年违法者——少女帮——小荡妇——对不对?
是的,我不责备你。这就是哈蒙德市的大多数人对我们的看法,当他们得知这一消息,知道我们在周遭的所作所为,我们”狐火“帮的女孩子真的有麻烦了,被警察给抓起来了,我们中的有些人还被指控犯了罪。
我们被救护车送到了哈蒙德市总医院,送进了急救室,然后被未成年人法庭收监。还算幸运,我们都活着,也没有人残疾,除了我们的几个亲戚(当然不是我们所有的亲戚)之外,每个人都说,不只是长腿·萨多夫斯基,而是应该将我们所有人都送到红岸管教所(州管教所)去,不应该对我们实施缓刑。
甚至在哈蒙德市的《编年史》报上有一篇社论,是关于公立中学的”不法之帮“的危险性的!
但是,我们六个人(兰娜、瓦奥莱特、托尼、丽塔、玛莎、马迪)都很幸运,只给了五个月的缓刑;由法官找我们谈话,谈话,谈话,尤其是他警告我们别与”危险的同伴“结成朋友。戈尔迪被判了十二个月的缓刑——真的很幸运,有一阵看起来她要与长腿一样待在红岸管教所,那就完蛋了。后来她只是被作为长腿的同谋被指控参与了一件大宗盗窃的案子(抢埃斯?霍尔曼的汽车!这只是一次捉弄),还有其他一些指控,如,袭击他人,恶意破坏他人财产等罪。长腿受到了被称为模糊的判刑,最少要判五个月,至于最多判多久,没有陈述。于是这些同牢房的人都不知道她到底将要被判多久的刑,这种刑他们称之为监禁,意思是总在那些看守的监管下。他们既是监狱的工作人员,又是模范犯人,是犯人变成了可信赖的人,而与你同牢房的人是不可信赖的(长腿会发现这一点的)。我们了解到的其中一件事就是,在纽约州,未成年犯罪者只要年满十八岁,无论是何时被送进少年管教所的,一律将得到无罪释放。但是,如果是被模糊判刑,很可能到十八岁之后也不能获得释放。于是你就得常年被关在红岸管教所,被指控某种成年人不会被指控的可以忽略的”罪行“,如被指控是一名逃跑犯,或是一名逃避者,或是一名无可救药的人——”什么是“无可救药”,“长腿说,”只是某个成年人反对你的看法?“——或是淫乱(只有女孩子们才会淫乱,而男孩子却不会)。
你很快就会明白这些指控意味着什么,它们几乎意味着警察和”未成年人局“想要的任何东西,是的,也是父母们所要的东西,因为有许多父母希望摆脱他们的孩子。于是,长腿试图与未成年人法庭的人辩论,与法官本人辩论,指出这是多么地荒谬,这是不折不扣的不公平。她进一步说道,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被当作一名逃犯判刑送到红岸管教所,而且如果这里的管理人员不喜欢她的样子,她就得服满五年的刑期——同一个成年男人因犯持枪抢劫罪,甚至犯杀人罪所判的刑一样长。
长腿竟然对法官说,一个叫奥尔达克的家伙,“——我打赌这是违反宪法的——像这样对待孩子。为什么这样,因为我们是‘未成年人犯罪者’,我们不是人!”
奥尔达克同时还是管辖我们所有人的家伙,他参加不同的听证会,婊子养的王八蛋长着一张梅子脸,一直看着我们(但是大多数时候他是看着长腿·萨多夫斯基),好像我们是这块土地上的浮渣,对他来说是真正的危险。
长腿有胆量,但像这样说话就很轻率,不计后果,她一直坚持她的权利,起码重复了上十次,说她只是为了保护她的一个女朋友免遭一些家伙的经常骚扰;她不得不用上了她的刀子,因为这是唯一能说服那群少年帮的家伙的有效武器,让他们老实点。沃尔从学校里开除了她和她的朋友贝蒂?西费里德,没有给她们一次为自己辩护的机会,于是她们只得离开学校出来兜风——”我们没有偷车,“长腿说,”我们只是开一开它,我们要把它开回去的,哪知那警察开始追逐我们,我害怕极了,担心他用枪打爆我们的轮胎,我猜想我惊慌了——于是就继续向前开。“
我们所有被指控的人都由同一名由法庭指派的社会工作者劝教,一个名叫西斯金的妇女。她说服长腿将她的头发梳得整洁,编好,再用发卡把它卡住;可是,只要长腿一摇头,她那些卷曲的头发又松松的掉了下来,披散开来,还是卷卷的,怪怪的。她的左脸伤得最厉害,已经瘀青了、红肿了,所以她的脸看起来不平衡,显得具有挑衅性,铤而走险。她说,声音突然变得很细,带着怀疑的口气,”——这个法庭对我没有任何审判权“。
奥尔达克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从他那宽大的加高的桌子光洁的桌面上,凝视着这个一头乱发的少女帮女孩,萨多夫斯基。
“哦,是吗?没有吗?”
在马迪的笔记本里有一张发黄了的折叠起来的小纸片,当时她很仓促、很担心、很恐惧地涂写了这张纸片。我打开它,将它展平,发现这是一张正式指控书,在1954年4月8日这天,纽约州哈蒙德县未成年法庭指控玛格丽特·安·萨多夫斯基。
我记不清曾写下这张纸条,但是我一定写过。为了这个“历史档案”。
天哪,他们指控长腿犯有重大的盗窃罪、无照驾驶罪、危险驾驶罪、超速罪、危害他人生命罪、拒绝服从警官罪、蓄意破坏他人财产罪、行为混乱罪、拥有暗藏武器罪、拥有非法武器罪、使用致命武器行凶袭击他人罪、习惯性逃学罪,学校的一名“问题学生”,一个“不可救药的未成年犯罪者”,一个“淫乱的未成年犯罪者”——!
正是长腿自己的父亲来到了未成年法庭,并背叛了她。他的证词比莫顿·沃尔(莫顿提供假证以反对我们所有的人)更糟糕,充满谎言和夸大之辞。你会相信这一切吗?
阿布·萨多夫斯基!——在下街区任何地方,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声:脾气暴躁、性情多变、好打架、酗酒,与女人的问题,与雇主的矛盾。看一看这个男人,他的一只腿比另一只短一截,因此,他走路倒向一边,构成一个危险的角度。他满面怒容,——但还是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或许曾经还是一个粗壮的男人,没有一点地方长得像长腿。——虽然他与长腿一起出现在未成年人法庭,但是他几乎不瞅她一眼,仿佛他因羞耻而受到了伤害,他一脸冰冷镇定,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甚至穿了一套西装,打着领带。长腿说,自从他的一个酒友死去五年来,她还从没有看见她父亲穿这样一身。他曾经穿着那套西装去参加他朋友的葬礼,然后失踪了三天,最终,因醉酒被拘。长腿不得不将他保释出来。他正对奥尔达克说,很平静的样子,“承认”他再也不能管好他的女儿了,她就像今天的许多孩子一样已经不服管教。也许,要是他在她的母亲死后再婚,也许情况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长腿说,她怎么也不相信她所听到的,不相信他会这样说,于是他们打了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父亲竟然会在陌生人面前以这样的方式背叛她,——“哦,马迪,我的心都碎了,我决不会原谅他。”
他们问阿布·萨多夫斯基,他的女儿是不是卷入了毒品交易?——她是不是一个帮的成员?——她“淫乱”吗?——那个叛徒站着沉默不语,皱起的下巴抵着他的脖子,好像在盯着自己的鞋子看,他没法回答出这个问题。
长腿·萨多夫斯基——“淫乱”!——哪怕有任何家伙胆敢向她伸手,长腿一定会杀了他。
这样,奥尔达克可能花了十分钟与检察官和西斯金夫人商讨,然后宣判长腿去一个我们都怕得要死的地方——红岸州少女管教所(还有一个单独的少年管教所,是少女管教所的两倍大,紧挨着红岸镇)。在下街区,大多数人都认识红岸管教所的孩子或与红岸管教所的孩子有关联,就正如大多数人都熟悉梅伍德(州男性监狱)和米勒娜(州精神病医院)一样。因此就有一些关于这些地方的笑话,你一生都会听到的笑话,不是由于这些笑话多么滑稽好笑,而是因为它们一点也不好笑,就像讲有关死亡的笑话那样。听见像那些在法庭上被念到的真名实姓,由某个婊子养的王八蛋念出来,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就记录在案,使之成为真实,这大约是你能够想象得到的最可怕的事情。
长腿立即说,“”最少五个月“——那最多是什么意思?”奥尔达克回答说,“这就取决于你啦,年轻女士。”
当女监警觉地观望我们,以免我们悄悄地给我们的“狐火”姐妹送点违禁品的时候,长腿与我们一一拥抱:戈尔迪、兰娜、丽塔、瓦奥莱特、托尼、玛莎、马迪。我们所有的人(长腿除外)都哭了,就像心碎了一般。长腿特别用力地拥抱了马迪,将她抱得差点窒息,长腿自己先松手,因为她的锁骨受伤。她附在马迪的耳朵上低语,声音甜美而灼热,“猴子-宝贝,过来,不要看起来那样忧伤,我五个月就回去了,”接着又紧紧地拥抱马迪,在她的耳边秘密地嘀咕说,这样别的人都听不见,“——也许还会更快一些。”
什么意思?——长腿想逃出红岸管教所?
第三章 《天空简史》
你不可能知道某个地方的某些事情。
比如,1954年在法国的鲁恩,大量的“火石”从空中落下,滚到一个山坡上,炸死了一个老人,伤了几位旁观者,还有一些牛。当医生解剖这位老者时,发现其中一颗石头,一颗暗红色的石头正好穿过他的胸腔,实际上是穿过了他的心脏,致使他当场死亡。又比如1701年在英国的切斯威克,像“雪崩”一样的同样的石头直穿教堂的屋顶,当时正值复活节期间,石头将牧师打到祭坛边,并造成火灾,使得教堂的大部分建筑被毁;但是似乎是由于神的干预,那些正在逃跑的礼拜者逃过了这一劫,没有人被石头击中。再比如,1889年在美国俄亥俄州的莱马,一辆客运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遭遇到天空里落下的岩石、石子和“针”样的物体的袭击,当时天空看起来很晴朗,九千颗这样的物体像雨一样从空中落下来,最小的也有葡萄那么大,而最大的有七十五磅重。“我们以为这是世界的末日,是天启!”铁路工人这样说道。
接着在1923年,在美国的康涅狄格州的塞勒姆佛斯,一个几百人参加的热闹的室外婚礼被“雨点般燃烧的岩石”打断,起初大家以为是打炮的声响,于是惊恐万分的客人们猜想是被炮火袭击。超过一万四千颗这样的“雨点般燃烧的岩石”落了下来。
1931年,在美国的南达科他州的伍尔门维尔,一场季末垒球赛的第九局正在进行,突然雷射一般的小石头从空中落下,下了几分钟,将这局球赛给打消了。受惊的目击者报告说,周围有好几英里的地面都被炸得坑坑洼洼。附近的一个农舍,麦克纳马拉一家,母亲、父亲和六个孩子刚准备坐下吃晚饭,一个圆圆的物体撞进天花板,飞速地滚落到厨房的地板上,好像是直穿过来,又消失了,反弹落在了地下室的台阶上,发出剧烈的响声。麦克纳马拉先生惊呼道,“天哪——有人从我们的屋顶扔进了一个保龄球!”他的一个大点的孩子说,“那不是什么保龄球,那是一个火球。”当那个物体燃烧过后,他们看见了一块富有光泽的大石头,重量达三十二磅。
1952年,在安大略县的普斯,一个夏日的日落时分,一个展览会就像疯狂的圣诞节灯火一样照亮了城市的南部天空。一个形状像“带翼的菠萝”一样的物体垂直落到地面,然后爆炸了,炸出一个深三十英尺、圆周为五十三英尺的坑。这个坑周围数英里的所有东西上都蒙上了一种沙砾般大小带咸味的黑色尘埃,有的生机勃勃,有的死气沉沉,落到你的头皮里,你的指甲里,甚至皮肤的裂缝处。
人们还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俄国人向美国投放的氢弹,普斯的居民都这样说。
不,这是来自火星的某个角落的岩石碎片。
什么是陨石?——是流星体这种金属物质经过地球大气层时所残留的一部分物质,这一部分迅猛落到地面的物质,就是陨石。那么什么是流星体呢?——是一些小行星或大行星,它们穿过地球大气层后,变成白炽的星体,有时候拖着火焰划过天空。
还有小行星……彗星……“狩猎星”……“陨星”。
岩石从天空中落下,从你说不出名字的某个地方落下。
这些笔记大部分是马迪·沃茨在哈蒙德市公共图书馆里做的,她如饥似渴地学习,记下她认为是可以永恒的东西。每天放学后她就坐在图书馆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忠实地从书本中抄录各种信息,其中一本书名《天空简史》,如今早已忘了(我已经将这一切都遗忘,只是碰巧翻到了这些折叠得如此整洁的笔记并将它们放进了原来的笔记本,找了回来)。于是她凝视着每个人,尤其是成年人,她就像一个梦游者,被这一条条信息、一个个图表或插图弄得心烦意乱,那些书中人物的脸和(不会察觉的)眼都盯着她的眼,这个奇怪的女孩将她自己的一面呈现给这些成年人,给她的“狐火”姐妹们,但她的另一面,或者叫内心深处,留给了她自己。
没有人知道我。没有人能够伤害我。
只有一次,马迪读了书中的一段给长腿听,也许是《天空简史》这本书,她读到有关“陨星”,如书中所说,意思是说大块的岩石残骸,面积大小不一,如果它们撞击到地球,就会给这个地球造成相当大的危害。长腿听了,感到很惊讶,她开了一个玩笑,以表达她的惊讶和担心——“那么像这样该死的东西,任何时候都可能重击你的脑袋啰?将你的脑袋搬家?”马迪说,“嗯——不过,这实际上是极其罕见的。不会真的就会发生。”但是长腿并不想就此罢休,她想到了什么,就非得玩一把,如同吮吸一块硬糖果,“——狗屁!马迪:你弄清了,关于上帝,那个废物,他不会伤害你,因为他也不在那里,有一个他妈的新玩意又会让我们害怕!”
就是这样,但你不可能花你一生去害怕和担心天空中掉下什么东西,对吧?
这样:长腿·萨多夫斯基挥舞着她那把她总是引以为豪的弹簧刀,炫耀着刀子对她多么有用。长腿热血沸腾,勇气大增,跑了出去,沿着街道跑下去,碰巧望见了埃斯?霍尔曼停在街边的绿松色别克车,而且车钥匙就留在打火装置上——这一点,埃斯?霍尔曼发誓他这辈子从没有干过这样的事。参与这次事件中的我们四个跟随着长腿来到街上,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但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狐火”燃烧,燃烧吧!“
这个事件的悲惨结局就是长腿被关进了红岸管教所,远在乡间,处于隔离状态,与其他三百女孩——”未成年违法者“一起被关押在十二英尺高的煤渣墙内,墙上是六边形电线围绕。一个最不应该被关押、被管制的人。”——但愿我,但愿我——“我在对戈尔迪说,”——我能代替长腿。“戈尔迪看了我一眼,她将托比紧紧地抱在她的怀里,托比也望了我一眼,我能看得出,是的,为什么不是马迪被判刑去改过自新呢?这样长腿就可以得到自由了。
第四章 侮辱
她恍恍惚惚挨过了无数个小时,每天早晨五点三十分在刺耳的起床喇叭声中醒来,天黑了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这是什么意思,一群人挤进浴室,阴冷潮湿,臭气熏天地淋浴,进到餐厅,还是不知我必须干什么,才能使这一切恢复正常。作为一个人,她撞击自己的头,她忍受着大脑缺氧的痛苦,只好经常站得笔直,踱步,与人说话,似乎意识非常清晰,然而还是无法理解如何为这种侮辱报仇,因为这种侮辱本身就难以理解:它没有名字。
在红岸管教所的第一个月里,有一半时间她是醒着的。她只要一开门,就听见其他人嘲弄的笑声。她转动门把手,想拉开门,可那门就是打不开,好像故意跟她作对似的,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将它打开。
这时就有一个看守(通常是洛费尔)或者一个模范犯人(通常是荷兰女孩)走过来申斥她,有时抓住她的肩膀,有时扇她的耳光,得以取乐,但同时也害怕她的目光,因为她的目光犹如碎玻璃发出的光芒。
这些侮辱会激起她的反击的,而且,她确实反击了,一次又一次,她做了。
这样做她也会受到惩罚。她的违规都被详细地记录下来,送到主管人员那里,她因此丧失了娱乐室的特别待遇,丧失了淋浴的特别待遇,饭量减少(通常是取消午饭),额外干活(擦洗厨房?洗衣房?厕所?淋浴室?地板?地面?——红岸州少女管教所是一部永不停息的运转着的机器,培育着混乱和污秽的新东西,自然这些都是有待处理的)。所有的处罚中最可怕的是,在”隔离室“里度过时光——意味着,她处于隔离之中。
当他们将手放在她身上时,她退缩了,可她不想流露出她的痛苦,他妈的,她那受伤的锁骨在慢慢痊愈。
荷兰女孩一口绿色的牙齿向内倾斜,狡猾地笑着说,”你真的很强悍呢,狗屁,嗯?“长腿·萨多夫斯基,狐火”帮,是的,我听说过你,希望我见到的就是你。“
自尊需要自己走:不要让那些婊子养的王八蛋拖你走。但是长腿就正被拖到四处通风的”隔离室“,她呜咽了,天哪,我到底怎么了,我会变成什么人。可笑的是,这个新来的女孩萨多夫斯基极其憎恨她的室友(博比?梅尔顿,她有问题——大脑缓慢迟钝、闷闷不乐的农场女孩,身上的气味强烈,可她声称她”像别人一样“清洗过自己),她宁愿独自蹲禁闭。然而,她好似不知道为什么被拖走,她的双腿已经僵硬,眼里流着泪水,我在哪儿?我是谁?她依然很警觉,肌肉的反应也很快,但她还是不甚理解,这是怎么了:门都旋转着关上了,锁上了?窗户都布满了电丝网?她的双膝被扣住了,她倒下了,或是被推倒的,她脸朝下倒在了地板上一块铺平的肮脏不堪的垫子上,垫子下面的蟑螂闻声逃窜,墙上的管子暴露在外,直逼眼前。长腿睡下了,醒了;又将头重重地放下,就像放倒一个陶罐那样,然后又醒来,在黑暗中她很警惕,也很害怕,她的心怦怦地狂跳,好似要跳出来。这时她很快就意识到,那张薄薄的气味难闻的垫子上满是油渍、经血、老年人的悲伤、呕吐物以及其他人的眼泪。她将身体扭曲到一边,马迪,我想死,我害怕,我快要疯掉了。我一直尖叫,尖叫,可没有人在这儿。
这个”隔离室“就是地心引力的终端,当你落下,你落得很快,于是你就落到了那里。
她两腿僵硬地走出”隔离室“,这是她在失去控制几天后第一次被允许走出”隔离室“。那天,她突然尖叫着扑向锁着的铁门,接着,猛地用胳膊撞击那位模范犯人,然后,就不顾一切挣脱了束缚。她两腿僵硬地走出餐厅,此时是早晨六点,太阳还没有升起。首先,她站在买咖啡的队里,表露出”沉默的不敬“。一个名叫洛费尔的看守对着五六个女孩(包括萨多夫斯基在内)大呼小叫,说是有谁推挤了,但他妈的谁在推挤,恰好这时就发生了如山崩一般的推挤,这个受惊吓的黑人小女孩(万寿菊:来自哈蒙德市下街区费尔法克斯大街南段)吓得要死,于是长腿挡在道中央,保护她,可洛费尔将她从队伍中拖了出来。几分钟之后,洛费尔说着诸如”黑鬼情人“之类的话,长腿失去了冷静,记不得后来她干了些什么,天哪,她只记得做了不得不要做的事。
“狐火”荣誉!
“狐火”正义!
满脸浮肿、大汗淋漓的朗?洛费尔说,“你这个小该死的!你这个小荡妇!哦,宝贝,你会为这一切后悔的!”她狰狞地笑了,仿佛有人刚刚送了一个礼物给她似的,一切都是那样出乎意料。结果,这件事受到了紧急的处理,洛费尔利用职权,和另两名看守“隔离”同室者,将长腿两手反绑背后,拖着她就走。长腿对这样的痛苦感到恶心,开始头晕。这些大块头、声音沙哑的女人,没有理会她;她们身穿海军蓝硬挺制服,有绑腿的长袜,如同护士的长袜那样。这就是上帝雇佣她们所做的工作,这就是她们要做的工作。
长腿被拖得一脸惨白,痛苦不堪。现在她被拖出了沉寂的餐厅,穿过开着门的厨房,到了过道,一股热浪袭来,强烈的烧焦了的燕麦的气味,发酸以至有毒的牛奶味、油脂味、清洁剂的气味,又穿过了F舍、G舍、H舍(这些只有一层的矮小的建筑物其实都不是住舍,只是储存空间罢了,就像工棚或是鸡笼,煤渣和水泥的墙,小的正方形的窗,肮脏的玻璃,有防护电线网——H舍是长腿·萨多夫斯基的,但她将有好几天不会回到这里);穿过灯光微弱、不通风的洞穴,这里是医务室,六张床永远被人占着,再穿过一个交叉路口就到了室外。清早凛冽的寒风让人惊颤,天空猝然间裂开,失去了方向,好像脚底下的地面已经掉了一般,但这种感觉正在飞逝,这个紧靠一个生活设施的工棚般的凹室,就是“隔离室”。
对朗?洛费尔和另一名看守来说,她们很幸运,今天早上这个“隔离室”没有人占着,她们并没有想到事先来查看一下。
或许来查看一下这个牢房是否干净,准备给人住——比如,这不再是停下来撒尿的临时厕所;满眼尽是蟑螂。
“好了,你这该死的”黑鬼情人“,你到了——”她们将她往里猛地一推,她就像个破布娃娃直直地倒了下去。
我好害怕,我快要疯掉了,马迪。我害怕我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坚强。
没有盖子的污秽的厕所,地板上铺平的垫子,没有床单,没有枕头,只有一扇窗户,这扇窗户被残忍地建在高高的墙上,大约是十二英寸长,十五英寸宽。肮脏的玻璃窗格子,布满了电丝网;除了电丝网,这儿,玻璃里面还是电丝网。
经过漫长的一天,一束长方形的微弱的亮光掠过地面,照亮着那覆盖在地板上的灰尘、泥土、头发,如同棉杨白的种子一般。
塞里奥特神父念着她的名字:玛格丽特。
他不爱她,那个老头,因为他不认识她。但是,当他说话时,她总是听着,这就是命运,她晓得。她听着。
他重复着在公园里告诉过她的事情,是关于死神的事情。
你年龄越大,你预演死亡的次数就越多。因此,你不要那样害怕。不是死神本身让人害怕,而是接近死神让人恐惧,因为你的思想,你,都呈现在死神的面前了。
长腿笑着说,狗屁!我可能是一个懦夫,就是这么一回事。
塞里奥特神父也笑了,这个消瘦的小老头,他的宝贝一样的威士忌藏在一个纸袋里。他说,哦,不,不,不,你不是的,我亲爱的。不。
长腿怀疑地说,是吗?你怎么知道?
塞里奥特神父说,赐福给心灵纯净的人,玛格丽特。因为你将看见天父。
就在他们对她进行登记、审问的管辖区,他们对她的侮辱也开始了。因此,她第一次品尝到了极度恐惧的滋味,那就是一切都正在偏离原来的轨道,一切都失控了。
当那个公路巡逻警察追逐她的时候,她当然害怕过。可事实上她怕个屁。只是为了她的那帮需要她并信赖她的“狐火”姐妹们,她才躲避他,谁让她是“狐火”的司令哩!
一旦警察抓到了她,他们粗暴地对待她,她只好认命。也许会像她的老爸那样有时候扇她一耳光,可是不会伤害她(她以为)。或像在学校里,就像在黑板上给一个句子加上标点或写一句话,这些都不算什么侮辱。但是,这帮警察给她的侮辱却是,用他们的方式看待她,把她看作是某类荡妇,或是廉价的娼妓;反复问她的男朋友是谁,她为他们做什么事,是哪个帮派?——子爵帮,鹰帮,还是公爵帮?——抑或是一些年龄大些的家伙们?
后来长腿说,她真的很吃惊,这些成年人念着那些名字,原以为只有孩子们知道或关心的这类下街区帮派的名字,但是,这些警察本身也就来自那个街区,所以他们也知道这类事情。其中一个警察,最粗鲁,他盯着她,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叫她“长腿”或“长腿宝贝”。他叫麦加恩,就住在长腿和她父亲住的那条街的街头。
无论他们是否有权利,或者作为一个青少年长腿的权利是否暂时取消,因为她犯了一些很严重的罪行——他们这样说的——试图恐吓她,也许——他们将她拘留在第四大街的管辖区长达五个小时,直到夜晚,他们重复问她,她和她的女朋友们与哪个帮混在一起——为什么窝藏武器,为什么偷东西?每次长腿回答说,“我和我的女朋友,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单独一帮,”警察们还没有听完就点点头,或是给她一个会意的假笑,问哪个帮?哪些家伙?或者问他们是不是一些年纪大些的家伙,比如埃斯?霍尔曼?
警察们在这个不通风的但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冲进冲出,到场的不只是一个女舍监。他们审问的时间愈长,情况就变得愈糟糕。于是长腿抗议道,几乎是尖叫道,“——我告诉过你们,可你们不听。”狐火“就是我们,不是哪个中学的阿飞、婊子养的王八蛋的助手。”结果,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似乎是他们使她讲得如此激动,不顾一切了。她这样做了,就好像她已经给了他们一个暗示似的,他们也会变得不顾一切。
他们从她身边掠过,不时有意地碰碰她的胳膊,她的乳房,说,“亲爱的,你最好讲个比这更好的故事来听听。”又说,“亲爱的,你与他们中的哪一个”阿飞“发生过性关系?——莫非是与他们所有的人?”
这样一来,长腿真的感到很害怕,感到很无助,这些家伙貌似警官,个个朝她攻击,就像刚刚那样,他们扮假笑,使用粗鲁下流的语言,如“发生性关系”、甚至“你他妈的”、“杂种”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给了警察她家的电话号码,但他们没能跟阿布·萨多夫斯基联系,或许根本就没有尽力去打这个电话。她明白了她不再给这些狗杂种提供任何他们想要的答案了,比如某帮派的名字以及某些特别的家伙的名字。因为“狐火”帮并不是他们关心的焦点——他们关注的焦点只是那些男性帮派——男性。
这是最大、最大的侮辱,她是真的难过极了,没有办法立刻考虑这一点。
终于,第四管辖区的警察们对长腿失去了兴趣,或许她对他们也没有任何价值了,毕竟只是一个年纪十五岁、无所畏惧的可怜女孩,她不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于是他们为她签了字,将她送到了街对面的未成年人拘留所。以后,当那个女舍监不在房间里,西斯金夫人询问她,那些警察除了审问她还对她做了什么的时候,长腿几乎是暴跳如雷。她怒气冲冲地说,“哼!我要宰了那个把手放到我身上的狗杂种。”
也许她早已忘了是谁干的。
从那以后,她就噩梦不断,总是处在一种似醒非醒的恍惚状态中。睡梦中她会间歇性的突然生气,感到挫败,甚至觉得有人对她实施暴力。我是在哪儿,为什么我不能走出这扇门?她依稀记得为什么她会被监禁,因此,她接受这样的命运,但是,她仍然在抗争。她发现自己被锁在一个墙上贴了几根竖条的接待观察室里,这就如同佩里中学的只铺有垫子的体操教室。长腿不记得这件事了,也拒绝相信这件事,她一直表现得“杀气腾腾”。
有什么证据吗?——某份报告上记载了她的这一点。
当她发现她自己被强行脱光衣服,这是一种“缉毒探员式搜查”,她一直啜泣,觉得羞辱,她决不会忍受这样的侮辱:她们用带着油污的橡皮手套的手指戳进她的身体里,戳到她身体藏得最深的最隐密的部位,盘问她身上的文身,说,亲爱的,这样粗糙的文身一定是你自己弄的,对不对?——你的男朋友为你做的,嗯?——你他妈的还真走运,你的伤口没有感染。她们摸进她的头发,她那乱七八糟的纠缠在一起的头发,用一个小手电筒查看她的头皮、耳朵、鼻孔以及她的嘴巴。此刻的长腿·萨多夫斯基对她们来说只是一具身体、一个名字和一个号码,她已被整得筋疲力尽,无法抗议。
最初,每次洗澡,每次淋浴,都有女警官密切监视她。为什么我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事要这样改变我。这就像大人教导一个智力迟钝的小孩如何自己洗脸,如何擦净身体,不要忘记洗她的脚趾头,宝贝,你知道你不是你看起来的那样干净。她们让她用强烈的快速洁净香波洗她的头发,有时候,监督她的那些舍监也被她外表的羞涩所逗乐,有时候她们还嘲笑她、戏弄她,宝贝,并不是只有你一出生就有乳头和屁股。这就看她们是否同情她,或者那天正好有太多女孩子从浴室中央通过,她们来不及播撒她们那匮乏的同情和怜悯。
在拘留中心洗澡之前,长腿不得不擦洗浴盆,这种巨大的老式的污迹斑斑的打扁了的白色浴盆,上面还有爪印,她不得不光着身子擦洗,喘着粗气,浑身湿漉漉的。她觉得特受侮辱,有如一口浓痰卡在了喉结处,只觉得好恶心。接下来,她们给她全身喷上消毒剂,就像给一个动物喷洒消毒剂那样,这种快速洁净消毒剂装在一个十加仑的容器里,有一个软管和一个喷嘴,她们将这种气味刺鼻的液体喷洒到她的腋下,她的乳房,以及她身体的其他部位,目的是为了杀灭她身上的虱子。
长腿说,“——我告诉你,我没有虱子,你们可以看看我身上有没有虱子。”她们则说,“当然,宝贝,他们都这样说。”其中一个警察,一直盯着她穿好内衣,套上一件棉工作服。这件衣服对她来说太大了,她穿了好几次。这个警察补充道,“——你要去的地方,与你待在一起的人,都可能使你长虱子,即使给你喷了这些消毒剂。”
起初,在红岸管教所,她尽量不跟其他人往来,他们是其他人,其他人不只是看守和模范犯人,还有其他不可信任的同狱室的人。长腿·萨多夫斯基是既骄傲又让人迷惑不解、既易受伤害又容易发怒和担忧,因此,她经常紧张得肌肉疼痛,她想跑,真的想跑,她肌肉抽搐、痉挛,甚至连头皮都在抖动,就如同一群小鱼感受到了危险要逃跑一样,尤其是当她不能从劳动中完全耗尽自己的精力时,她就几乎是不可停止地紧张。有时候她好几次从紧张的睡眠中醒来,牙磨得厉害,实际上臼齿都磨热了。
她的室友博比?梅尔顿唯一的幸福就是吃和睡,尤其是睡觉对她更重要。她用一种孩子气的绝望的口吻恳求说,你为什么不让咱们睡觉呢?——你为什么这样?她东倒西歪,犹豫了一会,试图想出一个恰当的词……这样讨厌呢?
她梦见约翰?迪林杰躺在大街上,身中数颗子弹,流血至死,是一帮懦夫从背后开枪,一直把他打成一堆烂肉为止。长腿弯下腰去碰了碰他,她的手指蘸满了他的鲜血,接着是她的双手,再接下来是她的手掌心,都蘸满了他的鲜血。
她所面临的危险是下一个中弹的或许就是她:也被一大堆子弹击中倒下,翻腾,然后死在人行道上。
她仍然站在那里,直挺挺的,有目的的:等候吗?
另一个梦是她回到了佩里中学的停车场,她手中拿着弹簧刀奔跑着,刀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的“狐火”姐妹们正等待着她,这一次她将刀刃插进了文尼?罗珀的喉咙里;她没有放过他,因为没有人会放过她。
在H舍里,有一个模范犯人叫荷兰女孩,一身的赘肉,块头很大,动作笨拙。这个女孩使长腿想起了戈尔迪,但不同的是这个女孩没有任何倾向愿意做她的下属。
一大清早,荷兰女孩就将长腿挑了出来,让人们注意她,让她挤到淋浴的队伍里,或插队用餐,嘀咕道,“你过来,动呀!”于是长腿才从她那梦境中清醒过来,没有愤怒,反而吃惊地望着荷兰女孩,“我怎么能插她们的队伍,我能吗?”——她指的是站到她前面的姑娘。荷兰女孩诡秘地笑了笑,说,“别说得那样新鲜,宝贝。你知道什么是对你好。”
荷兰女孩,十七岁,按管教所的计划到1955年1月她十八岁的时候就可以得到释放。她深得看守们的喜欢,因为她早已练就出一副看守们才具备的欺凌弱小、猜疑他人的工作方式。她的眼里透露出热心制造麻烦的光芒,这样就能够显出她的权力;她欺负身体弱小一点的女孩子,与身强力壮一些的女孩则是既针锋相对又狼狈为奸。她在红岸管教所已经待了两年,被关押的原因是她帮助她的二十一岁的男朋友抢劫一个加油站,在她的男友开枪打死一个男人后,她帮他把枪藏起来。她的脸长得像一只靴子,凹了进去,又满是疙瘩,样子就凶狠,让人害怕;她漆黑的浓眉长在一起,横在鼻梁上;她吃东西时咬牙切齿,口呈马掌形,她一口将烤面包片咬下去,仿佛是将愤怒和饥饿一起塞进她的肚子一般。有时在吃饭的时候,荷兰女孩就将她的头朝着她的饭盆俯下去,于是她的眼睛就如同梦游一般,好像在自怜自艾。
荷兰女孩的文身是真正的文身,刺在她肌肉发达的右臂的双头肌里。在奥尔科特海滩边的接待室里她接受了文身。她的文身是情人节那类的心型,紫色,一条鲜绿的蛇缠绕着那颗心,还用红色刻了一行小字:永远爱德雷克,这行小字弯曲着盘在蛇的头上,就像一面小彩旗。德雷克在梅伍德服刑期间,他们分手了——“那个狗屁!”荷兰女孩这样叫他——但是,看起来她仍然对她的文身感到得意。她不只一次将她的文身与长腿的文身作比较,并说她的才是真的,不是自己弄的;可又很好奇长腿的文身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个什么帮?”狐火“帮?秘密的?”她问,“——或者是你男朋友的帮派?”
长腿耸耸肩,让她走开。她知道她要警惕这个荷兰女孩,可是她只是耸耸肩,让她走开。
长腿·萨多夫斯基的一双眼睛十分机警,什么东西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也没有色彩,就如同斜切的玻璃一般。
在长腿被关进“隔离室”又被带出“隔离室”后的仲夏的一天早上,这时她处于这里的人都熟知的“热带”(意即危险)情绪之中。荷兰女孩挑起事端,与长腿吵架,因为她欺负长腿的室友博比和三个在厨房值勤的女孩。长腿静静地说,“你为什么推她?——她只是有点迟钝而已。”荷兰女孩却说,“她是一个笨蛋。”长腿回敬道,“小心你的臭嘴。”荷兰女孩再推她,并说,“一个弱智,一个荡妇。”长腿往后退了退,荷兰女孩嗓门更大,说道,“好吧,过来:别管博比。”她嘲弄地说,“你是她的爱人,长腿?是这样吗?”长腿戳着荷兰女孩的胸骨说,“是又怎么样?”
荷兰女孩听见这句话,笑了起来,怔怔地,跺着脚,用手指狠狠地戳着长腿的胸骨,大笑着说,“得了,萨多夫斯基。她不是你要的那种类型。”
八周,十一周……十五周。管教所的十二英尺高的煤渣墙外,已经是春天。接着初夏来临。天空中一股细细的热浪飘进红岸的建筑物里,空气是粘乎乎的。没有时间的流逝,因为每天都是一模一样,永远那样。她没有日历,她是这些可怜的悲惨的“荡妇”中唯一没有日历的人,她也是唯一让人震惊的人,因为每扇门,任何门对她都是关闭的。
于是,她想也不想,就用手去转动门把手,她必须面对如死神一般强劲的抵抗。
熄灯后或清点人数时不准交谈。排队时不准交谈。淋浴时不准交谈。从宿舍到饭厅、工作间、康乐室、探望室以及医务室期间不准交谈。任何时候不准闲荡。不准在康乐室外吸烟。不准在厕所清洗个人内衣。不准在规定的时间外冲澡。不准穿鞋睡在床上。不准将毛巾、衣服、要洗的衣服晾在房间里。不准吃饭迟到。不准不来吃饭。不准跨过编队的任何“红线”。不准倚靠着墙壁。在喇叭响起之前,不准走出房间、饭厅、走廊等等。不准借出或借进任何个人物品,如衣服、鞋子、卫生纸、钱和杂志。不准将食物带出饭厅。不准接受未经认可的参观者所施予的钱、物品、礼物等等。不准在宿舍吃东西。不准有五(5)套以上的内衣。不准一(1)次同时干针线活和干编织活。不准为室友干针线活或干编织活。不准有五(5)件以上的化妆品。不准房间不整洁——起床后要立刻铺床,白天要保持房间干净整洁、有条不紊。不准白天戴头巾或将头发弄卷曲。不准穿长袜或赤脚行走。不准有个人垃圾桶。每周三十(30)分钟的探监不准超过两(2)次。不准年龄十八(18)岁以下的孩子来探监。不准有前科的犯人或缓刑犯人来探监。不准与室友书信往来。不准邮寄包裹。每封信件不准超过规定尺寸的四(4)页纸。不准不通过邮政官员邮寄东西。不准任何信件寄出或接收不经官员检查。不准有五(5)张以上的快照或拥有室友的照片,等等。不准在床边张贴这样的照片超过三(3)张。不准与其他室友交易快照、照片以及其他东西。不准与室友私下接触,比如玩耍、打架、摔跤、跳舞、按摩、梳头、刷头、编辫子等等;以及帮助穿衣服和洗衣服。除了在监督下在康乐室娱乐,不准其他娱乐。任何时间不准高声交谈、叫喊等等。不准违背各项狱规。一旦违反,立刻处置,并延长刑期。
马迪,我真的好害怕,我在想“狐火”只是一场梦。
在“隔离室”里,长腿宁愿睡在地板上,也不愿意睡在那肮脏的垫子上。她很讲究方法,几乎是轻轻地用头撞击墙壁;接着她做俯卧撑,做仰卧起坐,她的脸上,她的脖子后背处的头发下,热血沸腾;她将她的下巴驮在门框上,手指闪开,指甲破裂,她向身体的一边使劲倒下,摔在地上,活像一个摔得粉碎的廉价的泥罐。
在医务室里,她咳出痰来,从肺里咳出了一团热乎乎、粘乎乎的一块硬币大的痰。护士说这是支气管感染,她眉头不展。护士一边给她阿斯匹林,一边担心地说,所有你能够做的就是等它好起来,这病不致命。
瘦骨嶙峋的她钻进两幢房屋的缝隙里,又穿了过去,灵活得像一条蛇,没有人会相信长腿·萨多夫斯基会悄悄地从这么狭窄的地方溜了出去。然后她就在黑暗中的空地里奔跑起来。这时夏日里的毛毛细雨落在A舍后面的这一带。长腿弯曲着身子,她总觉得她的背后有人盯着她,于是她感觉头皮发紧,觉得有炮火正对她扫射,就如同一部监狱电影里所放的镜头那样。然而现在什么事也没有,没有人警告她,墙上也没有警报响起——墙上!——她毫不犹豫,抓住那粗糙的未经粉刷的普通的煤渣墙,忽地跳了上去,飞跃上去,抓住了,双手抓牢了。她咬紧她的下嘴唇,咬得血都快出来,她想着当她这次爬进马迪的房间,马迪·沃茨该是多么震惊,她想着“”狐火“燃烧,燃烧吧,”狐火“决不倒退!”想着想着,她笑了。直到最后她被抓住,看守们大声斥责她,一半是拖着她,她就蠕动着,一半是打斗。其中一个看守冷冷地说,你他妈的真幸运,我们在这里抓到了你,如果你越过了这座墙,你还得多坐六个月的牢。
马迪,我不能寄这封信给你了,因为他们审查了这封信,可是我好想念你,想念我所有的“狐火”姐妹们,我爱你,我愿意为你去死,你知道这点,不是吗?谢谢你的来信,请原谅我,我没有给你回信,只有那屁眼大的一些小事。因为他们看了我们写的信,我不能忍受,如果我“态度不好”,他们会给我记分,我已经得到很多记过了。天哪,我要在这儿待到十八岁。(这是一个玩笑——不必担心。)
这种疯狂,它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了,它使我害怕,因为有一个女孩已经被从这儿送到米勒娜监狱去了,她是真的发疯了,试图吞东西自杀,吞的是那种你用来清洁厕所的东西。我害怕他们也把我送到那儿去,就像我说的,它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了,但又并不是所有的时候,就像气球飘浮着,然后突然撞击到天花板,你知道的,它被空气吹胀,不可预测,什么时候就爆了。于是,过了好长时间,我醒了,很生气,我不能说话,我磨牙,我一身臭汗,我脑袋里有一个声音,那样的平静,几乎就像是我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它在说,好了,你还活着。于是我就想,天哪,是的——我仍活着。
用厕所的活塞堵住厕所,所有的东西就堵住了,你不会认为还有污秽,有一天,我又醒来了,感觉我的心在跳,肌肉在运动,等等。我还活着,这才是主要的东西。
塞里奥特神父说,这是奇迹,不是耶酥基督在他的身体里升起。活着就是奇迹。
你会想,天哪,有那么多人死了,它使得你一点一点去思想。这个地球充满了多少死人,他们一个个消失在这个地球上。记得我们在博物馆看见的那个东西“生命之树”,那么多的动物种类都灭绝了,真的令人惊慌,因为你猜想它的目的是什么,可事实上这跟时间的开始没有关系,无论它倒回去多远,唯一的活着的生命就是此刻活着的生命。
他们对我做的最恶心、最侮辱我人格的一件事是他们把我看作“淫乱者”,让我低头认罪,只是因为我父亲乱交女朋友,因此,他们违背我的意愿做了一些测试。他们不得不将我捆绑起来,检查被称作骨盆的部位。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给你一个骨盆。他们抽了我的血,可是没有发现我有任何性病或其他疾病(他们认为我也许怀孕了),但他们的确查出我有点贫血,也许是由于没有吃什么好的,我的血中因此缺少一些东西。于是,他们给我开了含铁片。因此,事实是我现在变得越来越壮了,我能感觉得到这一点。
醒来了,像我说的那样,狂热来了,它就像太阳升起之际河面上的大雾被拨开一样,我吃惊地发现我自己在那里做事,我在做什么。比如有一次,在探监室里,凯瑟琳?康纳,我父亲的前女友,来看我,她对我很好,给我带来一些内衣、短袜以及旁氏冷霜,因为我的两手冻得很糟糕。我开始哭了,这不太像我,她想拥抱我,除非你不让她接近你;我试图告诉她,不,我感觉很好,我哭了,是因为我高兴,可我没法给她解释。当我们在厨房干活,或在院子里劳动时,我们渐渐说笑,尤其是当那个模范犯人不是一个母狗时,我们甚至还哼歌呢。所以,人情绪很好的时候,也就不质问狂热这东西了。
狂热并不总是存在,或要死去。当然,他妈的,我决不会自杀的。昨天在康乐室里我感觉有点紧张,坐不安宁,我望见我周围的人都是陌生人,我就想,嗨,你不可能知道她们也是你的姐妹呀。她们中有些人悲伤,忍气吞声,瞧不起自己,像是心都碎了,由于这里的伙食,她们的皮肤糟糕,头发容易弯曲。有一个叫特丽斯的,是一个逃犯,他们称“逃犯”为流放者,她从她的养父母家逃了出来,因为她的养父骚扰她,她说;实际上她是想去她自己的家,结果她被抓到了,而且不是第一次,所以,她在这里已经八个月了。他们以“不可救药”的名义让她认罪,就像我一样,记录在案。还有一个叫万寿菊的,她很害羞,说话轻声细语,她将烈酒倒进她妈妈的男朋友的耳朵里,这个家伙经常殴打她和她妈妈。她说,她很遗憾那家伙没有死,但也伤得不轻。有一个叫尼可的,长得有点像马迪你,一个聪明的女孩,戴一副眼镜。她入店行窃,然后逃跑;有时候,她一看见有东西朝她冲来,她就会尖叫,我们不得不让她安静下来。还有叫康尼的,我一直看着她,还有金格尔、洛里,以及我的室友博比。博比因帮她自认为是她男朋友的家伙隐藏偷来的东西被警察逮捕。可怜的博比有点迟钝,她过于信任他人,不提问题。此刻她正受到某种伤害,我说,或没说,这样害羞地快速地看我,她像丽塔,像成为我们结拜姐妹之前的丽塔一样吮吸手指头。还有荷兰女孩,她打着呵欠,你可想象她的下颌要裂开了,她身上裹得紧紧的,宛如一条蛇缠身。她认为她是我的敌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是这里所有女孩的敌人。她向看守打报告,有时候她想做我的朋友,我不跟她做什么朋友,狗屁,她也在监视我。然后还有一个叫伯纳德特的,独自坐着,嘴巴松弛着,凝视着,每个人都躲开她,因为她曾有一个婴儿,她让那婴儿死在某处的地板上,也许是火车站的妇婴室。我望着这些康乐室的女孩们,地板上那肮脏的深绿色的粗毛地毯,一些别人捐赠的到处摊着的杂志,如《生活与女性家庭期刊》和《读者文摘》。就像有人在扇我耳光,叫醒我,忘记我个人的思想。天哪,她们都是我的姐妹,就像我,像我的“狐火”姐妹呀!
一方面,我所看见的都是穷人;另一方面,在红岸管教所这儿,都是白人女孩和黑人女孩。
一个炎热无风的日子,他们通知她,有一个探监的人来看她——“你爸爸。”
长腿笑了,“他!——他想干什么?”
从“隔离室”出来到探监室,她仍然浑身哆嗦,嘴里面只觉得好冷。
他来了,阿布·萨多夫斯基,油灰色的脸,眼睛周围布满遭受创伤的神色;一丝淡淡的柔和的微笑,卷起的嘴唇意味着他也许一直在喝酒;他从车里走了出来,锁上汽车前排座位前放手套等零星物品的杂物箱,当然,那里面定会有一个纸袋,一品脱四朵玫瑰牌酒。
父女望见了彼此,两人都很快将眼睛倾斜到一边去,好像灌醉了酒似的。
“嗯,喂,亲爱的。”
“嘿。”
为什么他会来,他可并不爱她,或给过她什么他妈的爱,她清楚。不可能不清楚,因为四个半月来他从没有来看望过她,也从没有给她写过信——那是自然。
正如他以前解释的那样,他不是那类舞文弄墨的人。
此刻,他清清他的喉咙,在椅子上挪一挪他那狭窄的臀部,试图想笑,带着抽烟人的沙哑的声音说,“嗯,玛格丽特,你看起来气色不错,你感觉怎么样?”
长腿很害羞地闷闷不乐地低声说了什么。
“嗯?没听清。”
“——我说了好。”
“是吗?你看起来——好,看起来不错。”停了一会儿。他又试着笑了笑,你能明白他是好意。在这样潮湿的七月的一个下午,他穿一件货真价实的运动外套,头发湿漉漉的,从前额往后梳得整整齐齐。“你睡得好吗?伙食怎么样?”
“好。”
长腿说出这个词,这个措辞,这个如此平凡的词,好。她的嘴唇扭曲着,充满尖锐的讽刺和一丝假笑。
蓦然,一阵莫名其妙的愤怒攫住了他们俩,父亲和女儿。后来,他们都疲惫不堪了。
既然他采取了主动,做了努力,阿布·萨多夫斯基就继续向前,尽量不用责备的话语,是的,他尽力了,你会看出这一点。他缓缓地漫无边际地说了起来,有点自责,也有些目中无人,说起一些长腿不感兴趣的事情,如邻居的消息,下街区的消息,他自己认识的但是间接的亲戚的情况;工会活动的消息,即他上班的工厂的情况。父亲和女儿在桌子对面礼貌地望着,桌面是三十六英寸的黏糊的比弗木做的;头顶上的墙上高高地悬挂着一架钟:两点二十五分。红色的秒针梦幻般地转动着。两个下巴松弛的看守在值日,她们穿着硬挺的白色罩衣和蓝色的裙子。沿着这张木桌一溜有六个室友正与探视的人会面,他们都小声地交谈着,不时地笑一笑,或许还哭了,总是有眼泪。你不要向旁边张望,你要尊重别人的隐私,像动物一样紧紧地包裹着自己。你学会尊重隐私,因为这是很珍贵的东西。除了长腿和她父亲,探监室还有一个黑人家庭,长腿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她的母亲和姐姐正亲切地与她说话,她细细的话声里透露出强烈的情感,向她们保证着什么,这样的情感一直持续了半小时。但是,阿布·萨多夫斯基和他的女儿一直拘谨地坐着,干燥的眼里闪着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神色,每过几秒钟,就会陷入一阵难堪的沉默之中。长腿现在正在更直接地打量着他的父亲,她的眼睛缩了起来,打量着他。倘若他敢,她倒乐意让那无情的人读她的心思啦。
你怎么能够背叛我,像你做的那样。你公开地说我的谎话,而且是那样的恶心。
好像他能读懂她的心思一般,或者能明白她的眼神,阿布·萨多夫斯基开始采取主攻,说了起来,更多的脏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他说,他从一个社会工作者那里听说过她的那个名字,她在红岸管教所一直有“行为问题”,她得了许多“记过”,因此她的刑期要被延长,他很难过,他妈的很难过听说这些事情,因为,她干了这样不计后果的事才被逮了起来,看在基督的份上,她做了些什么,要这样彻底地毁灭自己的生活,她自己的和他的生活,这难道还不够吗?而且——
长腿突然打断他,好像她一直没有在听他的,“说说我妈的事。她一定出了什么事。”
“什么?”
“她怎么死的?这事一定与你有关,不是吗?”
“什么?”
于是又出现了一阵长长的沉默。此刻他们两人都望着对方,没有退缩。长腿坐直了,两手紧握放在膝盖上,两脚平放在地板上。她近来是真正地控制住自己了:过去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关禁闭,事实上她在帮助教书,或是试着教一些女孩子学习识字和写字。她吃东西,体重开始增加,长得越来越结实,她呼吸均匀畅通,如空气一般。除了这个男人,这个说谎者,这个叛徒,这个说是她父亲的男人,在她面前站起身来,像个威胁。
她小心翼翼地,声音刚好只让阿布·萨多夫斯基听得见,长腿说,“有一次我问你,你却不愿意告诉我。她怎么会死的。我的妈妈怎么就会死呢。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是不会死的。我听到邻居们说的,但我不想相信——你知道人们是怎么回事。”长腿停了停,望着她的父亲。她太了解他了,他想逃,站起身来,走出这个大门,再不回头望她一眼。“——是你干的,对不对?做了那个手术?”
阿布·萨多夫斯基胆怯地说,“——手术?”
“流产——不是吗?”
阿布·萨多夫斯基生气地但又负疚地咕哝着,“”流产“!你究竟知道什么——”流产“!你还是一个孩子!”——他摸索出一张克里内克丝面巾纸,擦了擦嘴,还擦了擦那汗津津的多肉的下巴。“你究竟知道什么!”
长腿仍然很安静地盯着阿布·萨多夫斯基,目光坚定而冷静地说,“告诉我,爸。”
这个“爸”字从长腿的嘴里说出来,是那么地陌生,就像说外语单词一样——你很难判断这个词是表示轻蔑还是渴望。
于是,阿布·萨多夫斯基犹豫了很久,然后开始将这个故事,这段独白讲给长腿听。她以为她是想听的;他避开她的目光,眨眨眼,吸吸气,在椅子上挪动一下身体,带着一个违背自己意愿的男人所具有的那种勉强神态,讲出事情的真相,为此,他责备那个从他身上榨取真相的人,以上帝的名义,如果她想知道,她会知道的。
于是,长腿向前倾斜着身子,神情紧张,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宛如一张弓,全神贯注地听着。
“……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不是你母亲死的那个时候,比那还早。你决不会知道她真的长得是什么样子,当我和她,当我们……第一次一起出去。是的,她变了。你敢说,她变了。但是起初,格洛丽亚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我为她发疯,她也为我发狂。以后,这一切都变了,可是……有一样东西没有变,我的意思是我对她的美好记忆没有变。一个像你这样大的孩子,玛格丽特,看起来,亲爱的,你只有十四岁,对不?——或十五岁?……好吧,十五……可事实是你就像一个婴儿,猛然投入你的生活,就像你认为的你会永远过得很好,天哪,你没有,”他生气地笑道,“你没有。你的老爸在这里告诉你,亲爱的,听着:在你出生之前,玛格丽特,你的母亲和我,我们爱得死去活来,我的意思是我们真心相爱,像你们今天这些聪明透顶的孩子,该死的,没有一个懂这些的。好吧,格洛丽亚有一堆男朋友,因为,他妈的,她实在是长得漂亮,她那头发、那脸蛋让交通都堵塞;我不是夸大其辞,我是认真的,她的确长得漂亮,她知道如何将自己的女人魅力展现出来,不像那种践踏自己的女人,或是更糟糕的,几乎是糟糕的那类女人——有一类女人放任自流,或——他妈的,不会展示自己,而是浪费自己的美貌,像你一样——可能会是一个真正的迷人的小美人,但瞧瞧——他妈的,举止就像一个小子,穿得也像个小子,每一次机会,你怎么指望哪个家伙他妈的给你点什么,你行为举止这么粗鲁,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格洛丽亚?梅森的女儿的行为举止怎么就像你,叫自己”长腿“,他妈的像一个男人,带着刀,偷汽车,哦,天哪,格洛丽亚会感到羞耻的,我也感到羞耻,我是男人,我感到羞耻。好了,我在说些什么……格洛丽亚和我疯狂相爱……但我们还没有结婚,因为她有太多热烈追求她的家伙啦,其中一个还很有钱。于是她说,我从不晓得那个笨蛋到底多有钱,因为你的母亲并不讲实话,不会像在圣经面前那样发誓一样,她喜欢让男人们猜测,但她承认,我是她最爱的一个男人。在另一个家伙将她带回家,她摆脱了他之后,我们会一起出去,我们喝醉酒;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似乎很长一段时间,但我以为也就不过几个月……当你处于那个年龄,恋爱期间,你几乎不能忍受,你认为你会死去,如果你得不到她,一个星期是多么漫长——天呀!于是格洛丽亚未婚先孕。好吧,让我们不要口气温和吧。我们还没有结婚,但我们同居了,在霍利大街一家叫钻石餐馆的楼上,我猜想现在这家餐馆早没了,因为这栋房子已不在了。好了,对我来说,这房子很潮湿,可对你母亲来说,无论如何,她和我……那时我开货车,后来那帮婊子养的王八蛋来找麻烦,抢走了我的驾照……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卡车司机的驾照,不是,另一个……于是我跑了很久,连续两三天不间断地跑,有时候绕着匹兹堡市来回跑。你的母亲,她说,”你不能指望我总是坐在家里编织,对吧,“她说,”我也很孤独。“于是她出去了,有几次我认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你知道,我出其不意地回来了,就像电影里的某个家伙,我逮住了她和她那热恋的狗屁男朋友,那是一个三流的骗子、赌徒……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个赛马赌注者……这是一次,好吧,我在家。我在家,不是在路上,也许我们打了一架,我记不清了,反正我是在家里,我想睡觉,而你的母亲出去了,去了一个她的女朋友住的什么地方,她说,……因为我们打了这一架,她怀孕了,但不知谁是孩子的父亲,于是我说,好吧,你这个婊子,你这个荡妇,我能忍受这个,我不会是第一个忍受这个的家伙……因为我偷偷地了解到我是未来孩子的父亲。因为还会有谁是呢,我一直掌握着你母亲的情况,多于她知道我的情况;我大多数时候都很镇定,可你母亲却不是。结果——她出去了,我不知道,她安排了与一个自称是医生的家伙的约会……我也许不知道他是谁,因为有太多各种各样的江湖医生!于是她出现在他约好的地方,我全然不知,她一直在喝酒,但她表现得很镇定,其实她怕得要死,我的意思是实际上她还只是一个孩子,才二十岁呀。除了某些家伙这样自立外,你母亲自十六岁就独闯天下了。于是她爬到了那个地方的楼梯上,在第六大街,一个她说看起来像医生的诊所的地方,如你叫的那样,候诊室。于是她径直走了进去,他告诉她脱掉她的衣服,她能够闻到他的呼吸,看到他那熬夜的眼睛。他也很害怕,像喝醉了酒似的,但她说她就像被施了催眠术一般,又像是瘫痪了一般,还是别的什么,她已经不再思想,于是她照着他所说的去做。她脱掉她的裤子,躺在这个桌子上,他要为她做手术了。好了,让我们不要支离破碎了,她要做人流了。他将为她做流产手术,不是什么别的手术。因而,你母亲说,她准备好了,她没有任何选择,她准备好了,冷静、镇定,躺在那儿直发抖。这个家伙,她说他的头大部分秃顶,脑袋周围一圈白头发,也许有点像圣诞老人,有点圆圆胖胖的,肥胖,你以为他会高兴点,可她说,他妈的,每次他都怕得跳了起来。他听见门外的声响,有可能是汽车砰的关门声或人们的叫喊声,而他在干这种事,这种外科的行当,一种大的铁钳子,将你打开,一种像剃须刀一样尖利的东西,一把笔直的剃须刀,我的意思是一把解剖刀?——这就是他将要用的东西。她只看见那该死的东西的双手在摇晃,他说得很快,还打断自己的话,笑了,用衣袖擦擦他的脸,他强行将这把大铁钳子塞进她的身体里。她躺在那里流着汗,并祈祷着这不会持续太久的。就这样,格洛丽亚失算了,她的最佳判断是错误的,而这个家伙是一个自称是她女朋友的人给推荐的,你可以从这个诊所看出他是一名真正的医生,或许曾经是。于是他将这样尖锐的刀子插进她的身体,她开始尖叫,太疼了。他告诉她安静,要是警察来了,就麻烦了;她恐慌了,朝后爬下桌子;他过来了,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好像他会杀了她,她已经看见了大铁钳子上的血,还有他白色外套上的血。这时她真的发疯了,狠狠地踢那个私生子,她还在尖叫、哭泣,只想走出那里,于是她知道下一步要做的是跑下楼梯,裙子里面什么也没有穿,也许滑倒了……她出来了,跑到了人行道上,一路跑,一路流血。这时有个朋友,将她带进等着她的车里,不是男朋友(她发誓),只是一个朋友的家伙,你的母亲有很多朋友,自她十六岁以来她就这样独自住着,看起来就像她做的,我的意思是——格洛丽亚是那种看你一眼就可以让你为之去死的女人,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会相信的,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你就准备相信了。我说,作为一个知情人,因此:我在家,可该死,我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对我保守她的秘密。她上楼来了,笔直走了进来,她有钥匙,我在床上。她朝我走过来,哭了,我从没有见过她那样哭,也没有见过她醉成那样,她说,”哦,亲爱的,抱紧我,抱紧我,“她说,”哦,我爱你,只爱你,不爱别的人,“我很吃惊,但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伙,以上帝的名义,不要再谈论这个婴孩的父亲是谁了,因为阿布·萨多夫斯基就是她的父亲,这个婴孩,玛格丽特,这个婴孩就是你啊。”
可怜的长腿!——这会儿她一直在听着,神情专注;然而,一开始,她似乎没有在听,也许听了,但并不很理解。直到过了好一阵子,阿布·萨多夫斯基舔着嘴唇,面带微笑,凝视着她,脏兮兮的镜片后面的眼里掠过一丝恶意。她无言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摸索着,跌跌撞撞,她的一只脚绊在椅子的横档上。阿布·萨多夫斯基清了清喉咙,并伸长那像蛇一般扭曲的脖子,稍微大声一点说,“——有关你母亲死去的事,该死,那是十年后的事了,在一家真正的医院里,由于酗酒,你母亲的两肾穿孔,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长腿摇了摇头,几乎是自言自语,说,“不。哦,不。”
她望着她的脚,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被迫看见了她说不上名字的什么恐怖东西的孩子。看守们很警惕,上前摁住长腿,即使这样,她还是开始尖叫,“不,不,不,我不相信你——说谎者!凶手!”她的两只拳头猛捶桌面,她们随时准备着来抓她,制服她,她们知道如何制服这样疯狂挥舞拳头的监狱犯人而不被她痛击到或咬到,因为她们都是高大威猛,嗓音沙哑的年轻妇女,面临这样的突发事件,她们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
就这样,阿布·萨多夫斯基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到红岸州少女管教所的探视就戛然终止了。
第五章 暴风雨的海洋
平静的大海
梦想之湖
死亡之湖
这个名字,我热爱这个名字,我在我的“狐火”笔记本里反复写下这个月球上的名字。我心里一直想着长腿:也许她就在月球上?她远在红岸管教所,那个离哈蒙德市十五英里远的红岸管教所也许就是月球?
她走了有好几个月,超过五个月了,由于她表现不好,她的记分在不断积累,我们,我们所有“狐火”的姐妹们都感到恐惧,那是因为她再也回不到我们身边了。于是,当有人问起长腿怎么样,她在红岸管教所过得怎么样,我们就撒谎,说她过得挺好的,关于长腿的情况,我们是不会给“狐火”的敌人提供任何满意的答案的。
你爱得最深的人,你与之分享这个世界;当这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仍然存在,但是却跟以前不同了,因为你们两人有了距离。
实际上,这个世界已不是先前的那个世界,你几乎不受它的控制,你可以漂浮起来:比如飘到月球上去。
我想给她写“暴风雨的海洋,平静的大海,梦想之湖,死亡之湖”这样一封信,但他们肯定要审查它的。当我将长腿的信拿出给我的朋友看或是大声朗读它们时,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怪怪的、平淡的、死气沉沉的声音(“我在这儿一切都好。我在这儿交了一些朋友。我们上了几门课,比如写作课、发型课以及被称作”整容术“的课程。我感觉还不错。他们给我们吃的很好,让我们努力干活,这样我们就觉得饿了”)。戈尔迪走过来将信从我的手中一把抢过去撕掉,她真的好难过、好气愤,气得大笑说,“狗屁!听听这个!这哪像是长腿!——这就像我的表兄米基,他曾进过红岸少年管教所,那些婊子养的王八蛋就会审查你所写的信。”
由于我们在接受缓刑,也由于我们都未满十八岁,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够格去红岸管教所探视长腿,这对我们来说实在是最最残忍的事了。我们得到的唯一的、直接的消息来自凯瑟琳?康纳,她大概每个月去看望长腿一次,也愿意替我们给她捎点东西。长腿有不少亲戚,如婶婶、堂兄妹,他们也去探望她,可我们不好意思与他们联络。至于阿布·萨多夫斯基,我们中没有人甚至连戈尔迪都不想与他交谈。他有时候在大街上看见我们,做出要走开的架势,说我们是一群捣蛋鬼、荡妇,统统都该被关进少年管教所,就像他的女儿那样。
凯瑟琳?康纳非常喜欢长腿,说看见长腿在牢里,真的让她的心都碎了;可长腿对她说她一切都很好,吃得好,睡得好,还交了不少朋友。可这里面一定有不少是谎话,至少有一部分是不真实的,因为长腿的记分在增加,她被关禁闭,她的刑期延长,至少要延长一段时间。直到她出来后亲口告诉我,我才真正了解了她在红岸管教所遭受的悲惨和痛苦。可那时(甚至现在!)我真的不很了解那样的事情。我必须得发明点什么,我得想象点什么,将自己深入到长腿?萨多夫斯基的内心里去,想象她自成为那类女孩以来,她自己从来不曾讲过的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
她笑的样子很尴尬,她说,“马迪,你最好不要编我的故事——别的其他女孩可以。她们倒是你喜欢的那类女孩。”
没有人死去,我们都从死神手中逃脱。
长腿带着我们开着埃斯?霍尔曼的别克车一路狂奔,开进我们很少去过的乡间,这件事,只要我们活着,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有时候我仍然会梦见这件事,醒来后却一阵惊悸,但还是笑了,因为我已经骗过死神一回了,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这样说的。
的确,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避免不了受到伤害。如我所指出,长腿受到了伤害,她的头上和脸上被划了数十个伤口,鲜血直流;戈尔迪摔掉了一颗前牙;兰娜破了两个手指;马迪和托尼?勒费贝尔两人的头碰得厉害,每个人的前额都有一个肿起的大包,好几个星期这个大包才消下去;可怜的托比一直处于一种万分恐惧和狂吠的状态之中,它再也不会正常吠叫了——当它想叫的时候,它的嗓音粗重沙哑。(不过,托比似乎从没有责怪我们。托比疯狂地热爱我们每一个“狐火”帮的女孩,尤其是爱戈尔迪和长腿,这点无庸置疑。正是我们这种与狗或人相处的方式挽救了我们的性命。)
可是,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中唯一的一个几乎没有受伤的人居然是瓦奥莱特·卡恩。
但是,当别克车冲下桥时,她的叫声最大,可结果是她的脸一点也没有被擦伤。
于是那个引起所有麻烦的警察第一个赶到现场,如他所做的那样,追赶我们,他踩着厚厚的雪,朝我们的车走过来。我们的车,一辆出事的车,已经翻倒在雪堤边。他大声叫道,“有人活着吗?——里面有人活着吗?”他尽力将一扇车后门打开,他用力拖出的第一个女孩就是这个长着大眼睛、皮肤白皙的漂亮的黑发姑娘,一看见她,他真是大吃一惊,而她却差点倒在他的臂弯里,她哭泣道,“噢,警官!哦,不要抓我们!哦,这不是哪个人的错,我发誓!——这不是长腿的错!——那辆讨厌的破车就是要往前跑!越跑越快,停不下来,它就是要一直往前跑!”
当然,我们都被逮了起来。下街区的女孩,特别是住在费尔法克斯大街一带靠河边的女孩们,你敢打赌,我们都被逮了起来。报纸上称我们是“帮派少女”,就像我们是某些年纪大点的家伙的帮派的一部分似的,实际上我们是罪犯,是偷车贼,或别的什么。
我在接受缓刑的那几个月里,也被学校责令暂停学籍;这时入睡对我来说就真的很困难,甚至静坐着阅读、打字和思考时间长了都很困难。这就宛如一团火失控了,燃烧了起来,甚至你都意识不到“狐火”的名声正在真的四处传播,当获悉我们的名字,我们所做的事情被讨论时,我们每个人都很激动;但有些传闻就夸大其辞了,比如在停车场长腿真的将文尼?罗珀的喉咙刺出血来!——还有一个子爵帮的家伙甚至跪在地上求饶不要杀他!此外,长腿?萨多夫斯基是埃斯?霍尔曼的一个女朋友,她用她知道的最好方法来对他进行报复,等等。
为什么长腿命令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必须忠实地记录这些事情。
“你不要写这个,我们是不小心,”狐火“正离我们远去。”长腿说。
我猜想,这正是对任何人来说都可以写点什么的动机。
结果长腿被送到了红岸管教所,我们不能探视她,也不能给她写信说心里的话,也不能收到她的任何从她心里写出来的信件——只是收到长腿那些奇怪的信件,在我的这个旧笔记本里只叠放着她的三封信。(我刚才看了看这些信件,试着再读一次,可我的眼眶盈满了泪水,我只得将信放到一边去。)
就在长腿服狱的时候,我在监狱外面的生活也同样是噩梦缠身,如入牢笼。我被学校开除之后,所有那个漫长的夏天我都与我的大姑妈罗斯?帕克住在一起。那是一种令人害怕、自由散漫、自甘堕落的生活,就像一部电影,这部电影失去了控制,没有了聚焦。因此,我知道,要不是为了“狐火”,思念长腿,那么我的工作(在白鹰旅店的厨房干活,因我的姑妈在那里当管家),我的几样兴趣如阅读有关星星和时间的书,是的,我猜想,还有在我热爱的老安德伍德牌打字机上打字,我根本不会知道我是谁,也许,甚至连我是否是我都不知道了。
(我知道我该解释一下我的妈妈在哪里,她出了什么事以及为什么她会出事。为什么我会在戈尔迪家住了一段日子,然后又去与一些邻居住了一阵子,后来又搬到费耶特大街我的姑妈罗斯?帕克家的后面的房间里。我猜想,我知道我是在避免某些事实,可那时的情况糟糕透了。首先我决不想知道那些讲述的事实,让那些东西见鬼去吧!只是说:那会儿妈妈没有住在哈蒙德,没有任何能力来关心我,或别的什么人。我没有撒谎,当我说这话时,我一点儿也不想她,就像我一点也不想我那死去的父亲一样。你怎么会想念一个你从不认识的人呢?)
很早以前,有一次,我们开车出城去乡下到红岸管教所,想我们怎么着也会看见长腿的。我们在能让她听得见的地方高声叫她。有个叫米克的家伙有辆车,一辆铁锈斑斑、卡嗒卡嗒的老式47年的雪佛兰。他是瓦奥莱特的表兄,有时候他与她还有兰娜一起出来闲逛,逐渐与“狐火”的姐妹们成了朋友,于是像一些家伙,至少有些家伙做的那样,他们开始交往。(并不只是这些漂亮的姑娘吸引他们,而是“狐火”的魅力。只要他们是朋友,而不是男朋友,“狐火”都不反对。)于是,那天米克载着我们,瓦奥莱特、戈尔迪、兰娜、丽塔,当然还有马迪,我们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抽着香烟,开派对似的,感到既兴奋又害怕。
众所周知,州监狱一般都建在城外的乡村,这就使得来探监的人不容易看见他们想见的犯人,比如,太穷的人没有车,自然也没有直达的公共汽车到那里。红岸管教所很小,很难称得上是一个小镇,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是坐落在肖托夸山脉下的一个居住点罢了。红岸管教所四周显得萧条凄凉,不是你想象的乡村的样子,这里没有几间农舍,粘土状的红壤呈干干的血色,成片成片的报废车,一个废弃的采石场,宛如在梦里突然而怪异地出现在你眼前;沿途所见这样一些破破烂烂的警告牌:不准打猎、不准钓鱼、不准设陷阱、不准倾倒东西;最后我们来到了一直通向监狱的石子沙砾铺就的路上,穿过一片树丛繁茂的树林,一个用子弹打的洞眼的标示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红岸管教所
州少女管教所
须持有关证件人员和探监者方可准入,否则视为非法入侵
看见这个标示,我们觉得太突然,只好冷静下来,都坐在那里,连米克也瞪着眼睛,愣住了。马迪用手指捂住她的嘴巴,戈尔迪低声骂道,“狗屁!”
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敢相信真有那么一个地方。
我们望不见建筑物,或许是从我们所处的位置望不到,那围墙很远,我们决定不再往前开车,尤其是我们这些接受缓刑的人。于是米克倒车,我们走另一条路,边上的一条路,不知道我们究竟开到哪儿了。但我们笑着,喝光了啤酒。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我们正穿过空旷的田野,矮小的灌木丛,以及深深的沟壑,眼前是一片朦胧。我说,因为此刻我只想到这一点,“——他们将这些房子建到这里,是为了防止有人逃跑。”
瓦奥莱特说,好像我们在吵架,小婊子,“哦,不,一旦她有了朋友,她不会逃走的。”
我们停好车,走出去,穿梭在树丛中,又一次来到了墙边。这墙很高,周围都拉了电丝网,你若抓住它往上爬的话,你的手会被划破成皮条的。我们没有看见任何哨塔,这地方更像是一座废弃的建筑物。戈尔迪将手捧着嘴,轻轻地叫喊,“西-娜!——西-娜!”我们其他人也跟着叫喊,“西-娜!西-娜!”尽量拖长声音喊。我们知道不能喊“长腿”,如果被人听见,那会给她带来麻烦的。我们只是沿着墙脚跟走,也许离这堵墙有二十英尺远,怕万一有看守,所以,除了米克外,我们所有的人都轻声地喊“西-娜!”,我们的声音就像是歌唱一般,而且像是独唱。(米克回到树丛中,手里拿着一瓶啤酒,他明白他不受欢迎,甚至他都没有勇气陪伴我们。)
夜幕降临了,我们的喊声越来越大,音频越来越高,带着更强烈的渴望——“西-娜!哦,西-娜!”直到猝然,有探照灯照了过来,有人忍不住叫了起来。于是我们吓坏了,我们跑呀,一直跑到树丛里,我们分开了跑,不知道我们究竟在干什么,我们是真的吓怕了,可是也很滑稽,我跑得特别快,跑得气喘吁吁,一半是呜咽,一半是傻笑,还扭了脚踝,脸朝地,脚步慌乱。我的一个“狐火”姐妹与我们失去联系一个多小时,就是兰娜。天晓得我们是怎么回到米克的汽车里又重新聚在一块的。
米克关上车灯开了一会儿。在车子里我们都弓起身子,料想有道路障碍挡住我们或一排子弹朝我们扫过来。我们都说,“——你觉得长腿听见我们的喊声了吗?你觉得她晓得那喊声是我们的吗?”又说,“——她当然听见了,她当然晓得那是我们的声音,要不那还会是谁的声音?”我们驱车回到哈蒙德市区,计划下个星期我们还去红岸管教所,我们怎么也得测量一下那墙有多高,带上一架梯子和一些绳子,我们可以通过凯瑟琳?康纳为长腿想出一个逃跑的计划。我们一路做着这些计划,就坐着米克的雪佛兰老爷车回家了。然而,我们再也没有去过红岸管教所,一次也没有。
这是1954年的5月。直到1955年的6月我们才见到了长腿。
第六章 老鹰
在她醒来之前,它们进入到她的睡眠中。在她醒来之前,她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前,将自己的身体尽量伸直,朝窗外望去。是的,她仍然活着,她在“隔离室”里又熬过了一个夜晚,此刻她期盼着、祈祷着——
一……
二……三……
四……五……
六……七……
八……九……
十……十一……
——暗褐色的老鹰在早晨蓝色的天空中飞翔,她猜想她又会看见它们了。此刻她用她的一只好眼睛凝视着天空,另一只眼睛肿了,不断地悸跳。那是一个不怀好意的看守用大拇指弄伤的,可她不愿去想这件事,不想她蒙受的羞耻,她被半拖半拉地送到了“隔离室”,她同室的犯人都观看着这一切;她也不愿去想阿布·萨多夫斯基的故事,他是否真实,是否像毒药一样充满谎言,你关心他干什么,那个男人,那个人,他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就如同你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一样,不是通过爱的纽带相连,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起码的尊重,也许甚至(你亲自听见他说的!)没有血缘关系,也许他不是你的亲爸爸:所以让他走,让他去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老鹰,其实,这时她已是泪眼婆娑地望着它们,只有从这个可耻的地方才看得见那些掠食者,当她看见它们的力量,它们的美丽,它们巧妙地利用风在空中飞翔,她的心为之欢欣。尽管它们看起来不慌不忙,甚至有点没精打采,但它们总是警惕着,优美地滑翔、飞行;此刻它们又飞向高空,飞到了长腿看不见的天空里。她伸长脖子,眯起她的那只好眼,她的右眼。这时,那拥有宽大翅膀的生灵又出现了,她的心跳得厉害,她一边数着,一边让她的心跳平稳下来,就像祷告时数念珠一般,祷念老鹰活着。老鹰是真的,老鹰教她学会在她的敌人面前自由、巧妙地保持警惕,使他们感到难过,使他们后悔对你、你的姐妹们所做的一切,但决不让他们知道正是你,是你身上的力量,那个力量就是你。突然,她在它们中间,她的手臂被疼痛地反扭在背后,变成了黑色羽毛的翅膀,有力的、肌肉结实的翅膀,她飞向天空,煤渣高墙远远地在她的底下了,那些低矮的饱经风雨的破房子,大地本身都在静静地飘走飘远,而天空,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她近乎恐惧地凝视着天空,它是那样的无限,高高地悬挂在她的头顶上,还有那些老鹰,这空中的顺从的生灵,它们时而飞了起来,时而又慢慢下沉,接着再次升向空中,动作是那么欢快。从这里,她知道了她决不会回到她原来的生活中去,也决不会是她原来的那个自己了,现在她已经是这些生灵中的一员,因为她晓得了她的秘密力量在哪里。
空中的主宰者。我是你们中的一员。
第七章 心的转变
到1955年的元旦节,长腿本人已经成为一名红岸管教所的模范犯人。
到1955年的4月,她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模范犯人,因此,管教所的主管将她的刑期减了七个星期,并安排6月1日释放她。对这,长腿·萨多夫斯基是真的感激不尽;可她还是勉强保留了她的自尊,只低声说道,谢谢,哦,谢谢你,眼里噙满了泪水。
她是真心感激啊,当她十六岁时,她就知道了要拥有权力就决不能放弃任何级别的权力;那些掌握我们命运的人不得不相信他们不是一时的兴致,也不是反复无常,更不是残忍,不是这些极端的行为,而是真正的正直和诚实在引导着他们的行为。
感谢这位主管,她笑了笑,很愉快地说,“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这样的仁慈,费拉格勒小姐!——决不会忘记你的!”
这位小姐阴沉地凝视着她,脸上挂着一丁点自我满足的笑意,中年人干燥而斑驳的皮肤,瘦巴巴的身材,如同一把老虎钳夹住了它,说,“好,我希望如此,玛格丽特。”
那天早上,当朗?洛弗尔,所有看守中最坏的一个看守,走过来释放已在“隔离室”里关了四十八个小时的长腿·萨多夫斯基时,她看长腿的眼神就告诉了她想要知道的一切——那谷粒色的皮肤,发炎的左眼,无可奈何的平静、后悔的表情,都表明了她对长腿态度的变化。
这里的管教人员称这叫“心的转变”。你料想不到这点,但你总会承认这点吧。
洛弗尔警官,是一个黄铜色头发、臀部宽大、肌肉结实的二十好几也许三十出头的女人,其实她并不真的很坏,一旦你渐渐了解了她。她用那种很吃惊、几乎是后悔的眼神望着长腿,望着她的宿敌长腿。她走近了,弯下身,帮助摇摇晃晃的女孩站起来,用她的一个指尖摸了摸长腿的那只肿眼,说,“好了,宝贝——你的瞎胡闹结束了,嗯?”
长腿步履沉重地走出“隔离室”,来到阳光下。令人眩目的早上,她说不出这是哪个月,更不知道是哪一年。她像死神一般一直睡在那块脏兮兮的垫子上。也许四十八个小时就根本没有睡一下。
她擦了擦从她的左眼里流出的黏液,她咧开疼得起泡的嘴唇笑了笑,充满悔意。她说,就像是开玩笑一样,像是洛弗尔已是她的知己并知道了这一点,“是的。我的瞎胡闹,结束了。”
在红岸管教所出现了一连好几天的激动不安,这是因为大家都在谈论长腿。甚至那些不认识的女孩子也在议论她,不过她们那是钦佩她,从老远就对她感到惊奇。总是站在管教人员面前的那个长腿·萨多夫斯基,一个行为近乎疯狂、不顾一切后果、公然蔑视权力、保护其他更弱女孩的长腿·萨多夫斯基,真的变了:“她转变了。”
情况果真如此,这真的很不寻常,但人人皆知,一个似乎很难管教、不愿悔改的犯人一夜之间,突然变得这样易管教、通情理、服从命令,变好了,这通常是要经过一系列迅速升级的冲突和惩罚以后哩。
于是,在十八个月前经历了这种转变的荷兰女孩找到了长腿,她戳了一下她的肋骨,靠近她,就好像要在她脖子上亲吻一口,她对长腿眨了眨眼,说,“发作时期,宝贝。”
再没有人,也再没有任何东西将触摸我,如果有,我就干掉它。
当然,长腿·萨多夫斯基一点也不像荷兰女孩,她可是一个受欢迎的模范犯人。她帮助她的近乎文盲的姐妹们识字和写字;帮助组织垒球、排球和篮球比赛;辅导“个人卫生学”和“整容术”;如果哪里有紧急情况,她总是会出现在哪里。她从不打小报告,也不帮她们撒谎。她是虔诚的教徒吗?——在星期天的唱诗班里唱歌时,她那沙哑的女低音,虽然老是跑调,倒也唱得大声、乐观、充满决心。
马迪,我在学习,一天天获得力量。没有人再将他的脚踏在我的颈背上。我再不会拿人家的狗屁东西了。
四月初的早上,天气寒冷,刮着大风,在复活节前的一个星期日——棕榈主日的下午,八位很不安的姑娘,或者是年轻的妇女或年轻的女士从哈蒙德市附属联合教会租车来到红岸管教所为“大姐姐——小妹妹基督女孩计划”举行开幕典礼。
就是这样的机缘巧合中,长腿·萨多夫斯基遇见了玛丽安娜·凯洛格。
十六岁的长腿是“小妹妹”,十九岁的玛丽安娜·凯洛格是“大姐姐”,但她是一个很年轻,也没有经验的十九岁的“大姐姐”。
监狱的犯人都被带进康乐室(原来这个可怕的康乐室现在焕然一新:附属教堂给这次典礼捐献了三束可爱的、香气扑鼻的复活节百合),面对这八位来访者,人人目瞪口呆;她们个个有自我意识、感觉羞愧。她们都穿着星期天的礼服和长袜,脚上穿的是灵巧的软平底皮鞋。长腿原以为这个计划也许是一种娱乐,一种消磨时光的方法,突然她却变得害羞、呆板和尴尬起来,真希望她不来参加就好了。她要忏悔她不属于这里吗?——她不是一个基督徒吗?
这时,其中一个管教人员催她上前去,与她并排坐的女孩,身材窈窕,皮肤白皙,一个朴实的但几乎是漂亮的姑娘,穿着一条红色的格子花呢羊毛裙,戴着一副粉红色的有框的塑料眼镜。她一脸不可预测的甜甜的笑,将她的手伸给长腿——“嗨!我叫玛丽安娜·凯洛格!你是——玛格丽特?”
长腿咕哝着,几乎听不见,“是——是的。”玛格丽特“。”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听起来是那么奇怪,就好像她以前从没有发过这个音似的。
在长腿的记忆中,她似乎从没有跟任何人握过手。从严格的意义上说,握手是针对男人而言,而在电影里那是对绅士而言的。多么古怪的风俗!长腿盲目地、无言地伸出她的手,将她的手握紧玛丽安娜·凯洛格凉爽而湿润的手,几乎立刻她又松开了自己的手。她稍稍出了口气,笑了笑,毫无疑问是要掩饰她内心的不安。玛丽安娜在说,“真是巧合,我们的名字听起来几乎是一样的。我的意思是说——它们是几乎相像的名字。”
对长腿来说,她害羞得要死,只觉得有一股不切实际的力量在她头上痛打了一拳,她简直就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回答她。
她们并排坐在一个有乙烯基罩子的沙发上。她们彼此含糊地微笑着。玛丽安娜清了清她的喉咙,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推了推,她戴眼镜的样子有点呆滞,她说,“我猜想,这是有点尴尬。我们来这里就介绍我们自己,就参观一会儿。你要知道——”她快活地说着,充满希望,“——就是来与你们谈心的。”
长腿摸了摸下巴上的那块小伤疤,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在玛丽安娜·凯洛格的面前,长腿觉得自己好像赤裸裸的,可以任她看得清清楚楚。
这次参观只持续了四十五分钟,可是对长腿来说,却好像过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长腿从她眼睛的余角望去,她同监的姐妹们,每个人都在与一个大姐姐谈话,表面上是基督教的谈话。这里提供咖啡、热巧克力,还有巧克力碎饼干,可是红岸管教所的女孩子们,原本食量大,这会却节省地吃着、喝着;大姐姐们十分讲究地用着餐巾,可她们都没有什么胃口。长腿认为,玛丽安娜·凯洛格是所有参观者中最漂亮的一个,她拥有光洁而亮丽的头发,让人眩目的灿烂的微笑,以及修剪得整洁的但没有涂指甲油的指甲。玛丽安娜在柔声地谈起她在附属教堂的工作,她说,当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她曾经想到中国去当一名传教士;可现在,她没有那样肯定了。“——我猜想,那一定很危险。我的意思是——将上帝的福音带到一个不想要它的地方。”
由于玛丽安娜·凯洛格就近在眼前,长腿失去了勇气,由于这位大姐姐的坚持(所有的大姐姐都很坚持,实际上她们不停地询问她们面前的那些害羞的、闷闷不乐的、不善言辞的小妹妹),她没能够一直集中精力;也不敢肯定她所说的东西。大姐姐的舌头异常灵活,有意或无意地轻掸着,宛如一条蛇的舌头一般。她在想,她之所以尴尬,那是因为玛丽安娜·凯洛格来自一个非常富裕的家庭,她来自哈蒙德市北的一个资产阶级居住区,在万圣节的夜晚她的“狐火”曾经入侵过一家这样的家庭。
带着一丝玛丽安娜·凯洛格料想不到也解释不清的笑意,长腿突然说,“是吗?是这样吗?”
第四部 第一章 庆祝
谁是,或曾经是,马迪·沃茨?——为什么我们偏偏信任她?
她越接近成年期,她的记忆就越模糊。这是因为她带着成年人所具备的不断增长的对事物不明确、讽刺和自我怀疑的态度。(笔记本里的条目也越来越零乱。)这也就好比你信任一面镜子,因为镜子给你提供一个立体的、无疵的、反射出你真实面目的表面,可它突然打破了,摔成了碎片,于是那些碎片揭示出成百上千个新的表面,从每个缩小了的角度都可以看见你,而你一定是躲藏在那无动于衷的镜子中,可你过去并不知道。
那人是谁,那人曾经是谁。
无论是谁读到了这儿,如果有人正读到这儿:我们的过去已经过去,这就如同过去的时光已经流逝一样自然,这难道有什么关系?或者说,我们那时活着,我们如今仍然活着,是的,知道这点难道还不够吗?它们之间非得有任何联系不可?——就像一条数百英里长的河流,它的源头和河口不同时都在流淌不息?
我了解到一件事,这件写在自白书里的事情教会我,我们在年轻时就了解了许多许多超过我们以后记忆的东西。我们一定是患上了某种罕见的健忘症,其实是我们自己的重新发明罢了。也许因为大部分我们所知道的东西,我们并不喜欢知道,而且还努力忘掉它们,因此,倘若你不坚持写日记或这类玩意儿(如今没有人写日记了),你就会彻底地遗忘什么是神秘,什么是令人不安。
就说长腿,当她从红岸管教所回到家里,对于“狐火”帮的姐妹们为她的归来而举办的庆祝会,她感到好像醉醺醺、恍恍惚惚的。她告诉马迪,她从红岸管教所了解到一个深刻的道理,那就是我们确实有敌人,是的,男人当然是我们的头号大敌,但不仅仅只是男人;令人震惊的是,有时一些女孩和女人也是我们的敌人,尽管她们特别想成为我们的姐妹,但是,倘若她们要吮吸我们的血的话,她们就会比塞里奥特神父所说的还要邪恶,因为,对她们而言,她们要憎恨你,是没有任何理由的。
这个庆祝会过得非常愉快。实际上,马迪也醉了(后来还醉得厉害),于是她不想听,因为爱,她觉得好眩晕。是的,正是爱,除了爱,还会是什么呢?尽管那样年轻,马迪就已经相信爱就像一眼井水,它深深地连接到地底下的泉水,那么无穷无尽,永远,永远地喷涌。哦,天哪,你的希望是什么?爱不但不会淹没你,反而将带给你无限的希望。
第二章 大吃一惊
什么是吃惊?它只不过就是你所不知道的东西替代了你相信你所知道的东西;什么是大吃一惊?它只不过就是你不仅知道的东西,而且它还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影响你。
首先,到底是谁开车去红岸管教所将长腿接回家的;又是谁被邀请去陪伴她的。
1955年6月1日——这是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在日历上作标记的日子。在这里,我的笔记本里,在第六页的最上方,我用红色大号粗体字母作了记号。七周前,当长腿释放的日子被正式定下来时,马迪就开始计算着与长腿见面的日子。她很认真地将七周划分成七天,又按序划掉它们;她想象自己就身处牢房,隔离室(你可以猜想她是:她就住在她姑妈罗斯家的一个壁橱般大的房间里,房间位于楼上的后面,没有供热设施,罗斯?帕克大多数时候脾气怪怪的,为人尖酸刻薄、愤世嫉俗,似乎专跟这个十五岁的女孩作对,因为这个女孩的母亲是一个“坏母亲”)。就在长腿最终回家,“狐火”帮重新获得力量的时候,马迪也终于要获得自由了。
(因为有希望,所以,我现在最好还是提一下,我们,我们所有“狐火”帮的姐妹们都将住在一个真正的家里。在长腿的最后一封寄自红岸管教所的信中,她曾提到这样的事,说我们可以租一套房子,甚至将来有一天我们可以买一间房子,也许在乡下,我们就像“一个家庭里的真正的姐妹”一样。)
然而,第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是谁将长腿接回家的呢!——自然不是阿布·萨多夫斯基——实际上那个叛徒早已不在哈蒙德市住了;也不是凯瑟林?康纳,尽管她定期去探望长腿,给我们和长腿之间传递消息;更不是长腿的任何亲戚。
都不是,这个人是缪里尔?奥维斯。
缪里尔!——长腿父亲的女朋友,长腿一直恨死她了,至少她说她是这样的。
因此,对我们大家来说,这真是太令人吃惊了。缪里尔?奥维斯是跟我们取得联系的人,长腿告诉她邀请哪些人与她一起去;缪里尔是下达命令的人,她就像是长腿自己的大姐姐似的,只除了比她大一些;她知道所有的答案。
由于缪里尔?奥维斯在我们的生活里占的地位并不重要,我也将会把她放在长腿的生活里,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说起她哩。我们并不知道缪里尔一直都去红岸管教所看望长腿。她说她为这个“没有妈妈的女孩”感到难过;缪里尔与阿布·萨多夫斯基一分手,她就怀孕了,她的脑袋都大了,天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她与长腿有着某种强烈的血缘关系,这倒赢得了长腿的支持。
(至少马迪,她是这样认为的,对她而言,没有什么事很容易使她相信了——比如长腿对缪里尔情感的改变,曾经连提及这个女人的名字似乎都觉得难以忍受的她,猝然间,却跟缪里尔很要好了。)
于是,6月1日的清晨,我们乘坐缪里尔?奥维斯的福特旅行车开向红岸管教所——准确地说,这不是缪里尔的车而是她借来的车。这时的她至少有四个月的身孕了。缪里尔是那种从不缺乏有人(男朋友)借车给她的女人——戈尔迪与她膝盖上的小狗托比,兰娜、丽塔、瓦奥莱特、马迪一起听缪里尔发牢骚,她的声音尖细,而且鼻音很重。她抱怨命运总是让她与男人作对,比方说,她的第一个丈夫总是打她;又比如阿布·萨多夫斯基,暴露出自己是多么“刻毒”、多么“邪恶”,尽管她爱他甚过她爱任何其他男人,而他所做的却是像狗屎一样对待她,或许比这还要糟糕。一旦他喝醉了,是的,他也粗暴地扇她耳光,然后跑掉,抛下怀孕的她,连再见都没说就离开了哈蒙德,欠下一屁股的债以及两个月的房租;他将任何一丁点儿有价值的东西都一扫而空,只留下垃圾、他可怜的女儿的衣服以及几件家什,别的什么也没留;就缪里尔所知,那天阿布·萨多夫斯基直接上了他的车,三月回来过,又向南方开去,径直开往佛罗里达州的坦帕,他说与某个新女朋友一起,他在那里有工作,炼油厂的工作,比他在哈蒙德能挣到的薪水多一倍——“虽然人人都知道阿布·萨多夫斯基离开哈蒙德,是因为他为他的行为感到羞耻,他如此对待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两个亲人,而她们对他来说该是多么重要,我的意思是说,看在主的份上,她们相信他——他唯一的女儿,还有我。”
缪里尔的听众发出低声的同情、惊讶和温和而礼貌的惊奇。丽塔害羞地问如果怀孕了,人疼不疼。缪里尔非常吃惊地望着她们,带着从鼻腔里发出的笑声,说,“嗯,实际上人感觉好极了,我将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只除了那个婊子养的王八蛋背叛了我,撕碎了我的心以外!上次我要来红岸管教所时,我告诉玛格丽特我有了这个疯狂的梦想,看来是主耶稣基督亲自在教导我,这个婴儿一定不同凡响,一个小女孩即将诞生!”
对缪里尔这样超凡的一番话语,没有一个“狐火”帮的女孩能回答得上来。
缪里尔?奥维斯开着借来的旅行车沿着乡间公路走,好像是在怨恨,也许是在怨恨公路。她沉浸在她的独白之中,很少注意两旁的乡村,或来往的小车、货车,以及在右车道上缓行的农用车。坐在后座上的马迪,就靠在缪里尔的背后。她感觉有一种奇怪的、痒痒的对这个女人的嫉妒,这种妒忌正在消耗着自己,可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是的,是因为长腿的缘故,是她与长腿的那种秘密的关系,但那却又不是全部的原因。(为什么不承认这点,马迪也强烈地嫉妒没有权利的瓦奥莱特·卡恩,出于马迪的思维方式,甚至是在今天早上的这辆旅行车里,瓦奥莱特都没有权利被包含在这个特殊的“狐火”帮小分队里,被邀请去红岸管教所接长腿回家。长腿到底看上她哪里了。)因而,通过汽车的后视镜,她靠近点观察缪里尔,并不十分在意缪里尔的飘着甜味儿的草莓色的金发吹拂到她的脸上,弄得她痒痒的。缪里尔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丰满女人,健康红润的皮肤,眼里闪着诚实的愤怒与目的,嘴巴就像成熟的红透的水果一般。她是那种成熟而丰满的美国女人,她的脸就像是一辆汽车抛光上漆了一般光洁漂亮。长腿过去说起过缪里尔?奥维斯,当缪里尔与她的父亲一起睡觉时,那个婊子养的,有一张猪样的大嘴;尽管平躺着,至少从她的脸上也可以看出来,她的大嘴和哈巴狗样的鼻向前伸着。不过,不管怎样,她还是长得很漂亮,而且的确如此。眼下她不得不辞掉了她在费里斯整容院的工作(那里的气味使她作呕)。但是,几年前,她在一条街上的美容院曾有过合作伙伴,于是她爱说她自己是“女商人”——她的目标就是“为我自己打理生意”。
她所说的似乎不对头,那些年,一定有三四年,她与阿布·萨多夫斯基一起过着艰难的生活,到了夜晚,还喝酒、抽烟,但这些日子似乎并没有严重地妨碍她,也没有影响她那隆起的小腹,她的小腹向外挺着,紧紧地抵着她的夏裙,显得有点碍手碍脚。马迪咬了咬她的嘴唇,心想:这个女人怀孕了!还没有结婚!在公众面前如此大胆炫耀自己,甚至还如此得意!
在红岸管教所,自然是缪里尔走进去接长腿,我们其他人就耐心地在外面等候;当缪里尔再次出现时,是与长腿一起出来的。两个人的脸上都有泪痕,两个人的手臂都环绕着对方的腰。马迪屏住呼吸,大声说,“——哦,那是因为缪里尔怀着长腿的小妹妹或小弟弟,所以长腿此刻与她那样亲密。”这时大家都往前涌上去,只有瓦奥莱特好像听见了,她说,不是与她为敌,而是扩大声音,说,“是,马迪,但也许不完全是这样。”
这时,长腿·萨多夫斯基本人也感到惊讶。
准确地说她不是大吃一惊,但她的的确确是感到惊讶。
她朝她的“狐火”姐妹们跑了过去,空中回荡起一些尖叫声和几乎是痛苦的喊声。突然,她们哭了起来,互相拥抱,互相亲吻。哦,天哪!天哪!托比,这只漂亮的银灰色的爱斯基摩犬倚靠着长腿身边,舔着她的手,发疯地想吠叫,可是它声音沙哑,近乎无声,只发出嘶嘶声。长腿跪下来,跪到沙砾里将它抱了起来。托比用它那湿润而松软的红红的舌头亲吻她的脸。每个人都开怀大笑,每个人都想同时去触摸长腿。她也想去接近每个人,于是她们又拥抱在一起。她狠狠地吻了马迪一下,差点让她透不过气来。缪里尔?奥维斯圆圆的红扑扑的脸蛋上仍然挂着泪痕,她用她的勃朗尼盒式照相机来回给大家照快照。
头顶上,一轮柠檬色的太阳,这时正值初夏,天气不是很热,可以闻到头一天晚上大雨过后的潮湿空气。
最大的吃惊是长腿的头发给剪了。
除了这个最大的吃惊外,还有就是,长腿看起来大多了。
这是长腿吗?——马迪有点头晕目眩,由于长腿用力的拥抱,她感觉她的肋骨隐隐约约有点疼,但她仍然觉得快活。回家的路上,坐在拥挤的旅行车后排座位上的马迪一直观望着前排的长腿(挤坐在缪里尔和戈尔迪之间,托比笨拙而感激地坐在戈尔迪的膝盖上)。她在想,是她吗?是她吗?因为长腿变化太大,也许有二十岁,或二十一岁,而不是十六岁,还是那么漂亮,那么自信。她的剪得不很整齐的短发使她的脸完全暴露在外,显得轮廓分明,腮帮骨显得更瘦削,眼睛看起来也更大。而长腿的左眼,奇怪地斜视着,在眼睛的虹膜上有一丁点血斑,这是她以前没有的,所以左眼有点迷惑。马迪猜想,长腿的左眼是不是受到了伤害,她的视力是不是受到了影响。
在汽车里野餐!——冰凉的可乐和七喜,冰冷的啤酒,袋装的油乎乎的咸土豆片,为长腿准备的骆驼牌香烟,旅行车里充满了姑娘们的说话声和沙哑的笑声。收音机的音量调到很大,一个哈蒙德电台正在播放流行音乐。一半时候马迪都在喃喃自语,在想,“我不相信这——长腿出来了!”没有人会相信的。长腿也不相信这一点。有好几次她突然大哭起来,拥抱她们,然后又开玩笑,一种恶作剧的玩笑。然后,她又斜着身体迫切地去抓丽塔的手、兰娜的手、瓦奥莱特的手以及马迪的手,她用手指抚摩她们的脸,反复问些没法回答或很难表达的问题,“你们到底怎么样?——哦,我想你们,你们怎么样?”她们就像喝醉了酒,这时她们开过了卡萨达加河,回到哈蒙德市,那个充满烟囱、教堂尖顶以及沿山而建的工业塔楼的城市,就像有地心引力在牵引着她们沿着陡峭的山岗一直到费尔法克斯大街的下街区,来到她们都知道的家。下车后,缪里尔?奥维斯自己也醉了,或者说几乎醉了——在“狐火”的记忆里还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快乐,又是这样一触即痛的,不是吗?
一路上,马迪都在嫉妒地观察着隐藏真实情感的长腿·萨多夫斯基(她明白这是些卑鄙的、吝啬的、屁眼儿小器的情感)。不知道该如何思考眼前这个近乎陌生的人,这位与她十四个月几乎不曾通信的坐牢的朋友。(你不该把未成年人劳教所当作监狱,可它们的确是监狱)那十四个月,就像是一个人的一生,她们之间出现了一种暗藏危险的深渊,那就是她们不能一起分享的记忆。当恶作剧轮到马迪时,她抓住长腿颈后背的头发,问她,“你为什么让他们剪头发?——我喜欢你以前那样的头发。”长腿用力地露出她的牙齿,笑了,她拨开马迪的手,说,“我自有我的理由。”于是马迪只能把这看作是对她的回绝。
就在这个关口,瓦奥莱特·卡恩也很快地向前触摸长腿的头发,从她的前额往后抚平它,撅起嘴,呱呱地叫道,“我就喜爱这种新样式。长腿,无论你做什么,你还是你。”
马迪想,此刻,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确切地说是什么事情如此残忍又如此兽性,如此亲密又如此淫荡呢,马迪不想去推测。
这儿还有一个吃惊:长腿没有告诉任何人,就邀请了好几个人来参加“狐火”为她举行的欢迎会,他们都不是“狐火”帮的人,尽管这些客人只停留了一会,也许他们知道自己不受欢迎,那不是长腿的盟血姐妹所预料的。
其中一个就是缪里尔?奥维斯,因此,这还不算太坏,姑娘们都渐渐喜欢上她了,甚至连对成年妇女非常挑剔的马迪,在怀孕妇女面前觉得浑身像长刺一样不舒服,也有了一个借口,因为长腿与缪里尔现在住在一起(暂时的:直到她找到一个自己的地方),于是就得出了这样一个逻辑推理,自然要邀请缪里尔。还有一个对“狐火”姐妹也很友好的人,那就是凯瑟琳?康纳。姑娘们真的不能反对——这是既可笑又大胆的事,也许只有在像这样的派对上才有的可能。她们喝了很多酒,气氛热闹而欢快,这两个阿布·萨多夫斯基的前女友正式地相遇,最后会面,彼此打量着对方,笑了,她们拥抱对方,两人一起走开去交换她们的故事了。
阿布·萨多夫斯基,婊子养的王八蛋!——有谁确切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但是另外两个客人真的是让人大吃一惊,至少对“狐火”的姐妹来说是这样的。
长腿说,其中一个是她在红岸管教所的好朋友、值得信任的朋友,她几个星期前被释放了。长腿热烈地谈起这个陌生人玛里戈德?登普斯特,于是我们都很顺从地会见她。接着,大约晚上九点钟,客人进来了——有点自我意识,有点畏缩,好像随时准备走出去的样子——却是两个黑人女孩。她们不仅是陌生人,而且是黑人。
倘若不是收录机的声音太吵闹,整个房间都会鸦雀无声的。只有戈尔迪瞪大眼睛,万分震惊,将啤酒都喷了出来,大声呼叫,“——黑鬼!”这时靠近她身边的马迪对她责备道,希望那两个黑人女孩没有听到,“——黑人,”戈尔迪才勉强回过神来,贴着马迪的耳朵低声说,“——无论你怎么称呼他们,他们反正不是白人。”
所以,玛里戈德和塔马没有待多久,不到一个小时。
准确地说——是我们让她们感觉很不受欢迎。
登普斯特姐妹都是下街区的女孩,但是来自黑人居住区,她们或许上着,或已经上过佩里中学,但没有人能回想起她们。只有丽塔和马迪,当然还有长腿除外,其他人没有谁主动对她们表示友好,明显地有一股抵触情绪,或是一种孩子气的憎恨。长腿怎么就没有感觉到呢!——在这样特殊的时刻!原来,长腿根本就不认识塔马,这是个彻底的陌生人,这就使得这个邀请多少有点特别。登普斯特感到很难受,很害羞,没有了在以白人为主流的学校里受欢迎的那种黑人女孩所具有的轻快而开怀的大笑,她看起来很甜,但也很朴实,很黑很黑的皮肤,塌鼻子,凹陷得很深的小眼睛,总是向下望着,显出不安的样子。即使长腿用手臂搂着她,对长腿机关枪式的发问,玛里戈德也没有太多的回答,她只是重复她好高兴看见长腿出来了。哦,天哪,根本就没有什么跟出来有什么关系,每天的每一分钟里,玛里戈德都要感激主耶稣,她出来了,她再也不会进去了。
长腿紧紧地拥抱玛里戈德,将她那一头金发脑袋紧紧靠着黑人女孩的脑袋后面,说,“宝贝,你说过的:他们将置我于死地,他们还希望我再进去呢。”
长腿说得那样动情,那样挑衅,每个人都觉得有点尴尬。“狐火”帮的女孩,登普斯特家的姐妹,都不知道到底该望着哪儿好。
天色很晚了。黑人女孩走了,凯瑟琳?康纳和缪里尔?奥维斯都离开了,派对上只剩下“狐火”的姐妹们,长腿周围只有“狐火”帮的姐妹,没有理由伤害、误解、生气和混乱。为什么你不喜欢玛里戈德,是的,我们真的喜欢玛里戈德,不,但你并不喜欢玛里戈德,你他妈的,你这个白人笨蛋,狗杂种,你怎么敢,你的肤色只不过是你生来就有的,你怎么敢,但是不,真的没有种族歧视:这些可怕的话语没有说出口来。
除了“狐火”这八个滴血发誓的姐妹外,没有人仍留在这里。这个蜡烛照亮的“狐火”的秘密场所,她们在这里发誓要永远结合在一起,长腿、戈尔迪、兰娜、丽塔、马迪、瓦尔莱特、托尼和玛莎永远在一起,这个秘密庆祝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她们喝了不少酒,放在冰盆里的啤酒,成打的三明治,三层厚的蛋糕,是丽塔或“红”烘烤的得意之作,是马迪给蛋糕上面撒上一层糖霜的,里面放了好多香子兰味的巧克力,上面刻上“欢迎长腿回家!”长腿说,这是她有生以来尝到的最好吃的蛋糕。
她们也抽大麻,是戈尔迪提供的,她有长腿的老熟人,只几分钟长腿就变得兴奋起来,扮鬼脸,开玩笑,他妈的,她好久没有抽这玩意儿了。
马迪不习惯喝酒,更不习惯抽大麻,她躺在地板上睡着了,然后醒了,又接着睡,又醒来,是不是半夜了?——还是凌晨两点?——这个“狐火”的庆祝会一直持续,没有人想要它停下来;倘若一个女孩睡下了,过一会她会醒来,如果两个睡下了,其他人仍然会醒着。收录机的声音开到最高,蜡烛的火焰似催眠,马迪手舞足蹈,富有灵感,其他人都为之感到惊奇,同时也笑得抽筋,这让她意识到她是多么年轻,身体是多么不成熟,与她身边的其他人比较,甚至新来的女孩瓦尔莱特、托尼和玛莎,而玛莎在学校比她还低一年级。她跳起舞,展示给她们所有人看,长腿与她一起跳舞。长腿尖声笑着叫她“杀手”,说她想念她甚过任何其他人——“你知道,马迪?——你是我的心肝!”
接着长腿拉着马迪离开其他人,两人都很安静,很神秘,咯咯地笑着。她们爬上楼梯来到屋顶,长腿高高地举着一支蜡烛,更严肃地说,因为马迪是唯一待登普斯特姐妹像人而不是怪物的女孩。马迪有点想抗议,试图保护其他人。但长腿不听她的,“——你知道我真的为”狐火“感到羞耻,使那些女孩感到不受欢迎,我决不会忘记这件事的,你等等——”突然,她们已在屋顶了,由于夜风吹拂着她们那发热的皮肤,两人就忘了刚刚的话题。天空,夜晚的天空是多么深邃,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洋,多么美丽,多么有力量,马迪的心有点疼痛。她在屋顶的边缘游弋,头缩回来,说,“——古代的人,他们认为天空很低很低,如果你爬到像我们所处的位置这么高,你实际上就接近了天空。”
长腿点燃了一支羊皮纸包着的大麻,漫不经心地说,“——是吗?那我们就到了。”
一轮下弦月,像一块热乎乎的骨头,有一些瘀伤、碎片在里面。月亮可以承受比任何人都知道得多的东西。
还有星星——这么多的星星——用一架倍数大的望远镜你可以看见更多——更多,更多——马迪笑得有点发抖,思索着这些很可能想不到的东西,但不会真的是这样。凉爽而潮湿的空气里,你可以闻到河水的咸味,一定是某种可恶的东西污染了这条河流,但似乎又不是,那为什么她如此激动呢?——一个小时前过去的,现在她的脚,她的皮肤,都像是在发烧,她的心在奔跑?——这是很新鲜的东西,马迪在想,长腿是一个新人了,她害怕长腿用那种就事论事的嗓门告诉她,在红岸管教所她已经思考很久,也想了很多,得出的某种“绝对的”关于生活的结论,马迪不想听任何使她害怕的事情,不是现在。
长腿·萨多夫斯基长高了不少,至少五英尺九英寸(相当于1.75米),漂亮的脸蛋,是的,但她对自己漫不经心,她的美丽不会持久,那种尖削的脸蛋,那种详细审视、带着欲望和不耐烦的神色。马迪一直凝望着她,猜想她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将会有什么联系。马迪·沃茨和这个年轻的、几乎具备年轻男人体格的姑娘是什么关系。她的肌肉非常细嫩而结实,头发剪得短短的,耸在前额上,像一个鸟冠。长腿身穿一件无袖的黄绿色棉运动衫,这件衣服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将她的背脊骨和小巧而坚硬的胸脯上的小乳头衬托出来;她穿着低腰的裤子,上面系着一根有银质奖章的皮带,这根皮带是红岸管教所的一个人(其中一个看守?)送给她的回家礼物,它有一种好斗的、性欲的成分,而这正是长腿站立的姿式:屁股和盆骨翘起,腹部扁平,几乎凹陷下去,两腿之间的隆起部分巧妙地突出来,她的眼睛特别的大,瞳孔黑黑的——他们是对的,她是很危险。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
在屋顶上,长腿试图与马迪认真地谈一谈,告诉她“狐火”的敌人,不仅仅是男人,有时候女孩子也是她们的敌人,还有像红岸管教所的看守们那样的女人——“天啊,马迪,我希望你决不要自己发现,有时候,真的有邪恶。”
马迪不顾一切,但很高兴地说,“——我有我自己的办法,长腿,我将会与你在一起的,我们总是在一起。”
长腿说,好像她没有听到,或不想去听,“这种邪恶,就在这,知道它,已经足够了。塞里奥特神父认为是因为社会,因为资本主义,我们不可能是兄弟姐妹。你知道,我们不得不出售我们自己,我相信,坦率地说,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就像——为什么一个女孩会将拇指戳到你的眼睛里?——有个人很像你,你们可能是双胞胎,除了脸不像?”她若有所思地擦了擦她的左眼,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笑了,带着后悔的笑意,想说一说,需要说一说,而马迪是既很想听一听,又害怕听到些什么。她嫉妒红岸管教所,甚至红岸管教所的那种丑陋,以及那些她没有的也不可能想象的经历。长腿蹲在屋顶的边上,马迪也蹲了下来,移动了一点点身体,就像牙医诊所的氧化氮,她情绪颇高,长腿说,“现在,一个男人,我可以接受一个男人,接受把一个男人当作敌人的观点,好吧,我可以接受这点,就像在博物馆,有现代人类,一个会思考的人类,他妈的,他最先想到的东西之一就是杀人:我的意思是,好,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倘若不是这样,怎么会有战争,总是有战争;倘若男人不热爱战争,我们就不会有战争的,我可以接受这一点了。但是,我们自己的一类人,女性,这真是——出乎意料。”
马迪不太确定地说,“——长腿,他们伤你了吗?你的眼睛——”
长腿说,“不,没有人伤害我。在他们看来,我是太聪明了。时候到了,我就逃跑了——变成了一只老鹰。”她大笑了,挥动着她的手臂,使马迪担心她真的将要飞了,或掉下来,落到了屋顶的边缘上。“——美丽的鸟儿,他妈的美丽的鸟儿。”
也许蹲在屋顶边缘上很危险,但马迪感觉很自信,吮吸着大麻烟,人处在一种眩晕的幸福之中。这是“狐火”的庆祝之夜,长腿从红岸管教所回家了。而且她和长腿避开其他人,也许她们在想念她俩,也许时间快要用光,所以这些时间就显得特别宝贵。卡萨达加河就在不远的地方,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冰冷而苍白的泛着涟漪的波浪,月光照耀下的波浪,像肉做的碎片;更远处的河岸边灯光闪烁,那些街灯,房屋里的灯,如小星星一般闪亮,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黑暗之处,但你并不能识别出真正的小山,甚至连它们的轮廓也辨别不出来,只因是夜晚:黑夜。这就如同真正的宇宙的天空,它是一个单个的物质,它由黑夜而不是由白昼揭示它的属性(因为,难道白昼不破裂吗?盲目的?它瓦解成许许多多的部分,像一面破碎的镜子?)。
长腿一直观察着马迪在抽香烟。现在她说了,笑了笑,大姐姐样的恼怒,“哦,天哪,亲爱的——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像那样抽大麻,就像一个笨小孩一样?”
于是,她从马迪的手指中接过那根细小的香烟,演示给她看如何抽大麻。她嘬起嘴唇,很像喜剧性的接吻,将烟放在嘴中间,深深吮吸,闭上眼睛,再深深地吮吸,一直保持让烟出来,不慌不忙,达十秒钟(倘若这个“狐火”的庆祝派对被警察突然袭击,那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刚从红岸管教所释放出来的长腿·萨多夫斯基当天被发现拥有大麻,那会发生什么事呢?)然后,她大口大口地呼出,尽管事实上,很奇怪地,只有很少的烟从她嘴里呼出来。“——你得给它时间,吸到你的肺里去,我猜想,还有你的血里去。”长腿说着,将烟又还给马迪。马迪完全照着长腿的样子,可总是不对劲,她的嘴和喉咙开始燃烧,于是她咳了,几乎是咳得透不过气来,很快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流了下来。长腿没有笑,没有嘲笑她,而是等着她的咳嗽过去,然后说,“好了,亲爱的,慢慢来,你弄了一整晚了,再试一次,好的,很容易的。”于是马迪再试了一次,她真担心她会在咳嗽中爆炸。长腿甚至将烟拿住,放在马迪皱起的嘴唇中央,她吸气,吸气,再吸气,闭上眼睛,因而没有了河流,没有了黑夜,没有了她朋友的脸,没有什么东西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了。是的,她握住燃烧的香烟,深深地吸到她的肺里去;忽然,出人意料的是,她的紧紧的小头骨盖不见了!月光自由地照射进来!马迪的眼睛飞翔着,睁开了,这时马迪在漂浮,在空降,马迪·猴子在笑,她克服了地心引力,就是这样!多么容易!
长腿似乎离她有很远、很远的一段路,但是,不,她现在靠近了。长腿用她的头轻轻地抵着马迪的头,用她那细长而结实的手臂搂着马迪的肩膀,紧紧地搂着,保护着她——“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被称作”飘飘欲仙“了,宝贝,对不对?”
第三章 女侏儒/大事表中的怪事
天哪,今天早上我才确定我在写“狐火”梦想或“狐火”家园,尽管结尾有点辛酸和痛苦,不过,这些日子对我们来说也许很快乐……但是我还是要忠实地、实事求是地记录下那些不是我凭记忆记住的东西,而是那些的确发生过的事件,我在这里把它们记录下来,其中一件奇怪的事,发生在1955年的仲夏,是关于一位女侏儒的故事。
对我来说,这是一件丑陋的、污秽的、绝对神秘的事件(为什么长腿会被牵扯到这件事中,正如她所说的,是否她真的是卷进这件事中很深了)。我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要不是看了笔记本;我才突然想起来——禁不住想了起来。这个大事年表中的怪事,不仅丑陋和污秽,而且令人不安;当你要记录那些历史上确有其事的事件时,它就冒了出来;撰写像这个笔记本这样的文献的问题在于它是一本论文集,还是一份自白书。在这里,你没有权力杜撰任何事件、人物、地点以及“情节”,你必须把一切照它发生的样子写下来。记忆取代想象,而语言文字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工具,可是文字可以值得信任吗?
若不是文字,我们就能撒谎吗?
(不是因为我在撒谎,说真的,我认为,我在捕捉我的“狐火”历史的这些痛苦的岁月里,我从来没有撒过谎,一次也没有。但是,倘若我们并不总是获得真实,也不能总是准确回忆或者被告知真实,那这种撒谎算不算是一种撒谎呢?这就如同天主教教堂关于遗漏罪的教条,它们是所有罪中最难理解的,因为它们缺乏实际存在的东西!)
这个大事表中的怪事真是可恨,因为你得去寻找比你手头有的东西更早的依据,于是,我必须用对一个女侏儒的回忆来污染一下这个有阳光但仍很寒冷的冬日的早上。实际上,马迪·沃茨从没有看过一眼系在床边的、被男人虐待的那个女侏儒。虽然我曾希望描述,于是想起来,将幸福留在对“狐火”十分想拥有的那幢摇摇欲坠的旧农舍的记忆里——“狐火”梦想或“狐火”家园。
仲夏的某一天,长腿开着“公园和娱乐公司”的清洁卡车发现了这个空地方,它位于奥德威克路。长腿的这份临时工作是红岸管教所的负责人弗拉格勒为她安排的,旧农舍就在她工作的地方的后面(这就是我的意思:通过这可恨的大事年表,我们不得不知道,任何事发生之前还有另一件事发生,而另一件事发生之前还有更先的一件事发生,如此循环,直到时光的开始!)长腿说起这位弗拉格勒小姐是多么的困惑和愤世嫉俗,正是这位使她记录在案的弗拉格勒小姐宣布,“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是一个最值得信任、最可靠、勤劳、聪明、诚实、完全恢复荣誉的犯人,顺利结束在红岸州少女管教所的劳教。很自然长腿对她很感激,自然是要感谢她,因为随着她父亲的离家,他妈的,她的的确确需要一份工作来养活她自己。独立生活,摆脱成年人的干预,这一直是她多年的梦想。但是,正如长腿所说,这种情形,你说及你自己的这一类废话,到头来你只觉得恶心、羞耻和焦虑,你必然就给你的恩人留点面子,让她给你“记录在案”,好像这样的姿态,这样一个基督的姿态“记录在案”,你就可以预料什么时候失望,什么时候醒悟,什么时候背叛似的!
此外,长腿在清洁车队的老板告诉她,二十多岁时,他是一个一意孤行而且好斗的家伙,至少他讲了实话。长腿的这份在“公园和娱乐公司”的工作(在这个独特的队伍中唯一一个女孩干这份活,因为这份活需要特别多的体力)并不是什么美差,很累人——只付给当时的最低工资,扣税前每小时一美元。
后来长腿就了解到,作为一个女孩子,尽管她干的与其他任何小伙子一样多,甚至更多,但她挣的钱却远比他们少。
我猜想,我扯远了,还是回到女侏儒这个话题来吧,对此,我很抱歉。
你可以看出:我不是一个老练的作家——不会引导着这个素材,而是被它所引导,有时候我就想,但不是想得很深:天知道我将被引向何方,什么是羞耻,什么是悲痛呢?
长腿说,“女侏儒”其实并不是真的侏儒,只是周围的人都这样叫她罢了。她个子矮小,人长得畸形,有些迟钝——“人们往往给与自己长得有一丁点不同的人取外号。”长腿嫌恶地说。她碰巧遇到了一个叫耶塔的女人:那时车队在卡萨达加公园的最北边清扫林子里的草丛,公园靠近乡村,所以那儿的草丛有点类似没有任何农田的乡下的那种矮灌木丛。那里有许多走廊上铺了沥青的平房,用水泥建起的房子,还有非法的倾倒垃圾的场地——“可怜的白色垃圾”,周围的居民都那样叫道——有一个酒馆,已关闭不营业了,但它附带着一间屋子。长腿想死了这间屋子,于是她从公路对面朝这间屋子小跑过来,想着要杯水喝,可是没有一个小伙子愿意陪她过去,她也没有想那么多。她敲了敲前门,没有人答应(这是一间破旧的农舍,维修很差,院子里到处都是碎片,没有人为此地感到自豪)。于是长腿计上心来,这才像长腿。她跑到后院,看看有没有一口井,自己弄水喝;出来时,她发现了一个人。起初她分不清那人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接下来她就看清那人是个女的,不年轻,但不清楚她到底多大;她就像一个侏儒那么矮,估摸四英尺五英寸或六英寸高的侏儒,像个孩子,但又不是孩子的比例,长着一个长长的未发育好的畸形的背;她的脸,不能完全说长得丑陋,但是长得很怪,就像她的脊背一样,也是扭曲的;她穿着男人的衣服,转身看着长腿,眨着眼睛,笑了起来,就好像长腿是她认识而且喜欢的人一样。让人震惊的是,长腿说,真正的恐怖在于:也许她用了整整一分钟去关注那个女人脖子上戴着的那个狗项圈,项圈被系在一个不太重的链子上,链子又系在横在院子里的一根晾衣绳上,因此,那个女人只能在链子允许的范围内自由活动……长腿站在那里直眨眼,全身都汗透了。那天她一身T恤衫,牛仔裤以及一块包着头的红色格子方巾。那个女人说,喂,她的名字叫耶塔,她对长腿笑了笑,那笑有种类似希望的样子,这样一来,长腿可以看出,她脑子一定有点毛病。
这个女侏儒望着她傻笑着,指望着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就像她们已经彼此认识。
这个女人又说了一遍,她叫耶塔,她说话尖声细气,其中一只眼睛泛乳白色。长腿站在那里,仿佛觉得有一个奇怪的重量压在她的肩头上,好久才说,喂,她问她可不可以讨杯水喝——当她想喝水的时候,她的脑子也没有停止思考,甚至长腿·萨多夫斯基站到了一边,她很震惊,也很茫然——那个女人将她引到靠屋子后面的一口井边,有一个锡铁杯子挂在水泵上。于是,长腿拿起杯子,女侏儒耶塔开始压水泵,将把柄摇得高高的,又摇下去,像个孩子似的开怀大笑,将冰凉的泉水压出来,做了个姿势,让长腿不要把杯子立刻放在喷洒的水下,而是要等一等,好让水清爽冰凉。长腿照着她说的做了。
这样,长腿喝了一杯如此甘甜清冽的泉水,她几乎不敢相信,她说,这水一点也不像我们城里的水。她一口气喝了两杯,之后她用手擦了擦嘴,说了一声谢谢。现在她靠那个女人很近,可以看得很清楚:那个女侏儒的脖子擦伤了,领口处被勒红了,可是那个女人并没有不开心,她仍然朝长腿笑,只是站着等着她。长腿也想笑一笑,可是长腿觉得有点站不稳,而且有点尴尬,那是因为你对待一个是人的人的方式不同于你知道的那种对待非人的方式。于是她揣摩着她得给这个屋子里的人说点什么,她才能离开,但是这个屋子里好像没有任何人,也没有看见汽车,只有车道上的一些报废车。因而长腿就问那个女侏儒,这儿对她来说是不是特别的热,在太阳下?有没有别的人在家?是谁将她这样系着项圈?
女侏儒只是傻笑,透过她的手指盯着长腿看。好像她听不懂长腿说的话。
回到车队后,长腿就问那些小伙子,他们知道任何有关这个女人,这个可怜的女人的事吗?——他们中没有人承认知道这个人,但他们彼此看了看,奇怪地笑了。长腿估摸这是一个迹象,他们的确知道,只是想装傻,不让她知道这个秘密罢了。
那天晚上,长腿到城里作调查,可是在曼特里路没有一个人知道一点关于这个“女侏儒”耶塔的情况,要不,就是他们不愿说。
然而,长腿还是禁不住琢磨她所看见的东西。狗项圈,被勒红的脖子以及盯着她的那双眼睛。
星期五晚上,长腿和戈尔迪与一个长腿认识的小伙子开车出城来到曼特里路,他开车送她们出城。由于长腿的坚持,他先离开了。虽然酒馆没有开门,但她们看见房子里有动静,车道上停放着几辆小车和装卸卡车。于是长腿和戈尔迪只得躲在屋子旁边的矮树丛里观察。她们看见了她们从没有料到的、以后都不愿再看见的一幕——在屋子的后面有一个关女侏儒的房间,天花板下一个灯泡、一件家具、一张床,女侏儒就四肢分开、裸体躺在上面,真是可怕的景象,可以看见她的手腕和脚踝都被系在床的四条腿上,于是她变形的身体完全暴露,完全张开……一个接一个的男人走进这个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这“狐火”两姐妹彼此抓住对方,观察了一次、两次、三次,也许有四十五分钟的过程,她们感到既惊讶又恶心。一个男人醉醺醺地走进后门,被捆在床上的女侏儒开始呜咽,开始呻吟。那个男人脱掉裤子,爬到女人的身上,他们一起挣扎,一起颠簸,好像要淹死了一般。女侏儒的叫声很高,很像孩子的声音,但却似乎不是痛苦的叫喊……于是戈尔迪说,也许她们得离开那个鬼地方,可是长腿说,她们必须要做点什么。
长腿已经疯狂,她不顾一切地径直奔到屋子的前门。戈尔迪试图劝说她,她们已经离开哈蒙德五英里远,又没有车回去,还有屋子里面到底有多少男人呢?——可是长腿已经激动不安,没有人能够阻止她,你了解长腿的。她使劲地敲门,一个男人开了门,他长得虎背熊腰,贼眉鼠眼,一张梅子样的苦脸。立刻,长腿说她知道这屋子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了耶塔在干什么;他们停了下来,法律禁止这样的事情:虐待与被迫卖淫。她要通知哈蒙德的警察,她认识县福利办公室的人,她要通知他们。这个家伙,慢慢地朝长腿眨了眨眼,但他是一个婊子养的说话刻薄的龟孙子,他开始告诉她,回你那该死的家去,他妈的,人们在自己的家里干什么,这不关她的事;如果他的妹妹耶塔在跟他说话,这也不关她的事。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站着的两三个男人都盯着长腿和戈尔迪,他们不能相信他们所看见的:这两个小姑娘,不在外面,就在这里。
于是长腿与自称是耶塔的哥哥的男人唇枪舌战。也许交战了五分钟,两个人都很激动,并不时打断对方的话。
戈尔迪立即拖着长腿的手臂,试图将她拖出去。此刻她们身处最危险的境况之中,就两个人,步行来到此地,而这里有这么多男人,倘若你想用最卑劣的词语来形容他们,你就可以叫他们“可怜的垃圾”。可是长腿正在对站在门口的家伙、对所有在讪笑的家伙说,“——畜生!你们这帮下流的畜生!”
戈尔迪悄声说,“亲爱的!——快点走!”拖着长腿就往外走,走向大路,可是长腿仍在朝耶塔的哥哥高声喊叫,而他也跟在她们后面,高声回敬长腿。这个大个子的男人约有四十多岁,踉踉跄跄,目光晕眩,一边擦着双手,一边擦他的肚子和腹股沟,就像他要抓住了长腿似的,她在嘲讽他,她说,“你最好让她走!我要告诉警察!你最好让她走!”那个家伙说,“是吗?她?去哪儿?”长腿又说,“给她自由,”那个家伙说,“有关她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你知道个狗屁!”他狞笑道,挥舞起他的拳头,“——她要去哪里,在这儿,她很开心。”
这时,这个家伙走上前来,扑向长腿和戈尔迪,对她们讪笑,前排弯曲而没有光泽的牙齿中露出一颗金牙来,“是的,”他说,“——你不知道,该死的你,我妹妹在这儿很开心。”
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星期六的晚上,长腿独自又来到了这个旧农舍边——不是戈尔迪拒绝陪她来,是长腿根本没有叫她——因为她并不准确知道她要做什么。长腿还是躲在屋子外面,但这次她藏在一排矮柳树中,离屋子更近一些。她想,这下她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也不会被人看见。当晚,车道上停了更多的汽车和卡车,看起来好像(她能确定吗?——也许不是)有一辆车是警察巡逻车,它也许停了十分钟,然后就开走了,带起一地的沙砾,溅起火花来。长腿能够辨别出耶塔在房间里的动静,她甚至听得见耶塔的尖叫、哭泣,那动物般的叫声,难以形容的痛苦和悲伤,她不想听到这一切,但已经听见了,即使她用愤怒的手指将耳朵捂住,也无济于事。正如她在前一晚目睹的那个噩梦般的房间一样,为此她一夜不曾合眼。那可怕的景象仍在她眼前:一张床,一张有四个柱子支撑的床,一具变形的、沉重的、完全张开的女性的身体,手腕和脚踝都捆着,整个人赤裸裸,不止阴毛,连阴唇以及阴道口都暴露无遗,活像一只露出阴道口的母山羊,嘴巴张开成一个O形,不断呻吟。一个接一个的禽兽不如的家伙走进房间,一个接一个光着屁股,生殖器肿胀,阴茎硬挺如棒子,骑到那个女侏儒的身上,一具女性的身体上,一个接一个地奸污她,引得女侏儒疯狂地叫喊。这时的长腿不晓得要做点什么,也不知该做点什么,她要告诉县福利官员或警察的威胁只不过是一个骗局罢了,因为长腿害怕这些人,她恨死他们了,尤其是警察;她也知道她不必引起警察的注意,也不必让警察注意“狐火”。很久以前,她想起,有一次,老迈的塞里奥特神父,那个退休了的牧师,那个酒鬼流浪汉,当他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他的腿很短,以至于脚都挨不着地面,他曾告诉长腿·萨多夫斯基,光靠个人是不能纠正这个社会的不公的,我们所行走的这个地球是由那些不仅忍受痛苦而且是默默无声地忍受痛苦的精良分子所组成,是由我们不堪想象但又不得不思考的人类和动物的苦难所组成。长腿紧张地弯着身子,热切地聆听神父讲完这番话。长腿喃喃自语,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老头似乎没听见她的话,他继续讲述什么社会、资本家、诅咒人类将彼此当作商品,悲剧就在于这个地球上的男男女女都彼此利用,不仅如此,还将自己当商品展示、出售……
可是,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告诉我我们能做什么。
长腿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很晚了,月亮已经挂在天空。今晚已发生的事已在她的面前发生,发生了的事已经无法挽回。所有的车都开走了,只有一辆还停在车道上,旧农舍的灯光此刻也都熄了,一座沉睡的屋子,你可以望见那个沉睡的屋子里有一种平静,甚至有一种美丽。然而长腿·萨多夫斯基却愤怒得全身发抖,她离开了她躲藏的地方,一路滑下山坡,抄近路穿过屋子后面的小谷仓;就在这小谷仓里,她警觉地闻到了一股煤油味。她拿起一个五加仑的煤油桶,把它搬到屋子里,将这种气味刺鼻的液体泼洒在屋子周围的长得高高的野草中。她做事很有方法,不慌不忙,虽然她的动作如梦游者一般,指示超越任何可看得见的行动,但是,她不要让自己醒来,因为是死神要醒了。当她把煤油桶倒空时,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地上,然后从她的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像是梦幻又像是故意,她划燃了一根火柴,让它掉在地上。火苗滚动着,像猫一样柔软地滚动着,微笑地跳跃着,不急不忙,甚至没有激动。当第一束火焰跳跃起来,小小的牙齿般大的火焰,一圈牙齿般大的火焰包围了旧农舍和酒馆时,长腿·萨多夫斯基头也不回地飞奔离去,离开了那座旧农舍和酒馆,她不容许她自己招来恐怖,又一次,她的心将转变。
第四章 “狐火”梦想 / “狐火”家园
在我陈述这些自白的开头时,“狐火”的确是一个不法之帮;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我们发誓决不后悔——“”狐火“决不倒退!”
自然,我们中的有些人感到害怕了。我们害怕长腿把我们引向何方,担心会有什么将等待着我们。也许马迪·猴子是所有人中怕得最厉害的一个啦。
她猜想违法会带来什么呢。作一名“帮女孩”会怎么样呢。
我仍然相信我们会成功的,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最大希望就是拥有一座房子,像真正的盟血姐妹一样居住在那样的房子里,我们自由自在,摆脱其他人(除了缪里尔?奥维斯以外,如果她来与我们住在一起的话,她已经怀孕五个月,怀了一个心脏有毛病的女婴)。就像长腿说的那样,我们每个人支付房租,接受我们所需要的一切。我们或许会成功的:天知道?
要不是我们冒了许多危险。
我们发誓决不后悔——“”狐火“燃烧,燃烧吧!”
我们的房子,当然是我们的房子,位于奥德威克路,在哈蒙德市以南三英里的半乡村地带,离县里的露天市场大约一英里远。这是一座漂亮的木架结构的旧农舍,很旧了,它的石基建于1891年,还有那高高的狭窄的摇摇欲坠的烟囱,也是用石头修建的。楼上有三间低矮的、可以触及天花板的卧室,碎布当墙纸挂在墙上;楼下有四个小房间,包括一个带烧木柴的旧炉子和破冰箱的厨房。厨房后面有一个凹室,里面有一个简陋的厕所,一个破旧不堪的有脚支撑的浴盆。(在后院里,也许三十英尺远,有一个旧的外屋——当屋里的厕所坏了的时候,这里就是处理紧急事情的地方)在屋子的前面,有一个走廊,经受着白蚁的侵蚀,周围长满了野玫瑰和喇叭藤,屋顶上的天花板腐朽歪斜,沥青的边沿被风雨侵蚀而遭严重破坏,几个窗户也是破的,是用夹板“修补”的。但是:这房子不漂亮吗?长腿需要它。马迪第一次看见这座房子时,是在九月的温暖而炽热的阳光下,她开始叫喊出来:多么漂亮的房子!它就像一艘乘风破浪的纵帆船的残骸,是那么高贵而破旧。它的周围长满了杂草,盛开着秋麒麟花、小小的白紫苑花以及淡紫色的牛蒡花。到处都是黄蜂和蜜蜂,它们嗡嗡地叫着,多么神秘而火热的生命!
这座房子周围原本有二十八英亩地,后来只剩下二点五英亩,包括农舍、一个快倒塌的谷仓以及一些工棚。锈迹斑斑的农具、东倒西歪的篱笆。好多年没有人在这儿耕种了。最近的一户人家是一个带着八个孩子的享受福利的家庭,一天晚上他们偷偷地离开了这里,欠交好几个月的房租,所以这个房子看起来就像是畜生住过了的一样。
因而房租很低——每个月四十五美元。
这座房子本身的销售价格也很低——三千二百美元,是协议价。
兰娜激动地说,为什么不,天哪,为什么不。丽塔那热烈的棕色眼睛闪着光芒,哦,是,为什么不。戈尔迪总是那样情感奔放而热烈;而马迪一边拥着她们,一边哭泣着;其他人,其他“狐火”的新成员都说:我们都可以帮助支付这个房子的房租,我们可以一起幸福地生活在这里,哦,天哪,为什么不。
托比,那只漂亮的银灰色的爱斯基摩犬,已经不再是一只小狗了,而是一只完全长大了的狗,约有五十磅重。托比在房子里爬上爬下的,一会儿溜进高高的草丛里,一会儿又进出谷仓。它吓跑了鸟儿,追赶着看不见的啮齿动物;虽然叫不出声,但它兴奋不已,就好像“狐火”最终把它带回自己的家了。
长腿第一次看见奥德威克路上的这座房子,是“五一”劳动节过后的那天。那天她乘坐“公园和娱乐公司”的清洁车,望见了立在这座房子前面的“出售”的牌子,那两个字隐隐约约,她的那只“坏眼”——她的左眼迷迷糊糊看不太清。所以,起初,那座农舍就显得朦朦胧胧,像一个幻影,不完全真实;或许是她在一直无声地愤怒地哭着,她不得不眨一眨眼,凝视远处。于是她就看见了那座房子,我们的房子。她说,这就像一长条玻璃划过她的心脏,就在那一瞬间——“我知道这就是”狐火“可以居住的地方。”
于是她叫司机停车,她想下车(她坐在卡车的后面,没有蓬盖)。还没等车停下来,司机只是在慢慢刹车,不管三七二十一,长腿就跳了下去,跳到了路边,跑向那座房子。她身后的那些队友朝她大喊大叫,那帮喜爱说狗屁粗话的家伙,经过了一个夏天,她受够了,不再答谢他们。
“嗨,长腿!——像那样跳下去,会伤到你的乳头的!”
“嗨,长腿,宝贝!——我们不会等你回来的!”
“你到底上哪去?”
长腿继续往前跑,穿过了一片田野,她踉踉跄跄,差不多要倒下了,又恢复身体的平衡,脚上的那双工作靴笨重,不适合跑步,汗湿的T恤衫紧贴着后背。由于好几个小时的体力劳动,她的肌肉酸疼,尽管如此。她还是继续往前跑着,朝着那座房子的方向一直跑。对她来说,这座房子就像是一座避难所。她已经知道那些他妈的其他人不会跟上来了。
(为什么长腿在卡车上一直哭呢?——我认为,这是因为那些清洁队的家伙太粗鲁,那些她以为会与之相处很好的家伙,一直骚扰她,卑鄙可耻到了极点。夏天刚开始的时候,一切还顺利,大多数时候,他们还尊敬长腿·萨多夫斯基,因为她几乎能胜任一个人的工作,从不要别人给她特别的照顾,尽管她是一个女孩子;当然她干活很卖力,也许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家伙都要卖力。然后逐渐地,他们中的两三个家伙开始竞赛似的与别人争风吃醋,好引起她的注意,开一些下流的玩笑,甚至用胳膊轻轻地碰她,狗屁,那种轻浮的样子,就正如长腿所轻蔑地描述的那样——“就像他们假装不知道我是谁一样:我是长腿·萨多夫斯基,我是”狐火“。我他妈的不同男人们搞在一块。)
长腿立刻给那座房子的经纪人打电话,约好我们一起去看房子。”五一“劳动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缪里尔?奥维斯开着汽车载着我们,我们所有”狐火“的姐妹们出城,第一次去看我们未来的”狐火“家园。
我今生今世都会记得那样的景象,一想到那样的景象,我就会立刻泪流满面。
房产公司的代理商在那座房子前与我们见面,他手中拿着钥匙。他是一个戴眼镜的、面色苍白的胖子,眼镜不太明亮,多少一副商人的模样,所以被派来与我们做这笔房产交易。结果,长腿没有费吹灰之力就说服了他,因为我们态度很诚恳。
“确切地说,也许我们现在买不起这座房子,”长腿说,“——但是我们可以租住它。”
你敢发誓长腿至少已经二十一岁,完全有资格签合同了。
于是,我们安排缪里尔?奥维斯做我们的仲裁者。
因此,当经纪人带我们参观房子的时候,长腿和缪里尔?奥维斯两人就与经纪人谈判,并向他提出所有的问题。他一副抱歉和装模作样的样子——这个地方真的该维修了。缪里尔不停地说,“——瞧瞧,就像是畜生住过的。”
“狐火”其余的人各自巡游起这个地方来。看起来最严重的是我们必须查看地板、窗户以及一个坏煤炉子;接着我们开始玩耍,彼此追赶,与托比嬉戏:我们的脚步震得楼梯嘎嘎直响,楼上的房间里充满了我们的笑声,楼下泥巴地面的地窖则是阴冷潮湿,臭气薰天。——“你们想有没有人埋在这地底下?”兰娜尖叫着,笑声说,“——当然,这气味就像是有!”外面炽热的、令人头晕眼花的阳光照射进来。院子里到处是长得高大而刺人的野草,黄蜂、蝴蝶还有蜜蜂满天飞。从那个破旧的谷仓里飘出的混合肥料、腐烂的干草、鸟粪以及多年来遭受夏天高温的腐烂的气味,使我们感到恶心得要死,差点要昏倒。可我们仍然是那么高兴!我们太开心了,当我们知道长腿将把我们带到这样安全的地方来,我们就知道这儿将是“狐火”的命运所在!
因为我们中每一个人都与或曾与自己的家庭有过矛盾,或者在我们的生活中“家里”总是会发生点什么。
以前,我曾声明过,我不愿意说起成年人,除非有必要说到他们,除非万不得已。因此,我不会说起他们。事实上这个笔记本里对成年人的记录很少很少。
然而,我还记得:马迪·沃茨的姑妈罗斯?帕克从她身上榨取的每一分钱,权当是她交的“食宿”钱,罗斯说话的口吻尖酸而谨慎。这个女孩子挣的每分钱,都是她在白鹰旅店辛苦干活得来的。她先是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干,后来又当旅店的女佣,一周接一周地、小心翼翼地交“食宿”钱,因为马迪的母亲是一个流浪者(而罗斯?帕克熟悉很多流浪者),尽管你必须猜想哪一类男人会要她呢?——她的美貌已经消失,一半的牙齿脱落,无耻地借钱,也不打算还给人家,当着罗斯?帕克的面大笑,摔掉电话机,对着罗斯?帕克的耳朵说,她拒绝接受对她女儿承担任何责任。这个罗斯?帕克的侄女,整天闷闷不乐,一身懒散,被邻里街坊议论,一个“帮女孩”,与一帮臭名昭著的婊子养的小荡妇混在一起,有了“帮生活”的标记,在她的下巴上有一块伤疤,就像一个蜘蛛网,你想撑破它,但它的确是一块伤疤,它去不掉了。这个女孩的心变硬了,对上帝也是这样。罗斯?帕克为她祈祷,对着圣母马利亚祈祷,想调解她们的关系,可是失败了。因此,她必须采取更严厉的措施:她警告这个坏女孩,如果她再给学校找麻烦,如果她被学校开除或暂停学籍,她罗斯?帕克就有义务把她当作一个“不可救药的”人送交未成年人法庭,然后她就等着瞧吧!——就在这个可怕的长腿·萨多夫斯基女孩被关在红岸管教所的监牢里达几个月之后,罗斯?帕克的侄女将会后悔她来到了这个世上。
但是,马迪·沃茨的“狐火”名字是“猴子”或(有时候)“杀手”,她并不后悔她曾来到这个世上,这是一个将她的心包得紧紧的如同一条盘着的蛇一般,但充满幸福的女孩。她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她姑妈那机关枪式的声音,她的声音里满是冷酷和愤怒,而她那近乎没有睫毛的眼睛里的愤怒将耗尽她的愤怒,倘若没有挑战,也就是说没有被人煽动的话:如果这个女孩低下头,低下眼睛,表示屈服和妥协,可她一直想着的却是“”狐火“是我的心”。是的。但你不知道我是谁,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没有权利伤害我,我站在这里等候时机哩。
从某种意义上说,马迪的信念结果证明是对的。
我现在要清楚地陈述这一点,所以,如果你们中有人想同情我的话,你们大可不必。我真的要逃跑了。
“你是认真的?”
“当然,我是认真的。”
“可是——这么快?这么冲动?”
“谁”冲动“了?到底怎么了?”
“——这么头脑发热!”
“哦,狗屁,别烦了。”
“我怎么烦了,我是要签合同的人,不是吗?我有权利发表我的意见。”
“瞧,缪里尔:你的智力这会儿都在你的肚子里了。你让我——”
“什么?你那是说的什么话!”
“——他妈的,让我自己作决定吧。”
缪里尔?奥维斯站在那里,恼怒地瞪着长腿·萨多夫斯基,两个人在旧农舍的走廊里平静地争吵着,避免让声音传到那个房产经纪人的耳朵里。缪里尔为长腿所着想的是,要稍微多考虑考虑,至少考虑一个晚上,她的话吸引着我们其余的人——这个房子许多地方都需要维修,之后我们才可以居住,当然,她明白这是一处迷人的地方,至少心里是承认的,就像梦幻一般,可是天哪,这需要做很多工作!立刻,在搬进来之前!你们这帮女孩子有什么经验打理一个家,付房租,付房子的家具费,倒垃圾,也许外面有一个垃圾收集站,也许没有;你们有什么经验去买食品,喂饱你们自己?下水管这么粗劣,冰箱烂了,也许还有炉子,一半的窗户都要换了,那些腐烂透顶的地板要重新修了,要是遇到寒冷的天气怎么办?是的,要是遇到嚎叫的大风雪天气而不是这样温暖的秋日,那时怎么办?——缪里尔的嗓门提高,就像是一名女高音,她的声音吸引着我们,但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在听她的,因为我们太紧张,太不安了。
“你们知道她头脑有多发热,不是吗?——你们都是这么,这么——极端吗?”
缪里尔的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恼怒地瞪着我们大家;她动作笨拙,也许她有点后悔,开始感到害怕她的未婚先孕。她的肚子大得像西瓜,她必须站着,将身子往后平放在她的脚跟上,以便保持身体的平衡;她的肩往后,甚至她的头也是僵硬的,好像她处于一种会突然坠落下去的恐惧中。她的婴孩预计十一月初降生,可是能等那么久吗?——可怜的缪里尔能等那么久吗?(缪里尔的怀孕对缪里尔来说并不是她所期望的那样幸福,长腿对此却极感兴趣。也许,三十六岁的她年纪太大,不该有她的第一个孩子?也许,阿布·萨多夫斯基,这个孩子的父亲,建议过,若是拿掉这个孩子,她会好得多。)此刻,缪里尔气得要哭出来——“你们!你们这帮女孩子!你们知道什么!一座房子,即使你们只是租用,难道可以像结婚一样:你想进来就进来,然后突然又想出去就出去。”
长腿不耐烦地笑了,说道,“谢谢你,缪里尔,可是我们可以下决心了。”她挥舞着她的钱包,她的塞满钞票的钱包!——主要都是一些小额面值的钞票,如一块的,五块的,但不管怎样她的钱包里满是钱。长腿从这些钱里抽出一些,数了九十美元——够两个月的房租,对不对?——令她的“狐火”姐妹们无比惊讶,缪里尔?奥维斯和那位房产经纪人同样也是惊得目瞪口呆。长腿的左眼变红了,泪水淌了出来,但她的下巴轮廓仍是那么刚毅、那么坚定,没有人会怀疑长腿确切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和将要做什么。她告诉缪里尔,“你真是太好了,这么关心我们,亲爱的,但是相信我,我考虑这件事已经很久了。”
“哦,是吗?你考虑很久了,是吗?”缪里尔双手放在她的嘴唇上,追问道,“——从什么时候起,你这个聪明蛋!”
长腿快活地说,“他妈的,我的一生,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第五章 逃跑
这座美国城市,这个被简单地划分为上街区和下街区的哈蒙德市——我们就生活在这座城市里,但我们并没有真正看出这一点,直到我们拥有了我们心爱的“狐火”家园之后,我们才明白这其中的差异。
为什么你们想离开,我们被问道。
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是不容许的,马迪的姑妈罗斯?帕克曾追问她。
(但是,她也曾威胁马迪这是不容许的,她要把马迪送到未成年人管教所去。因为有一个这样的侄女只会让她蒙羞,无论是让她被拘留还是送她去红岸管教所。)
说真的,这些年哈蒙德市的上街区得到了欣欣向荣的发展——你可以看见主街上新建的多层建筑物,一座翻新的市政大厅和县法院,重新铺修的街道和人行道。由于我们现在独立生活,我们不得不上街去买一些家庭日常用品,于是,我们走进了百货商店、家具店、窗帘和织物专卖店以及“家电”专卖店。我们观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就像找宝藏一样。我们与商家讨价还价,人人弄得筋疲力尽,口干舌燥,连牙齿都磨疼了。在奥德威克路上的那座房子就像是一座看得见的大坑,它让你没完没了地为它付出一切努力——在这座大坑里,你会一直掉下去,下去。
最近我们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资金——“狐火”资金。
也许是长腿最先用这个表达语,也许是别的什么人,也许是马迪。因为在这儿,在她的笔记本里,有一整页留出来,上面划着格子,写着数目、醒目的美元符号,而这一页的顶上方尽是“狐火”资金,“狐火”资金,“狐火”资金的字样。
我想,只有当你独立门户,独立开始生活,不依赖外援,只有这时你才知道什么是资金。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我们“狐火”的姐妹们都逃出了费尔法克斯大街!
哈蒙德市的下街区看起来一派颓废的景象——你可以看见街区的四周到处都是衰败的迹象。破破烂烂的城市公交汽车冒着废气,不像上街的汽车,至少不会这么破烂;柴油机发动的卡车沿着鹅卵石的街道轰隆隆地碾过街道;破烂的人行道两旁杂草和小树苗在茁壮成长。休伦湖散热器厂是哈蒙德市最大的工厂(就像它总吹嘘的那样)。去年,这个工厂解雇了五分之一的工人,它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要在西弗吉利亚开设一些新的工厂,在那里可以雇佣非工会的工人。还有反对费里斯塑料厂的长期而痛苦的零星罢工,缪里尔曾经在这个工厂上过班,我们目睹了行进的罢工者举着他们的红色字母A·F·of L·Strike的标语,我们目睹了那些男男女女,他们憔悴的脸庞,焦虑而愤怒的眼睛,他们掌握不了他们的未来,尽管他们知道经济是我们这个文明社会的支柱,不过这个支柱已被虫子蛀空,你们能够带着这样的事实体面地生活吗?
大多数日子里天空都是灰蒙蒙、雾沉沉的,只有在黄昏时天空才出现灿烂的橘黄色——因为空气污染,我猜想。从屠宰厂流出来的腐臭的血水流淌到河里(这些屠宰厂自1949年以来就关闭了!),在潮湿的日子里就散发出一股龌龊难闻的气味。空气中总有一种困惑的、令人震动的打击,可是你却看不见它,因为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心脏在嘭、嘭、嘭地跳动一样。
在费尔法克斯大街的南面,即马迪和她的母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科利尔造纸厂在一场令人“怀疑的”大火中倒闭,至今六年过去了,但厂房仍然立在那里,无人租赁。在第四大街,拉瑟富德?海斯小学的铺有沥青的操场,我们“狐火”的女孩们都从这里毕业,如今到处都是玻璃的碎片。面对着塞里奥特神父常常坐的那条长凳(牧师在哪儿?——自从被关进红岸管教所后,长腿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纪念公园的二战坦克上面落满了鸽子粪,还有一些乱涂乱画的东西;实际上每个地方的墙壁上、人行道上、甚至树木上都有乱涂的丑陋而可怕的文字,比如“他妈的”、“狗屁”、“狗杂种”、“黑鬼”等以及一些粗俗和淫秽的画,这些都是那帮少年帮的家伙将我们“狐火”的话语和火把完全抹掉后的杰作。因此,你会认为,自从我们处置他们以来,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是的,仿佛是过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时光,我们已经走了多远呢?
就像我们与长腿一起经历了红岸管教所的遭遇,我们已经变得更坚强,也更狡猾。
这些令人不安的景象没有一样使我们感到吃惊,真的没有,“狐火”的女孩们正准备着离开我们曾经生长的地方。突然间,我们觉得是下街区在离开我们。
就像塞里奥特神父——他去哪里了?——长腿也弄不清楚。
(马迪听传闻说那老头已经死了,或者他被发现在人行道上不省人事,被强行送进医院,在某个地方“为了自己好”而了结了自己的生命——?马迪想得很聪明,也很仁慈,她从未跟长腿说起这件事。)
长腿相信,当革命到来之际,倘若有革命的话,那么,人们住在哪里都没有关系——“所有的地方都是平等的,没有”穷“、”富“之分,但是,若要看见这样的情形,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们“狐火”的过去有一个荒诞的把戏,即在我们早期的日子里,我们戴着动物的面具把自己掩盖起来,跑到灯火通明的主街上,砸烂一些高级商店如珠宝店、昂贵的服装店、储蓄贷款公司、保险公司、银行的窗户,打烂那些险恶而迷人的窗户,那里面展出的是丝绸、质感柔滑的羊毛、动物毛皮、薄如蝉衣的织品。那些织品穿在人体模特儿身上,而那些模特儿都拥有纤细的身体、小巧而圆滑的脑袋和完美无瑕的绘制的脸蛋。“狐火”正义,“狐火”愤怒,玻璃粉碎、碎片飞溅,落下,嵌进人的肉体里,闪闪发光,无声无息……
十月的一天,长腿和马迪两人在费尔法克斯大街上停了一会儿,她们凝视着那排低矮的破房子,长腿·萨多夫斯基家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现在由一家黑人住着,长腿不知道这家人的姓名,她们俩人沉默不语,一时不知所措……马迪很不自在地开了一个玩笑,或许是她想开个玩笑。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排水沟里的垃圾,那不是普通的破玻璃和破烂的报纸和树叶,而是一只直挺挺的死了的松鼠或老鼠——可怜的家伙一定是被车辆压死,然后又好几天或好几周被随之而来的车辆碾过,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被撞死在人行道上,直到最后被压扁当成一块纸板。看到这种景象,马迪颤抖地说,“——就是这样的一个生命,它的开始是真实的,然而结束时,只是一个念头。倘若周围的人都想想这件事!”
长腿站在那里,双手放在屁股上,陷入一种梦境之中。她皱起眉头,凝视着老房子的前面,一排排房子就像蹒跚的脚印,布满山上和山脚。也许她在想她的父亲阿布,也许她爱他比她晓得的要多,也许她在想她的母亲,母亲死去了很久,可她连母亲的名字都不曾说过。也许她在想那天晚上她奔跑着,跳跃着,飞过那些屋顶?这时,有一股空气迫使她清醒过来,她转向马迪,傲慢地、快活地笑了笑,将一只手臂绕着马迪的肩膀,说,“是人类使一切如何结束—— 一个念头。除非人类先完蛋,灭绝。”
那天晚上,在下街区,“狐火”弄到了一辆汽车——我们将它弄回家,就给它喷漆,并给它取名叫“闪电”。我们给它两边涂上彩虹样的高贵色彩,中间穿插一些青铜和金色如闪电一般的Z字形。
“道路上所有的人都不得不看我们。”长腿说。
“闪电”是一辆1952年产的道奇,状况“良好”,是我们花了二百二十五美元(我们所有人的钱)从埃斯?霍尔曼的手中买来的。这辆车的底盘有点摇晃,看起来有点不稳,也许曾出过相撞的事故(虽然埃斯发誓这辆车从没有出现过相撞事故),挡泥板和保险杠生锈成了花边,排气装置咆哮如原子弹的云彩。但不管怎样,这是一辆有四个轮子的汽车。因此,第二天夜里,“狐火”光明正大地开着它上了哈蒙德市的街道,汇入滚滚的车流之中,自然是极其引人注目,而周围的车无一例外都是男人们在驾驶——每一个帮派都有他们自己称呼的“颜色”,即使距离老远,你也不会弄错他们的车;而且他们都将自己的车加足马力,主要目的是为了赛车这类青少年幼稚的行为。所以,相比之下,我们的“闪电”就更显高贵、美丽、有品位。
同时,我们很少将“闪电”开到超过每小时六十三英里的速度。有天夜里,我们与一些鹰帮的家伙不停地赛跑,那些家伙开着一辆咆哮如雷的福特老爷车,车子没有装消音器,引擎罩下有一种神奇的引擎,还有巨大的轮子。“闪电”开始发抖、喘息,从排气管里冒出一些类似爆竹的火花来!——于是结果就可想而知啦。
我们承认失败。我们让鹰帮的家伙们离去。在这里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你只得接受失败,因为要知道有些失败并不重要。
五章半、交易
这并不是真正的一章,只是一类附在前一章的松散的线索而已。
我只是想用几句话来记录一下长腿是如何从埃斯?霍尔曼手中弄到“闪电”的,因为每个人都认为他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他憎恨“狐火”的勇气,因为我们抢过他的车,自然很尴尬,直到今日,街坊邻居还在议论和嘲笑这件事哩。
是的,我们真的是好惊讶,但最吃惊的莫过于马迪(那天一整天她都与长腿在街上闲逛,但没有得到一点长腿的暗示)。因为,她以为长腿·萨多夫斯基与埃斯?霍尔曼是连话都不说的,怎么会是朋友关系,或生意伙伴呢。可突然,长腿说,七点钟来费尔法克斯大街和泰德曼街相交的“帝国新车和旧车商行”见我。你一定会吃惊的!——的确,我们都感到格外吃惊。
在下街区,白人和黑人混住,没有一个词比男妓更恶心了,而男妓这个词有时候就可以用在埃斯?霍尔曼的身上,也许是玩笑,也许不是。长腿过去常常将他的那个模样归为男妓。于是,我们就想她一定讨厌他,可她现在却说,“哦,埃斯并不太坏——埃斯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
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个男人是做什么生意的。我想回顾一下,我会说他是一个与敲诈有关的小打小敲的骗子,他有钱,但不是那种特有钱的家伙,多年以后,他被处以死刑,子弹穿过他的头后部,他的尸体被扔到卡萨达加河,可怜的埃斯。此刻,在哈蒙德市,他享有浮华的名声,他是一个狡猾的家伙,结果靠赌博发了,他控制着许多当地的生意,包括这个汽车商行——“帝国新车和旧车商行”。在这里,我们,或者我该说是长腿,经过讨价还价,最终买下了这辆1952年产的道奇轿车。我们给这辆轿车取名“闪电”。
立刻,就在户外的停车坪,塑料条做成的红色旗子劈啪地吹开了,原来是起风了。埃斯?霍尔曼,一头黑发梳得油光油光,发型呈波浪状,迪安马丁式的睡眼惺忪的昂首阔步,昂贵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起来是那么廉价。埃斯和长腿开始讨价还价:他要二百九十九美元,因为道奇“就像新车一样好,几乎是新的”,长腿“最高价”只肯付他二百二十五美元,我们其余的人就站在旁边听着,轮换看看他们俩,就像观看一场网球比赛。埃斯是属于那种当他与你谈话时能渐渐打动你的一类人。很自然,他将一只手搭在长腿的肩上,而长腿也接受了,还扮酷,因为只要她乐意,她是很会迷人的,我的意思是,迷住男人。
我的意思是,长腿总是一个遭女孩和女人喜欢的女孩,那是她的天性。对男人,她也会起一些作用。这得益于她那姣好的容貌,还有吸引男人目光的那头金发。不仅如此,她知道如何与他们打交道,就像她与埃斯打交道,强硬的谈判交易中夹带着俏皮话,活像电影中的明星一样,也是“女性”。
而且,马迪看见:瓦奥莱特·卡恩也在这里。
没有理由让这个哑巴样的、一身华丽的瓦奥莱特·卡恩今晚跟我们在一起——这也就是说戈尔迪、兰娜、丽塔和马迪——除她们几个是该在场的。我们都盯着埃斯?霍尔曼,他撅嘴的微笑,大大的眼睛,跟湿面团似的白皙的皮肤;而长腿身穿“狐火”夹克,拉链随意地开着,里面是一件紫色的棉织的毛线衫,衬托出她那茶杯形状的乳房。
于是,埃斯一双飘忽不定的闪亮的眼睛,在长腿的脸上扫来扫去,感觉她的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的。
无论是什么策略,有意还是无意的,反正它奏效了。
经过大约四十分钟的逗乐式的讨价还价之后,埃斯?霍尔曼说话了,“好吧,宝贝,你赢了:就二百二十五美元,外加一桶免费的汽油,一个几乎崭新的备用轮胎。”他一直盯着长腿,像是他在用舌头上下舔她,舔她的全身,他只是忍不住。“我可以看出你是那类摩登女郎,当真是说一不二的姑娘。”
长腿愉快地笑了,脸上浮现一层光芒。
很自然,我们都很高兴——大声欢呼,爬进了此刻属于我们自己的汽车里。
缠着我们腿的托比试图狂吠几声,嗓音是那样的疯狂、嘶哑、好笑——戈尔迪将它举起来,扔到后背座位里,我们大家都笑个不停。
我们“狐火”的盟血姐妹都身穿我们的黑色夹克、深红色丝巾,像过圣诞节的孩子们那样激动和高兴。我们有了一辆车。最终我们有了一辆车。长腿是从哪里弄到的现金来买车(埃斯?霍尔曼要求现金),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起我们有了一辆车。
看着我们上车,过了一会儿,埃斯倚在长腿这边的窗户上,朝我们所有人微笑,对我们所有人眨眼睛。埃斯?霍尔曼似乎很开心,也许只是有点傻笑,如果你足够精明,是能够看出来的,“——是的,我说你们都是摩登女郎,但生意归生意。”
后来,我们中的一些人会认为,无论如何,埃斯?霍尔曼从没有为了这辆道奇车来找长腿要更多的钱。他妈的,这件事到底有多少错误,我明白了这一点。
但是,无论如何——那是以后的事了。
第六章 “狐火”资金 / “狐火”“陷阱”
它如何开始……
你会不得不说,我们的幸福正是从我们的“狐火”家园开始,可是突然我们却面临着无情的资金需求问题。为了资金的问题,我们总是坐到深夜,冻得全身发抖,因为厨房里烧木柴的炉子里没有了火,只剩下炉灰冒出的余烟,我们谈论着、担心着、策划着、计算着资金。在第二天早上的第一抹晨光中醒来,我们的床分散在冰冷的房间里(准确地说不是床,只是平铺在地板上的床垫而已:气味难闻、污旧褪色的二手货,从默特尔大街的古德威尔商店每张垫子花四美元买回的),然后就听到远处传来打雷的响声,一整天的不吉利。尽管我们“狐火”的姑娘们都分工负责我们的各项计划(长腿、戈尔迪和兰娜在城里做事,马迪、丽塔和瓦奥莱特继续上学,早上大家一起乘坐彩虹镶铜色的“闪电”到哈蒙德市区)。正如我陈述的那样,我们现在不仅是盟血姐妹,而且人人是与“狐火”资金紧密相连(正如缪里尔?奥维斯警告的那样)。这所我们租住的旧农舍,我们像亲姐妹居住的这个“狐火”家园,我们不停地热爱它,同时它又像是一个聚集灯光的大坑,我们每个人为之付出努力,或许要永无休止地为它付出……
一个马迪在梦中见到的真的大坑,她和所有其他姐妹都掉了进去,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马迪渐渐怀疑,在那七八个月的摆脱了所有成年人的干预和暴政的自由日子里,是否不仅仅是成年人,成年人的重负,造成了她母亲的对日常生活的不适应,进一步说,是她不适应生活:在资金方面,她为计划着的未来困惑,你每个月、每个季度都得算计将钱带回家,又算计着将钱如何花出去,还要面临各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你感到身心疲惫。资金资金资金,现在它占据了“狐火”笔记本的许多空间,就如同它占据了我们的许多时间一样,我们没完没了地谈论它、担心它、策划它,我们计划着每月的房租、额外的用途,无休止的需要食品,还有对汽油、鞋子、新的二手冰箱、地毯、餐具、刷子、沙发、绝缘胶、水管的修理费、灭鼠药、堵缝胶、消毒剂、香烟、啤酒以及令人兴奋的大麻等的需求:此刻你知道为什么这被称作“飘飘欲仙”了,嗯?
另一种方法可以解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是什么使长腿如此不顾一切、如此不计后果、如此残忍、或近乎残忍……一旦你知道用你那双见多识广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你就再也不会认为它是一个可触知的物体或拥有永恒多面的形状,你只能看见它的阴影部分的快速运动。我们在20世纪了解到的知识是,所有物质的东西,都只不过是看不见的力场的运动的过程。
因此,看得见的东西就是结果而不是原因。
因此,你就像被实施了催眠术一般,不是即刻被什么东西所迷惑,而是被控制了,被那个即刻要发生的事情所牵制,正如我们“狐火”是被我们的“狐火”家园所迷惑和吸引一样。“狐火”家园既是我们的天堂,又是我们的炼狱。为此,我们几乎不想别的事情。
有一天夜晚,长腿擦了擦她那只受伤的眼睛,她的嘴巴松弛,一副怀疑的模样——这段时间她在莫黑根肉制品厂做临时工,她这样说的——说,“你知道,一个家是记忆的出生地,但我想这对我们来说太迟了,几乎是太迟了?我们将如何把那些过去的记忆挖出来,然后再将新的记忆填补进去呢?”
先说一说长腿那只受伤的眼睛吧。她的这只眼睛经常发炎、疼痛,虹膜上有一块小小的血块:当然我们问过她怎么回事,尤其是马迪坚持要她去看眼科医生,看在主基督的份上,还等什么呢?——等它瞎了?——长腿总是会找到一个答案,她笑着说,一旦她能支付得起这笔费用,她肯定会去看眼科医生的;或者她会轻蔑而生硬地说,“为什么?——瞧,真的没啥,我会用我的意志来控制它的。”
当后来我们被问到是谁住在我们的房子里时,我们不可能准确地说出是谁,因为后来发生的变化太多。我提到过我们“狐火”的姐妹们一起开车进城,但有时候只有我们中的一些人,有时候瓦奥莱特会住在哈蒙德市的家里,还有好几次(正如你想象的那样,有些时候屈从于痛苦的争议)。有些女孩或女人,实际上不是“狐火”的成员,也被邀请来这座房子里住上一晚,或好几天——就拿阿格尼丝?戴尔的姐姐来说(阿格尼丝?戴尔是1955年11月加入的新成员),她被她的狗杂种样的酒鬼丈夫毒打了,她的生活受到了威胁,而哈蒙德市的警察不会伸出手来保护她,自然她就成了受欢迎的、被我们藏起来的人。只要需要,因为这毕竟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在这样的危机关头,我们女人都是姐妹。
(不知怎么回事,结果是阿格尼丝的姐姐的丈夫发现了她藏身的地方。因此,一天夜晚,这个结实健壮的小伙子出现了,进到车道上,猛地刹车,他喝醉了,步履蹒跚,咆哮着叫喊他妻子的名字“尼科尔!他妈的,你他妈的,尼科尔!”并扬言要杀了她,如果她不滚出来与他一块回家的话,因为他受够了,这该死的,他说,他在每个人的面前丢尽了脸面,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于是他开始撞我们锁上的前门,当然门是闩上的;他又跑到后门,猛地撞后门,后门也是锁好并上了门闩的。我们关闭所有的灯,我们观察着。这样一来,他看不见我们。这个家伙裹着衬衫的袖子,围住我们的房子转悠,扬言要烧掉它。这时,他朝我们厨房的窗户扔过一块石头来,我们最终放出托比,因为托比一直呜咽,急切地想出去,跑过去,跳过去,攻击他的敌人。托比将那个婊子养的王八蛋打倒在地,在雪地里朝他的后背叫喊。此刻那家伙恳求我们把狗喊开,他在恳求我们别杀了他。真的,我们为我们的爱斯基摩犬感到非常的骄傲——托比虽然叫不出声,但还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咆哮,就像那些最具杀伤力的野生动物一样,它的每一根毛发都美丽地竖了起来!它尖锐而强有力的牙齿都暴露出来,像笑声!)
当然还有缪里尔?奥维斯住在这里:可怜的缪里尔被城里的家给赶了出来,因为她欠交房租;由于早产,她的女儿还在医院里,被称为一个“青紫婴儿”,这样的婴儿不仅需要一个而是做两个心瓣的手术;当缪里尔?奥维斯不在哈蒙德市总医院待在婴儿旁边的时候,她就与我们待在一起。她这么的悲惨,除了待在我们这儿,还能待在哪儿呢?(那些日子里,缪里尔?奥维斯是多么不幸的一个女人。这样的情形又是多么地让长腿揪心——她自己的小妹妹,长腿一想起她,这个小妹妹出生才几周就快要死了;也许就从没有“正常”过;天哪,医疗费用,上千美元的……自从缪里尔没有了医院的保险,辞掉了在费里斯塑料厂的工作以来,当然那个龟孙子阿布·萨多夫斯基从来就没有送给她一分钱。)
只有一个黑人女孩,名叫艾琳,是长腿上班时认识的朋友,长腿希望把她介绍给“狐火”,但遭到拒绝……我都不好意思说出这件事。
也许经过了一个星期的讨论、辩论、争吵以及更多的怨恨,长腿与三个同盟(马迪·沃茨是其中之一)站在一边,她们同意“狐火”应该对所有需要保护的女孩和女人开放,或者在她们倒霉的时候给予姐妹情谊;“狐火”的其他人则秘密地投票,都说“不,不,不”。不是因为她们真的对黑人有偏见(她们说),不是因为她们缺乏仁慈或慷慨(她们说),而是因为与她们自己同种的人待在一起不是最好的吗?那样她们不是更幸福吗?
在这本自白书里,有关马迪·沃茨和“狐火”的事情,我发誓我讲的都是真话,所以让我在这里披露:马迪因怀着孩子气的秘密的喜悦而心满意足,那就是她知道长腿与其他人生气了,尤其是她与戈尔迪因意见不同而闹得关系紧张。大多数的“狐火”姐妹有点不情愿反对长腿,但是戈尔迪,又叫“轰-轰”的她,却非要表达她的心声;长腿,叫长腿的她,也说出心里的话,她们轮流用刺耳的语言攻击对方。很快,两个曾经是那么紧密、那么要好的、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秘密的朋友开始了唇枪舌战。突然,长腿说,“你有什么权利否决艾琳或任何人?——你以为你的屁股是像百合那样白?你比任何黑人都优越,可你的优越在哪里?”戈尔迪高声回敬她,“是的,我就是权利!我想我就是!滚你妈的蛋,萨多夫斯基!”长腿哈哈笑了,她暴跳如雷,“滚你妈的蛋!”说完,她砰地关上门,就像离开一座坟墓,她离开了我们的家园……她发动闪电,开走了,直到凌晨四点才回来。这段时间里所有她的“狐火”姐妹们(除了戈尔迪)都处于一种痛苦之中,担心她会做出什么要人命的蠢事来。
它如何开始。
经过了长腿的黑人朋友的风波之后(看在“狐火”的份上,长腿决心忘掉这件事,因为她当然不能原谅),几天后,长腿没有告诉任何人,做了一件很仓促的事情:用她那调整得很平稳的女低音说,她与城里的一个名叫“B·J·拉克博士”的当事人约会,这个当事人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广告,他在寻找“年龄在十九到二十六之间的、富有智慧、创新、”有影响的“个人魅力和销售潜力的年轻人”。自她在“公园和娱乐公司”清洁队工作之后,长腿又换了好几份工作,但没有一份工作让她很满意,而且所付薪水都很低。狗屁工作,长腿这样说道,她渐渐变得有些绝望。
正是“狐火”资金不断地折磨着长腿。资金、资金、资金,她是负责人,无论如何,她负主要责任。可怜的缪里尔和缪里尔的女婴伊万杰琳,小女婴生下来只有四磅六央司,很难成活……谁曾料想缪里尔?奥维斯的婴儿会是这么一丁点儿大,谁又曾料想需要这么多钱才能使事情办好,总是需要钱,钱。
长腿对她父亲阿布的愤怒不止是更多了,而且到了几乎忍无可忍的地步:抛弃缪里尔和他自己的小女儿,混蛋。缪里尔已经欠了医院二千多美元的医疗费用,而且还不知需要多少(因为伊万杰琳仍然躺在医院里)。
就像长腿告诉她的朋友那样的,她的头好像已经陷进一个钟里面,不知何故,她的头就是一个钟。
那架钟震耳欲聋地叫嚷:“资金、资金、资金。”
因此,长腿去见了“B·J·拉克博士”。虽然她不是小伙子,但她在哈蒙德市干过各种她能找到的适合女孩子干的工作。
不管怎样,她有时被误认为是一个小伙子。面貌姣好,一头金发,聪明年轻的小伙子。她身着男人的服装,头发从前往后梳理,戴上假鬓脚,当然没有化装,声音粗重低沉,不妨说,长腿就是一个小伙子。
长腿开着“闪电”去面试,但她小心谨慎地将车停在她看得见的地方,那里离拉克先生住的浅褐色砖砌的住所不远,他的住所就在梅里特林荫大道上。长腿突然情绪乐观,充满希望,因为她明白她是被邀请来到一家私人住所,而不是一座办公大楼。这是一座看起来昂贵的、基地坚固的、不错的老房子,位于一片高级住宅区内。在万圣节的夜晚,她曾带着她的那帮亲信“狐火”姐妹们到这片高级住宅区玩“不请吃就捣乱”的游戏……哦,天哪,此刻仿佛就像是前世。
不过,拉克的房子在一条公交汽车线上。这条林荫大道上的有些精致的老房子已经变成了公寓和办公大楼。
长腿的面试定在晚上六点半。对面试来说,这是一个很神秘的时间,是晚上,空气潮湿而阴冷。她走下石头阶梯,按响门铃,窥视灯光昏暗的门廊。尽管这是冬季十二月,长腿并没有穿外套,因为她穿任何低劣的东西都是徒劳无益的,此刻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低劣的。她穿铁锈色的灯心绒夹克,扣紧了风口,暖和地包着她那颀长的身体,奶白色的薄羊毛裤子,裤子有明显的折痕和一个前门襟。同样是白色的衬衫,一条丽塔戴过的绿条文的领带,戴在她的脖子上傻傻的;一顶奶白色的小山羊皮的软呢帽(一种下街区黑人小伙子偏爱的那种轻快而迷人的风格)戴在她圆圆的脑袋上。当她离开“狐火”家园时,她感到有点局促不安,也许是有点得意,以至于丽塔、兰娜以及其他人在她身后吹口哨——“别胡闹了。”长腿笑了,“这可是正经事。”
我们所有的生活就是我们所想知道的:这是,还是这-那-是-发生-到-我们身上的,正经事?或许不是?
如果不是,那么……?
当长腿弯着腰等候面试的时候,一个皮肤有斑点、戴着宽边眼睛的年轻人急匆匆地离开那座房子。他差点撞到了长腿,可他并不说话。长腿喊道,“喂,当心点!”
她觉得她越来越像一个小伙子了,这可以从她的皮肤和漂亮的衣服看出来。她知道她长得好看,这使得她笑起来不像女孩子那样笑(因为也许她不愿意),而是像一个小伙子那样在梅里特林荫大道的一座威严的老房子里来展现自己。
一个大约五十开外的男人出现在门道里,他的头很大,身体胖乎乎的。他邀请长腿进屋,“嗨!——我是B·J·拉克。”他说道,并伸出手来;长腿平静地说,“嗨,我是麦克?萨多夫斯基。”这名字从她的舌头上平稳地滚落下来,因而B·J·拉克毫不犹豫就接受了这个名字,尽管他吃惊地望着她,不是吗?—— 一个身穿棕色斜文软呢运动衫、胳膊肘上打着补丁、裤子上没有折痕的神情紧张的年轻人。他的握手动作敏捷,手心湿润,含有试探性的意味。
长腿跟着B·J·拉克沿着两旁挂了绘画的走廊来到一个家具精美、灯光柔和的房间里。在长腿的眼里,这既不是一个办公室,也不是一个私人生活的空间:这里拥有一张老式的卷盖式书桌,一些装了软垫的太妃糖颜色的皮椅以及地板上的酒红色地毯,而那酒红色的地毯尤其抢眼,漂亮极了!
长腿想到的是,钱。
她笑了,露出一排好看而洁白的大牙,步子有点像推销员那样大步流星,充满自信,“他”就是适合这份工作的人选。
B·J·拉克马上开始说话了,他话说得很快,他的产品是梅里特百科全书,销售技巧是上门推销,“麦克?萨多夫斯基”有这方面的推销经验吗?——与公众面对面?——长腿平静地撒谎说,她在推销这个行当里干了很多年了;而且她最近就职于著名的汽车经销商埃斯?霍尔曼的“帝国新车和旧车商行”。“霍尔曼先生答应他会给我一份特别优秀推荐书,”长腿欢快地说。
几卷厚厚的梅里特百科全书堆在拉克先生的书桌上,每卷上都镀了金。拉克先生邀请长腿查看这些书,长腿假装饶有兴致地看着,同时也意识到拉克在打量她,他眼睛放着光芒,舔着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已触到她的帽子上了,也许这是粗鲁无礼的表现?
B·J·拉克博士:他的脸像一个布丁,小眯眼,鼻孔里、耳朵里尽是毛。他的头发是泛白的浅棕色,长得很稀薄,也不均匀。他呼吸很重,好像有哮喘症。他的胳膊肘支撑在书桌上就像是一台带闪光灯配置的高级照相机。
拉克试图说得清楚,注重事实,他询问了麦克?萨多夫斯基的背景如何?——学业怎样?——她住在哈蒙德市哪里,靠近他的家吗?他让麦克简单地“谈一谈”——给他展示一下他的“个性”。于是长腿尽最大的努力笑成推销员笑的那个样子,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快活地说起天气、哈蒙德市新闻、在美国受到良好教育的价值、智慧的价值以及一生中坚持“完善自我”的重要性。
一开始她有点局促不安,尽管她很小心不让这一点显露出来,可是拉克的目光落下了,好像是不情愿地落到了她的脚上(她的又长又瘦的双脚,很明显不像是女人的),然后慢慢地抬起来,就仿佛是在亲切地对她的脸说话一样。
拉克接着再问了几个问题,看样子他很尊敬她,或者说他对麦克?萨多夫斯基和蔼可亲,并使劲朝她微笑,一只眼睛眯起来,好像要鼓起勇气来。他清了清喉咙,说,“你的帽子——在室内你也总戴帽子,麦克?你可不可以——拿掉它?”
“当然可以,”长腿说,她小心翼翼地拿掉她那顶奶白色的小山羊皮的软呢帽,不至于弄乱她那用芬芳的头油往后梳理成波浪状的浅色金发。她将帽子淡然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就在这时,她听见拉克的急剧的呼吸声。
拉克羞怯地说,“麦克,你多大了?”
长腿抬起眼,平静地望着拉克,有好长时间她没有做声。长腿在想,这个狗日的想干什么?我是来找工作还是干什么?于是她说道,“我想我告诉过你我二十五岁。”
“可是你看起来……要年轻许多。”
长腿下意识地耸耸肩,她觉得她的脸在发烧;她讨厌拉克盯着她看的样子,还有他靠近她的样子。(他坐在一把有滚轮的转椅里)
他说,“你刮胡子?”
“刮胡子?当然。”
“你的脸是那么……惊人的光滑。”
长腿又耸了耸肩,很生气。她将注意力转到那些梅里特百科全书上,从I卷,到A-E卷,随意地乱翻了一气。她的一生多半时候都心烦意乱,一直很不安宁,坐不下来,自然也就没读什么书;对她来说,要集中精力很困难,但是像飞檐走壁、翻越墙头这类需要平衡的体力活,她可以协调得很好,而且动作敏捷;她还可以从她的夹克口袋里掏出弹簧刀,打开,举起来,动作极其神速,如闪电一般……或者,即使不是拿来用的话,也表明她做事的认真。
猝然,门铃响了,声音刺耳,跟乌鸦的叫声似的。起初,好像是她先听到,拉克好像没有听见;然后,他慢慢地从椅子里站起来,身子不稳,心神不定,“另一个来面试的人!这么快!不要担心,麦克,我把他送走!”他轻轻地碰了碰长腿的肩膀,好像是经过她身边时碰巧触到的。长腿意识到她一直闻到的是什么了,尽管一时还没有完全明白那是什么:威士忌,有一层强大的李斯特防腐液保护屏。
拉克出去了只一分钟,长腿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这个房间。她打开了几个抽屉,但没有发现任何她感兴趣的东西,都是一些证件、公文,以及一些削好了的铅笔头。在一个中央的抽屉里,有一本陈旧的、经常用的地址簿,里面塞满了纸条,甚至是餐巾,上面记录有详细的人名和电话号码。
拉克回来时,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上下打量着长腿……是抱歉吗?他叹了一口气,试着笑了笑,露出一副一个迫不得已改变自己决定的男人的尊容。
他说,“我——我想我面试了好些天,可是——”
长腿说,“你的意思是我得到了这份工作?”
“嗯,我——”
“怎么了?”
“哦,不,没怎么!可是我,我——”拉克的目光落到照相机上,他快速地说了,“如果我给你照相,你不介意吧?我发现,这是记住一个人的脸最切实可行的方法,附在档案里。你知道。”
长腿发愣了。“好吧,我想。我就坐在这儿吗?”
“哦,是!哦,是的!就——那儿。”
拉克一阵忙乱,用照相机给长腿拍了六张快照。长腿忍不住斜着眼,往后退缩。而拉克就愈靠近瞅她,还喃喃自语,几乎是像唱歌一样,“……太漂亮了。太……美了。”
长腿说,她的女低音尖锐地扬了起来,“瞧:我得到了这份工作,还是没有?”
“我曾经是……最出色的飘逸的年轻人……就像是一个希腊式的雕塑头像。”
我不相信这点,长腿想,她凝视着拉克那只放在她膝盖上的手,她几乎冷静地嗅着那个男人温暖的酒气,看见他眼里刺痛的希望、勉强和绝望。那就好像是拉克的心灵在违背他的意志;长腿感受到了他的极度痛苦;但是她不会对他有任何怜悯。一个触摸了她的男人!——她!那只手,起先是害羞地开始朝着她的大腿摸上来,现在是活泼地、贪婪地摸了上来。
长腿像蛇一样灵活,旋即推开了拉克的抓摸,跳开了,拿出她的弹簧刀,这可是她以前练过多次的动作。当拉克目瞪口呆发愣时,长腿已将那锋利的刀刃横在他的面前,挥舞着,就像舞动着一把直直的剃须刀。
“哦!——哦,天哪——”
拉克站在那里,摇摇欲坠,血从他的手指里慢慢渗了出来。
“哦——你干了什么好事!你——你伤了我——”
拉克朝后面倒退着,步履蹒跚,一半身子跌落在他的椅子里。有好一会,可能是眩晕,被激怒的长腿的心快乐地跳动着,敲击着她的肋骨,她要用刀子狠狠地去刺他……可是天哪,不,这个男人是无害的,这个男人是可怜的。他惭愧地哭泣着,将脸掩在他的手里面,说他无意触摸她,只是想看看她,钦佩——“请饶恕我吧!不要告我!我只是想——”
长腿狡猾地说,“是,我就要告你!就去叫警察!”
“不,请不要,不要那么残忍——没必要那么无端地残忍——”
B·J·拉克坐在他的转椅里,一副挫败的模样,血从他的手指里流了出来。他哭着,长腿还没有见过一个成年男人哭过,她发现她很喜欢这样的景象,真是棒极了。要是她的“狐火”姐妹也能目睹这样的景象就好了:血和眼泪。太棒了。
拉克一直喃喃自语,他已经失控,只是一会儿,他不是有意要触摸她,只是一会但是——现在是永远。她能饶恕他吗?——也就是说,“麦克?萨多夫斯基”能饶恕他吗?“亲爱的,英俊的小伙子——不要这么残忍!你吓死我了!这还不够!不要让别人知道,我的家庭将会——毁灭!我发誓我以前从没有——像这——”
拉克战战兢兢地偷看长腿,可他仍然很激动;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出现褶皱,布满血点。刀子的轨线从上至下,从左到右,掠过他的左脸颊,到了他的上嘴唇,最后刺进他的右脸颊,划了一道约一英寸长的口子,那伤口活像一个洋洋得意的呵欠。血很快流了出来,但很细,因为口子并不深。如果长腿想要刀口深一些,她会让它深一些的。她轻蔑地说,“你不用害怕。别想它了。”
拉克去拿他的钱夹子,他哭泣着摸索他的钱夹子,它却掉在地上了。他请求长腿拿走他所有的钱,拿走他的表、他的戒指、他的照相机,哦,一切东西,还有更多的钱,他不确定他到底有多少钱,但是在一本书里还有更多的钱,那本书放在壁炉上方的书架上,硕大无比,是奥特朋①的《北美的鸟类》……
长腿灵巧地弯下腰去,在酒红色的地毯上擦擦她的带有血迹的弹簧刀。她用假装的小男孩的声音说,“先生,听起来你是想贿赂我呀。”
到晚上九点钟,长腿回家了,与我们一起待在我们心爱的“狐火”家园。当我们听见“闪电”开进车道的声音时,我们中有些人正在厨房里收拾东西;接着,一分钟后,长腿风一般来到厨房里,又高又瘦的她身穿暖和的灯心绒夹克,人人皆知的长长的双腿,那顶狡猾的帽子斜扣在一只眼上,整个人容光焕发,格外漂亮。我们都盯着她看,猜想她带着一架照相机到底要干什么,一架带闪光的专业照相机,她将一个男人的镀金腕表放在厨房的桌子上,还有一枚沉甸甸的中间镶有玛瑙、周边有小小的钻石的金戒指,还有一个满满的纸袋,里面芬芳扑鼻,原来是大麻(这就是说长腿在回家的路上到下街区停了一下)。此刻她吸引了我们的全部注意力——那些不在厨房的人听见一片惊讶的尖叫声、笑声和骚动,都赶紧跑了过来——她拿出一沓钞票来,主要是二十和五十的,直到加起来,一共一千一百十六美元。
我们目瞪口呆,哑巴一样,就像是呼吸停止了一样。
直到最后,戈尔迪十分惊讶、十分敬畏,她与长腿的不和,她对长腿秘密作决定的憎恨,立刻化为乌有。她目不转睛地说,“天哪!你到哪里弄来这些?”
长腿镇定自若,笑了笑,说,“——只是一些落到我设置的陷阱里的东西罢了。”
就这样,“狐火勾引行动”诞生了。
第七章 “狐火”帮勾引行动 杂录 1955-1956年冬
条目:位于纽约哈蒙德市的南主街的火车站亮堂的候车室新近经过粉刷,站内布置有许多供旅客休息的人造革椅子,那上面坐着一位看上去孤独的大约十七岁的女孩,漂亮的长着雀斑的脸蛋,卷曲的红头发,发育完全,但不臃肿,而是丰满结实。她从钱包里掏出小粉盒,闷闷不乐地看着自己在小镜子里的形象。她正在补唇膏,那种从“一角钱魅力店”买来的粉红色的唇膏,希望这会有所帮助。这就是她正在做的一切,她在等待着,彰显着她的孤独和她那卷曲的红发,不清楚她在等哪一班火车,自从她下午七点进入火车站,她就一直坐在候车室的一个角落。到七点四十分,她引起了一个旅行者的注意,表面看上去,这位先生是一个同路人,四十多岁,健壮,姜黄色的头发向后梳理着,额头上布满了皱纹,他有着慈父般的面容,穿着驼毛外套。我们看见他接近这位红头发的女孩,女孩抬眼吃惊地看着他,但是,他是友善的,他微笑着,没什么可害怕的,没什么要提防的,他坐在女孩身边。很快,他使她放松下来,她笑着,咯咯地用手捂着嘴笑,我们看见,也许这位女孩有点太信任这位陌生男人,或许她是那种没有自信的、自责的女孩,经不住男人的关注和奉承,因此,天真幼稚,或许,她也是太孤独了,她接受了这位男人的邀请,跟他去某个地方,喝杯咖啡,或喝杯酒。他领着她走出候车室,侧向瞅着她,好像不能相信他的好运,眼里露出急切的贪婪的渴望,女孩没有注意到。他们出去了,消失在刮着风的夜色里。这个男人指引着女孩穿过停车场,去他的汽车?她真幼稚到跟他进他的汽车?
我们在停车场等着。
条目:我们六个或七个人坐在“闪电”里,在纽约州高速公路上开车走了四十英里,来到恩迪科特。那里是罗切斯特的郊区,那里有一家迪凯特旅馆,建在高地上,很豪华,点缀得像圣诞树。我们中的一个,皮肤极白、嘴唇红润的那位,长着大大的杏李似的眼睛,光滑发亮的黑发,就像一道瀑布从她的脸边披下来,是的,这一位,你认识这一位,她穿着一套惹眼的黑色山羊皮套装,脚蹬高跟皮靴。她站在旅馆的大厅里,搜寻着她的手袋,华丽却闷闷不乐的女孩,很难判断她的年龄,可能是十九岁?二十二岁?十七岁?终于,一个男人靠近她,开始的两次被礼貌地拒绝了,但是,第三次靠近看上去奏效了,时机成熟了,他那自鸣得意的小嘴,显示他上钩了,他的眼睛透着急切,怀有希望。
后来,超速往回开的“闪电”一路装满了笑声,我们中的某些人已经醉了,疯狂地像火柴被一根接着一根的划着了火,瓦奥莱特·卡恩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她告诉我们:“我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我的意思是我有准备,你知道,像在最后的时刻,开始给那混蛋脱衣服的时候,你知道,或许,好像正在解开他衬衣上的扣子。但是,时机来了,我很幸运,连那我都不用干,他吓坏了,我的意思是他很快真的吓坏了。你看,当侍者拿着一瓶酒走进房间,他将我迅速藏进浴室。因此,我估摸准时间,就在侍者离开的时候我正好走出来,就像,你知道,我想他帮助我,但是,他并没有看见我,我是说侍者没有看见我,我把时间掐得刚刚好。所以,那个可怜的混球,我猜想他给了我一个假名字,但是,他说,他的名字叫”布拉德利“,可怜的布拉德利盯着我,因为我变了——在浴室里,我弄乱我的头发,敞开夹克,几乎要从肩上掉下来,我大声哭着,我哭得那么厉害,我几乎停不下来,就像从山上冲下来那样,你知道吗?—— 一旦你去了,就容易了,无论如何。布拉德利说,”哦,上帝,维罗丽卡,怎么了?“我差不多是在尖叫了,向后退着,说,求你,别伤害我,哦,求你,我只有十五岁,我不想在这儿,我说,我今早从家跑出来了,警察可能正在找我,我爸爸会叫警察,他是美国陆军的上校。布拉德利吓坏了,我想他快要晕倒了,或者要得心脏病了,或其他什么事情,因为,这么快一切都变了,我的意思是,一分钟前,我就像笨蛋一样,他妈的跟他上来进了房间,让他把我推进了浴室,到了这种程度。接着,一分钟后,我就像疯了一样哭泣,像这样跟一个未成年人,这是很严重的,对不?——因此,他当然付了钱,他没这样说,他说,他从没想要碰我,”没想碰你头上的一根头发,维罗丽卡,我希望你相信我,我自己有一个女儿——“这样,总之,他从他的钱包里数钱,他的手颤抖着,真的,抖得厉害。我猛烈地哭着,我分不清那是多少钱,直到下了电梯,我一数,二百七十七美元,而且,他妈的没有所得税!”
条目:她的名字叫洛里,或许,她的名字可能叫路易丝,有时又是爱逗的露露。这是个身材匀称的姑娘,长着一头惹眼的浅色金发,像玛丽莲?梦露的头发一样卷曲,她会像玛丽莲?梦露一样撅小嘴儿,她还会像玛丽莲?梦露一样穿着紧衣裙和带钉的高跟鞋,摇摇摆摆地迈着猫步。以她的年龄来说,她是个发育成熟的姑娘,可是,她有多大?她刚离开学校——高一没读完,在拉思拉普药房做事,进出药房的男人,结过婚的男人,离婚的男人,有的目光游离,有的如掠食动物的眼睛。在一次拉思拉普药房快要打烊的时候,一个家伙上来跟她搭话,开一些拙劣的玩笑。她并没有接茬,因为她不是那种女孩,虽然她长着那样漂亮的头发、红嘴唇,姣好的身材,或许她是个信天主教的好女孩,那个家伙是个信天主教的好丈夫和父亲,你当然可以打赌。没过多会儿,当她离开药房,他会在路边的车里等着,那车是真的会让人吃惊,一辆好车呀,漆黑发亮的林肯房车。他微笑着说,他希望她和他一起出去,兜兜风怎么样?只是接着聊天而已?
这样,他们飞驶到了哈蒙德北面的一个小镇,这个地方叫塔纳斯维尔。他们来到塔纳斯维尔客栈,那里的酒吧招待一般情况下不检查身份证,酒吧有一自动唱片点唱机,埃迪?费希尔正在演唱一首情歌。这个叫史蒂夫的喝醉了,他是爱尔兰人,总会突然醉倒,就像从一段楼梯上滚下来一样,没有预兆。他抓着露露的手,差不多要哭了,他说,他已经四十七岁,你会相信吗?但他不相信。他有妻子,五个孩子,你能相信吗?露露轻柔地说,她想回家。可是史蒂夫不听,他很伤心,抚摸着她的胳膊,用他自己的胳膊碰她的胸部。真孤独,他说,他戒酒戒了三年了,戒得彻彻底底,但是,如果那是你必须要过的生活,如果那就是生活的全部,天哪,你会跟死了没区别。因此,他又开始喝酒,不过只在周末喝。但是,他家里的人不知道,他们不知道对他们倒不会有伤害,无论如何这不关其他任何人的事。在停车场的车里,史蒂夫试图亲吻露露,但是,她躲开了,她显得害怕,显得年幼。然后,他钻进车,她说,求你,开车送我回去,求求你。这样,他开出车,开出公路几英里后,他开下公路上了一条小道,他快要哭了,很难听清他说的话。他说,她不知道他是谁,她不知道他是多么看重她。他说,他也曾有过她现在的这个年龄,不过是很久以前。他说,他敢打赌,她为她的眼睛感到难过,她的眼睛是没有准星的那一种。他打赌,年轻男人对这样的眼睛会很冷酷,冷酷,但是,他认为她很漂亮,他认为她很美。
这就是那天晚上,还有另外一个晚上,再一个晚上,最后,露露让他亲吻了她,但是,她不让他在想碰她的时候碰她。他总是道歉,对不起,他想到在离他家较远的地方找一间房子,他说,但是他又不敢,你知道他从来没有独自生活过吗?从来没有,单独地?当他还是一名高中在校生时他就结婚了,然后,孩子们开始接踵而至,他从没有单独生活过?——那是事实。
哦!是的!露露轻柔地低语。
露露是有同情心的,但是,她是诱饵,也是钩勾。
露露是狡猾的,她是钩勾,也是诱饵。
史蒂夫在哈蒙德上街区的埃尔姆伍德街租了一套房子,不是用他自己的名字,不过,到这时,露露知道了他的全名。是的,她知道了他家的地址,知道他做什么生意(奥唐奈父子殡仪馆——史蒂夫是其中的一个儿子),她还知道了其他有关她这位怀着希望的情人的生活,那些都是这个自怜的醉酒者告诉她的。现在,到了钱倒手的时候了,这是“狐火”帮新近确定的原则:“钱总是要倒手的!”
你打赌吧。
条目:然后是“杀手”,不知道从这个时辰到下一个时辰她有多高兴、很高兴、最高兴,她从未有过,与狐火帮的姐妹们生活在一起,没有任何成年人的干涉和呵斥,抑或她几乎总在害怕,害怕她们正在做的事,害怕警察,害怕将要发生的事。“杀手”穿了一件时髦但很便宜的假皮短外套,是长腿在圣诞节后的大减价时给买的,紧身黑裤,性感的齐膝皮靴是瓦奥莱特的。她急于向盟血姐妹们证明,她像她们一样勇敢,愿意抓住机会随时拿回钱来。是的,说实话,她也很兴奋,展现狡猾和卑鄙也会找到快感,是的,尤其是去伤害“别人”,特别是男人,她们的主要敌人。就这样,一天晚上,“杀手”沃茨,羞怯地坐在了哈蒙德市的芒特街特雷尔威斯巴士线的纷乱的候车室里,等待将要来临的东西。
“钱总是要倒手的!”
“‘狐火’燃烧,燃烧吧!”
她们一直在”闪电“里喝着啤酒,所以马迪感觉挺好。事实上,她一直感觉很好,吸一口烟,将烟深深吸进肺里,她喜欢这样。这是一个四月的冷冷的雨夜,星期三或星期四,是上学的夜晚,但是,见鬼,马迪最近老是逃学,她已落下了很多课程,她再逃一天的学,或者逃掉所有的学,已经没有任何区别。她已经处于平静状态,她突然感到,什么都不要紧,除非你让你觉得这些很要紧。
甚至连”狐火“帮财政危机带来的负担最近也有一些变化。希望某一天买座房子,财产——每月的帐单,付款——过去的债务——她们希望获得几千美元,去支付缪里尔?奥维斯在医院的帐单,这些事情长腿都揽给了她自己。我会考虑这些,长腿说,我会付清他妈的这些帐单,剩下你们要做的就是协助,无论如何,尽你们所能。
每个人根据她的能力,每个人根据她的需要,长腿这样说。
这是从塞里奥特神父那里获得的原则,长腿相信塞里奥特神父肯定死了,他早从哈蒙德消失,好像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只要协助,长腿说。
这样,”杀手“精神亢奋地坐在特雷尔威斯车站里,眼睛扫视着被遗弃在旁边座位上的一张报纸,她在等待。她是诱饵,也是钩勾,是钩勾也是诱饵,只不过她不是孤独的,她的几个同伙就在外面。她已经十六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有点营养不良,一双真诚的褐色眼睛,带波浪的鬈发剪短了,身材单薄,棱角分明,警觉,却又好奇。她已听见他们在谈论她,她有希望。兰娜正在用她那高傲的慢条斯理的姿态说着话,兰娜特擅长勾引,总能成功,哦,马迪是个可爱的宝贝儿,但是我不认为她特别漂亮,你知道吗?而丽塔激烈地说,该死,马迪每一点都像我一样漂亮,而我是不错,不是吗?戈尔迪最近则越来越有些不耐烦,可能是因为她永远不能做诱饵,因此永远不能作钩勾,因此,只能以她工作的工资的形式为”狐火“帮的财政做贡献,或者直接去偷。她没好气地说,我所担心的是,对于沃茨,她是个胆小鬼,她有点不像是我们这种人,你知道吗?
有点不像是我们这种人,你知道吗?
马迪偷偷离开了,她的心被刺伤了。哦,好痛心!这样不相信人!她不想偷听其他人为她辩护,如果她们为她辩护。
马迪从未在日记里记录对自己的怀疑,或者”狐火“帮成员对她的怀疑。啊,1956年的春天,她充分认识到,事情正在走向……转向……终点。就像”闪电“开到速度的极限,再上去一点点底盘就开始震动、颤抖。”狐火“帮新成员有阿格尼丝、”V.V.“、马里恩、金尼、托伊,这些姑娘她不是很信任,她对她们也不太了解,当然长腿除外,长腿总是除外的,她以她的生命信任长腿。帮女孩,彻头彻尾的罪犯,荡妇,罗斯?帕克这样称呼她们,马迪也是她们中的一个,她就在这儿。
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会发现我们自己有时总是处于这样的境地,不能说出为什么,怎么样。我在这里,我就是在这里的一个,没有别人。
这样,”杀手“,1956年4月8日,在特雷尔威斯汽车站。
在半小时内,有人接近了她,她意识到了,有几分钟,但她不想抬眼去瞅。他在她旁边坐下,好像随便地,碰巧落在了她的身边;然后开始交谈,也随便地,问她要去哪里,她是不是还在上学,她是不是单独一个人,她一个人这时单独在这里有点晚——她忘记长腿怎样教她的,不要回答任何人,任何跟她说话的男人,策略是立即作出评估,看他是不是有可能性,看他是不是像有钱的,以主的名义,别浪费时间在任何游手好闲的混混身上,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可是,她没有经验,她犯迷糊,她忘了这些,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局面。她好像坐在船上,没有桨,也没有舵,她很快就被冲向下游,甚至看不见她要去哪里。
哦,天哪,怕得要死。
这个男人大约四十好几了,跟马迪在中学的一位老师挺像,那位老师声称很关心她,这使她分了心。这个男人留着平头,斜眼微笑着,眼角生了鱼尾纹,但有灵气,皮肤呈棕褐色,显得健康。这位在她的生命中从未见过的男人突然紧挨着她坐下,试图与她交谈,让她相信,他刚从佛罗里达回到北方,佛罗里达和太阳对身体的、心理的、精神的健康来说是基本要素。
“杀手”盯着他,眨着眼,接下来将是什么?
她想知道是否她的“狐火”帮姐妹们正从窗外看着她,她瞅了瞅那个方向,但没能看得很清楚。
她在发抖,虽然候车室里很热。她微笑着,点着头,她的眼角努力眯成皱纹。只要微笑,只要卖弄一点风情,你说什么都可以,因为,他们并不在意听,长腿这样教过她——所有他们想要的就是将你单独带到什么地方,这样,他们就可以将他们的那东西伸进你的身体,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不要担心。
几分钟后,这位刚从佛罗里达回来的棕褐色的男人问这位穿着假皮外套的姑娘,愿意去吃点东西吗?——她看上去饿了,他说,带着慈父般命令的微笑。
她慢慢地说,好吧,我想,她的胃在打鼓,不过她已经站起身来,向汽车站的自助餐厅移动。但是,这个男人说,不,碰碰她的胳膊,说,让我们去别的地方,更好的地方。
就这样,他们出来了,在大街上,呼吸着湿冷的空气。姑娘向四周张望,没有看见她认识的人,“闪电”在哪里?——没有停在可以看见的地方。
这个男人穿着军用防水短大衣,质量很好,但不是新的,皱皱巴巴的,好像他刚在上面睡过了一样。他很兴奋,他在手帕里喘气的样子就是迹象。
他问她住在哪里,多大了,大得足够吸烟了,我想,大得足够单独出行。他问她父母知道她在哪里吗?“杀手”回答了这个问题,出乎意料地,像打喷嚏一样脱口而出,不,他们不知道!
正确的回答,确定。
他们顺着人行道走着,人行道湿滑,姑娘努力保持着平衡。她的同伴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孩,一定有很多男朋友,对吗?
不,我没有!
不知为什么,这个回答很可笑,有趣,两人因此开始大笑起来。
收起笑,深呼吸,她迷失了吗?——这么快?“杀手”穿的性感的齐膝靴有点小,顶痛了她的脚趾,风吹起街上的碎纸片和沙粒,抬起头看见她的同伴,今晚月亮明亮而柔和,像一盏电灯泡,伸手够不着。
住在一起的“狐火”帮的一个跟马迪睡一个枕头的姐妹曾经问她为什么读那些天文学的书,不是那位正好把这些就叫做“天文学”的姑娘,问她读这些书的目的,因为这不是在学校里教的课程。马迪思考片刻,说,这个严肃的答案她将在自己的一生中来回答,因为,天空总是在那儿。
摸不着但在那儿。
“杀手”说着,笑着,她饿了,是的,她是饿了。她饿了,她想要一块牛排,她想要法国烤面包、甜点,要冰激凌,她还要酒。
这位皮肤棕褐色的男人说,他也想要酒,显示很尊重她的兴趣。
好像她是一个活泼的、不可预知的动物幼仔,一匹乱跑的小雌马。
他正在带她去一个他知道的地方,在河上,他说,那里有最好的牛排,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小姑娘,我保证。
我饿了。
当然你饿了,我也一样。
他们沿着芒特街走出了商业区,经过一个灯光暗淡的洛里雷内衣店,半裸的矮人模特僵直地、可笑地立在那里,来到一个同样灯光暗淡的酒肆,前窗上拴着一个粗大的壁炉。这个皮肤棕褐色的男人取出带着的一品脱威士忌酒瓶,吸吮了一口,像绅士一般谦恭地,递给女孩。女孩有点厌恶地想推开,还有他的手,但她却听见自己说,哦,是,是,谢谢。
她只用这刺激的液体打湿了嘴唇和舌尖,这就够了。
我叫奇克·马里克,棕褐色的男人说——你叫什么?
玛格丽特。
什么?——听不见。
玛格丽特。
很好,玛格丽特,你是个漂亮的姑娘,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
哦,是吗?
如果我说你是你就是。
是吗?
她很快地侧着头扫了他一眼,心里很害怕。
是的,汽车在那儿,怎么说那也是汽车的前灯,半个街区远,在他们后面慢慢地移动,跟着。
是的,那一定是“闪电”,长腿向马迪保证过,她不会离开她们视线之外,勾引是危险的,因为这是战争。
如果那是“闪电”,那么,长腿就在方向盘的后面,戴着奶白色的软呢帽,那是她勾引的幸运物,在她的头顶上得意洋洋。在她旁边是戈尔迪,今晚她叫“轰-轰”,你可以打赌,她表情冷峻,身体直立,随时准备行动。在车后座的是“狐火”帮的两位新成员,戈尔迪的长着“钢眼”的被保护人“V.V.”和托伊,马迪对她知道的很少,她只知道,所有那些新来的姑娘们都急切地想表现她们对“狐火”帮的忠诚。
奇克·马里克试图抑制住打嗝,碰了碰玛格丽特的假皮外套,轻柔地说,这个真漂亮,亲爱的,是狐狸皮的那种吗?
玛格丽特试图收回身子,她知道他想让她屈尊俯就,她大笑着说,好像在开一个私下的玩笑,哈!——狐狸!
奇克·马里克也开心地大笑起来,在这愉快的气氛掩盖下,他抓住了玛格丽特的手,他粗大的手指紧紧地缠绕着她的手指,一种绝对疯狂绝对不能接受的念头从她脑子里闪出,爸爸。
她愤怒得差点窒息。
她努力用肘挣脱奇克·马里克,跑起来。
喂,奇克·马里克说,自个儿咯咯地笑着——真可爱,你是个可爱的女孩,玛格丽特,只是,你是离家出走的吧?
一个什么?不,我不是一个逃跑者。
玛格丽特一字一顿地、以极其轻蔑的口气说出这个名词,好像那是精怪猥亵的。
是吗?你确定?因为如果你是——
转过芒特街,来到了一条窄街,是条小巷。“闪电”能跟上吗?长腿看见了吗?迎接他们的是风吹过来的河流的气味,这是条残骸河、死河、腐臭河。一家屠宰店的钩上是空的,等待着第二天被宰割的牲畜,散发强烈的腐肉的、血的、内脏的、锯屑的恶臭味。
奇克·马里克叹了口气,人类生活的可悲的一点就是,我们都是被追逐的食肉,我们的生活也依赖肉。
玛格丽特浑身发抖,她想伸长脖子四周张望,看看在巷子口上是否有汽车灯,但是她不敢。
奇克·马里克补充说,好像这个声明从逻辑上出自他刚才说的话,你知道,我曾想作一名部长,我在宾夕法尼亚的巴杰斯维尔的一个神学院开始学习,但是,对我来说,那是一个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方。
玛格丽特突然爆发出一声狂笑,我想要你保证过的牛排。
哦,是的!哦,是的,你想要牛排,那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他的手指紧紧缠绕着她的手指,父亲般的,他的手臂则狡猾地滑到了她的腰间。突然,他们的脚步笨拙起来,好像屁股被踢了一脚。他的呼吸变重,吐着热气,散发着威士忌的气味和某种东西熟透了发酵的气味,像腐烂了的气味。
现在他们进入了另一个时段,前面的巷口像是建筑物之间的过道,玛格丽特奇怪地、无法解释地抱怨着,费劲地抱怨着。她想起有一次她的母亲猛烈地拥抱她,亲吻她,亲吻她,好像要将她的呼吸带走,那是多年前的事,一位母亲和她的小女儿,没有说话。她还想起她的父亲,也许就在头顶的月亮上,被薄薄的飘渺的云遮掩着。
奇克·马里克很憎恨地观察着,再过几年,玛格丽特,你将是一个真正的美人儿,哦,天哪!
卡萨达加河在下面,可能一百尺远,这是去客栈的路吗?——这是条近路吗?——玛格丽特太畏缩,没敢问。两个人就像一对酒伴,在布满碎石的地上蹒跚着,这里曾立着一座建筑。
奇克·马里克突然严厉地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要说你了,你是个逃跑者。
不是。
你是逃跑者,警察正在抓你,因为你是个坏女孩,不是吗?
不是。
你是个很坏很坏的女孩,啊,不是吗?
我说了,不是。
警察抓住你了,他们想对你做什么,小女孩,奇克·马里克说,兴奋地,喘着粗气——你不喜欢,你知道,是不是?
你最好让我——
你知道,是不是?
他们走的地方已经没有路了,也没有人听得见,桥上的头灯还有点远,偶尔有车辆经过。
突然,玛格丽特哭了起来,现在哭太晚了。
奇克·马里克轻轻地说,像你这样的坏女孩,你就是那种该死的小女孩,是不是?啊?
他很强壮,他紧紧抓住她,一双大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试图亲吻她。他喘着气,弯下腰,试图用他的嘴压住她的嘴,伸出舌头强迫她张开嘴。她惊慌失措,她开始抵抗,搏斗。然而,他是强壮的,他愤怒了。他有压倒性的优势,仅凭他的体积,他的体重,他与她推揉着,好像在做着粗鲁的游戏,如果她明白,她最好不要抵抗。该死的小女孩,他说,喘息着,哦,你这个该死的小女孩,轻柔地抚摸着,然后,他发出一种奇怪的窒息般的声音,哈-哈-哈!他猛烈地靠着她,使得她失去了平衡,倒了下去。她试图叫喊,他的手堵住了她的嘴,哈-哈-哈!呻吟着,撕她的外套,她的长裤。她试图推开他,可是,他太重了,他的膝盖顶在她的大腿之间,他压疼了她的两条腿。他呼噜着,逼近她的下身,你愿意,是吗!我要把你的头拧下来,我要把你那小东西撕开!他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的前臂如山般的压住了她的喉咙,哦,妈妈,帮帮我,哦,妈妈,你在哪里,帮帮我。她在啜泣,她在呜咽,她的鼻子在流血,血向下流进了她的嘴里,因此,她在吞血。奇克·马里克已将她的外套差不多撕下了肩膀,这件可怜的假皮外套被视作“狐火”帮一个真正有魅力的东西,而现在它在玛格丽特的身上起作用了,她的手臂被裹在袖子里就像是穿着紧身衣一样。他把她的长裤脱了一半,他撕破了她的白色棉内衣,他的裤子也拉开了,他正在她身上蠕动着,还有他那肥大的东西。他喘着气,呼噜着,胡乱扭动着,就像一个要溺死的人,哈-哈-哈!——
突然,在他的后面,突然又在他的上面,长腿·萨多夫斯基无声无息地出现了,脸因愤怒而紧绷。她拿着什么东西对着他上下乱动的头狠狠地砸下去,狠狠地,准确地砸在他的头盖骨上。他没有叫出声,仅只出气,他的身体就从玛格丽特的身上滑了下去,像沙子一样。
是的,这是不可预知的,是的,这是危险的。
是的,我们很快爱上它了,我的意思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
不,我们不去读报,看看怎样报道我们的勾引行动,或者,考虑到它特殊的性质,它根本就没有被报道。长腿自己去看这些新闻,并告诉我们所有人需要知道的事情。
是的,我们觉得我们的行动是正当的,因为,它们就是这样。
我们觉得我们自己正处在未经宣战的战争状态。
“男人是敌人!”
““狐火”燃烧,燃烧吧!“
是真的,也出过麻烦,但大都不是与勾引行动有关的麻烦。有几次,那年冬春,汽车闯进我们的车道,愤怒的男人们开枪向我们的屋子扫射,如阿格尼丝?戴尔的妹夫,他确信是”狐火“帮将他们的女人煽呼走了;有两次,县警察局的警官来调查,回答那些困扰的父母,他们抱怨他们未成年的女儿逃走了,或者,再次说,被煽呼走了,住进了一个”罪犯公社“。(当警察来了,我们提前让姑娘们去了一个找不到的地方,真糟糕!)
是的,不久,我们的月经周期在每个月的同一个时间来到,这些”狐火“帮的姐妹们住在一起,睡在楼上的卧室里,到处是枕头,虽然就睡在地板上,但东西齐备,一旦有钱,我们就会有好床单,真正的羊毛毯子,甚至有床罩。
八、”狐火“帮”最后解决方案“
几个月来,”狐火“勾引行动”整个儿就是毫无计划地浪费时间,但还是有所收获,长腿会这样说。因此,你不能确定,她是认真的,或者不是,“你知道,我们需要的是一次大的勾钓,最后解决,就是说,一百万美元,那样我们就可以付清他妈的所有债务,还有我们以后所有日子的帐单,而且,我们可以买下这座房子,永远住在里面。”
永远是长腿喜欢的一个词,她咽了一大口唾沫。
我们中的一个人会说,“哦,当然—— 一百万美元!我们能做什么,绑架一个百万富翁?”
长腿会以她那种毫无生气的方式笑着,像一只大懒猫伸了伸腰,“为什么不?”
第五部 第一章 “……在这个世界上千万别拒绝“狐火”帮,否则下一回……”
现在,当我们接近“狐火”的“自白”的结尾时,我发现很难继续下去。
不是因为这是结尾。
不是因为我将永远失去长腿·萨多夫斯基。
不是因为”狐火“帮就是我的心,而我不得不放弃我的心。
而是因为,”狐火“帮需要马迪·沃茨尽到最大限度的忠诚,因为她已滴血盟誓,然而,马迪·沃茨却背叛了”狐火“帮神圣的誓言。因为,在1956年5月,在一次”狐火“帮的敲诈设计中,在绑架过程中需要她的所谓的”口才“时,她却拒绝合作。
莫非”拒绝“不是一个准确的词?——也许还就是有点畏畏缩缩的奉承之意。
当长腿的话击中了要害,她明白了长腿正在说的话:“……这次绑架林德伯格是一场灾难,绑架者,他的名字是什么,是一个狗屁笨蛋,哪能像他那样杀死那个可怜的孩子。立刻杀死他!他会用生命来保卫林德伯格小孩的!我的理论是,一个严肃的绑架者应该是一个诚实的人,你要控制住人质,一直到得到赎金,然后,让人质不受伤害地将他释放。但是,如果人质家庭不付赎金,或者付不起赎金,你无论如何放了人质,不受伤害地。这是表示,”长腿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善意,没有恶意!”
马迪只是盯着,一言不发。
“……出什么错了?你,那样,看着我?”长腿问道,“你在想,像那样的策略是不可行的,因为绑架受害人总是被释放,不管赎金是不是能付?但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应该是,只能一次成功,第一次就要成功,因为无论如何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一旦我们得到了一百万美元。”
马迪显得有些头晕,她转向一旁,指尖按压着眼睛,一言不发。
长腿接着说,开始有点不耐烦,“看,没有人会受到伤害,没有人会死,但是,这只能是我们的秘密。不论受害者家庭付钱或者不付钱,人质都将被释放。”
长腿就这样侃侃而谈,连嗲带哄,极尽其能。过了凌晨三点钟,其他人都上楼睡觉去了,仅剩长腿和马迪两人在地下室里的一个角落里,这个洞穴一样的地下室的地面是由陶砖铺就的,是“狐火”帮聚会的场所。
“……我们不能开始第一步,马迪,如果我们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该死!我们应该自始至终控制局面,要提早,你知道吗?就像站在某个高塔上向下看,我们因此可以看见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你知道吗?”
地下室的这个角落比较暖和,因为这里靠近烧煤的炉子,还因为这里有几件救世军使用的家具,天然石料砌成的墙上挂着鲜亮的、火红的织物残幅,有缎子、绸子,甚至还挂着一截破旧过时的天鹅绒,虽然有污渍,但仍然很漂亮。一盏旧煤油灯的火焰照亮着这个隐秘的空间,从一开始,这个空间对马迪来说,是所有隐秘场所中最宝贵的。是的,当然可以说,对“狐火”帮所有的成员来说,这也是最宝贵的。
就像是一个人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
只是,在这个时刻,马迪被她朋友的一番话呛得非常沮丧,而她却从没想到会这样。她努力地保持镇静,僵挺着后背,就好像椎骨被一块块的冰冻住了一样。
长腿说:“……你不应该陷进绑架案中去,我也不想那样。像将那家伙从他家里或其他什么地方抓住,带到这里来,用一支枪,我猜——不是你,不,你只要帮助策划,我想。你和我谋划出所有的细节,要写出完整的赎金条,或者,也许我们需要不止一张赎金条,这需要提前准备好,你知道吗?所以,我们没有理由惊慌的,他妈的。”
马迪仍然一声不吭,她此时不能吭声,她想说,“别这样”,可她又不想说,“别这样”,她不敢想,“哦,长腿,不,不要这样!”
长腿沉默了,注意着马迪,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时刻。
“……嘿”杀手“?不?”
她将手轻轻地放在马迪的肩上,与平时粗野、玩世不恭的风格不同。
自从“奇克·马里克”事件,自从那个可怕的夜晚,我怕你,我猜想,你救了我的性命,但是,我怕你,我看见你是怎么打他的。
还有其他人,我的姐妹们,太野蛮了,太疯狂了,用拳头揍,用靴子踢,用那么长的铁管抽他,所有她们能从地上拿到的东西。
就像好几年前的温陂叔叔事件一样,不同的是这次更严重。
一股强烈的带着快感的邪火从你们的心中升起,我的姐妹们,但是我没有。
所以,几天后,长腿,当你宽恕了我,因为当时我显得那么愚蠢,是的,那是个致命的错误,不该让奇克·马里克(从他的钱包里发现,这不是他的名字)把我从街头带走,使你几乎失去了我。几天后,你分析了我自己没有看到的那个我自己,虽然我仍在哭泣,但是,你看见了,我是多么的感激你宽恕我,爱我,始终如此。
你以老方式戳我、嘲笑我,戏弄我,用你的拳头擂我的肩,你说,“好了,宝贝儿,如果你想离开,如果你想脱离”狐火“帮,我理解,我可以将它处理好,其他人也一样。”
但是,可怜被吓坏了的马迪·猴子当时哭得很伤心,就像心儿已碎了一样,我能说的是:“——除了这儿,我该去哪里?”
第二章 阴谋 (一)
她沉默和神秘的一面从来就没有改变,就像一个正处日蚀的行星,引领你相信什么是局部,什么是整体;所以,当长腿“死后”(我说“死”不是死,因为她的尸体从没有在河中发现),我们没有知晓的许多事都渐渐明朗,我们相信我们自己就是她最亲近的“狐火”帮姐妹。
我的意思是,我们幸存了下来。哦,是的。
例如,回想起当年“狐火”帮成立前的日子,长腿总是拿一些小礼品让我们惊喜,有时还宴请呢,她带我们去看电影,有几次我们还去滑旱冰,乘公车去罗切斯特城“远游”(长腿是这么说的),诸如此类惊喜就像魔术师的戏法一样吸引我们。有了这些,真让你不再觊觎其他任何东西,是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你应得的。但是,长腿的秘密武器就是,她的这些惊喜和她的慷慨大方总能实现……这些是什么呢,我们也没有深究。
“你认为她在偷盗吗?”有一次丽塔问马迪和兰娜,但她不是以一种慌恐的口吻,甚至连一点点不赞成的意思都没有,而完全以一种孩子般的好奇式的口吻问。马迪和兰娜都笑了,说:“你想知道吗?问她去吧。”但是,丽塔没有问,兰娜和马迪也没有问,从来没有。
所以,听了一些住在费尔法克斯大街认识长腿的人以及一些老邻居们的介绍,这些人与“狐火”帮毫无干系,我们才慢慢明了,长腿曾经跟他们的生活有许多的关联,虽说不是连续性的,但是却是真真切切的,而且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如同闪电一般,长腿出现了,消失了,又出现了。据说,她时不时地去看望在费尔法克斯大街上的一位老邻居,老人是某个人的岳母,现在成了寡妇;长腿给老人带过塑料外壳的收音机,或者一个算得上奢侈的水果篮,抑或是一大束玫瑰花(长腿自己从哪个公园摘来的?);有时就是现金:四张二十美元的纸币,有新的有破旧的,不经意地留在厨房的灶台上。我们认识的有小孩子,有少妇,还有“宗教”人士——那位退休了的牧师塞里奥特,但是,我们却不知道还有一个年逾六旬的修女,她是属于文森特·德·保罗小学的,她是阿布·萨多夫斯基的第二个堂妹,因此是长腿自己的“血亲”。据说,长腿从这个修女那儿“得到精神上的引导”(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一个修女,仁慈姐妹会的玛丽·约瑟夫修女,好像很多年以前,长腿同她一起开城市公车时认识的,她相信自己是长腿的“年长的、精神上的姐姐”,虽然她知道的长腿的名字叫“玛格丽特·安·梅森”。
每个在下街区的人,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好像都认识长腿或者听说过她。有些人反对她,如“狐火”帮姐妹们的父母;有些人拥护她,称她好心肠,大方,非常勇敢,甚至埃斯?霍尔曼!——不过,长腿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马迪·沃茨从没想弄明白。
(在我们买下了“闪电”以后,好像很自然地,所有的事情都开始不正常,而我们当中的一些人想,我们应该抽回一部分钱,戈尔迪则总挂在嘴边上。但是,很快,长腿就说,“别介意,成交了就成交了,埃斯他妈的不会退钱的,他是这样说的,没人拿枪架在别人的头上逼他买什么东西,这就是他妈的资本主义的一个原则,你得接受。”)
最没想到的是长腿·萨多夫斯基同富翁家的女儿玛丽安娜·凯洛格之间的友谊,除非用“友谊”这个词是一个错误。
没有人知道任何信息。有一天,1955年11月的一天,我们当时在奥德威克的房子里住了大约一个星期,长腿像风一样飘进厨房,扔下一份《哈蒙德日报》,打开社会版,以她惯用的嘲讽口吻,以至于你不知道她是不是认真的,说:“看见那个”希腊复活大厦“了吗?——你们将会真真实实地成为那里的客人。”
从报纸上的照片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百万富翁的房子,门前有像庙堂里一样的大圆柱,照片说明注明这是当地一个望族凯洛格的宅院,这个名字在哈蒙德人人皆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来,长腿认识小惠特尼·凯洛格的女儿,她在红岸管教所认识她的!
长腿认识她不是因为是同室,据她说(虽然长腿先揶揄了一番,装着跟真的似的),是在基督教教会组织的一次慈善活动上认识的。
长腿向我们讲述关于“大姐姐——小妹妹基督女孩计划”;那次来参观的共有六个人,都是来自哈蒙德附属联合教会的有教养的年轻女士——但是,参观活动很快就变味儿了,因为,就连红岸管教所最守规矩的女犯(长腿当然没有把自己算在最守规矩之列)也开始怨恨这些参观者毫无疑问是假惺惺,她们得到了基督耶稣的爱的祝福,而这些可怜的红岸管教所里的女犯们却没有得到。
可是,长腿和那位富妞玛丽安娜却相处得像一对老朋友,长腿这么说的。
倒不是她知道玛丽安娜是凯洛格家族的人,她真不知道这是个名门望族,她是后来才知道的。
但是,“我可以看得出,她是从某个不一般的地方来的,如同另外一个空间,跟我的空间不同,就像夜晚跟白天。只要看看她,“闻闻”她!她的谈吐是那样的甜美,所以我可以看出她是个心灵美的人;而且也很聪明,简直可以说很优秀。我从没有直接问她问题,你知道,但是,只要稍一试探,不必事先知道,就可以看出来自某个富人家庭,是那种不用自己挣钱,而是在钱堆里长大的人。而且从她身上我还可以看出,她就像探险家们在太平洋某个岛上发现的小鸟一样,他们发现它们是属于不会飞的那一类。它们的翅膀短小,因为在那岛上没有食肉动物,我猜想,肯定有几千年了,所以,这些鸟儿不需要翅膀,它们已经失去了翅膀,因此,任何食禽类动物一来——”
长腿咬住手指,笑着。
长腿从红岸管教所获释后,玛丽安娜·凯洛格邀请她去她家做客;并且问她是否愿意参加在格雷斯圣公会教堂举行的宗教仪式,这个教堂是玛丽安娜家族的教堂。长腿接受了第一个邀请,拒绝了第二个邀请。事实上,长腿没有告诉她的这些“狐火”帮姐妹,她已被邀请到凯洛格家拥有的“希腊复活大厦”好几次了,是的,她已经见过凯洛格夫人,但没有见过小惠特尼·凯洛格先生,他是做钢材加工生意的,从这个生意中赚取了成百万的美元。
每个人都在问有关房子和凯洛格家里的人的情况,但是,长腿突然对这些失去了兴趣,这就是她的习惯。她打断了话头,拿起报纸,扔进火炉,火苗闪动,报纸不一会儿就烧成了灰烬。
灰烬飞到长腿的脸上,就好像闻到了空中有一种怪味道。
再一次听到凯洛格这个名字时,已是六个月以后了。
有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长腿告诉我们,惠特尼?凯洛格是我们要的人。
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说,不敢确定是不是听错了:“我们的人?”
长腿说:“我们的计谋中的X。”
我们当中的另一个说,很疑惑地:“——计谋?”
长腿说:““狐火”帮的“最终决定”。所以,你知道,我们可以买下这座房子,再也没人能赶我们走,我们可以永远住在这儿。“
在那一刻,饭桌上的每一个人,我们所有人,包括马迪·沃茨,我们都明白了。
第三章 “迎风”
长腿·萨多夫斯基第一次到凯洛格家做客时,觉着自己太年轻,就好像她从实际尺寸缩小了一样。不可思议!
她感到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发颤,紧张到痛楚的地步。
是的,她想来,所有她的狡黠促使她来到这儿,但是,不,她害怕来这儿,担心她会太喜欢这儿。然而,是的,确实没有什么比这能使她更充满渴望。当她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时,那时她晚上经常被赶到街上(阿布·萨多夫斯基总是夜不归宿,在家更糟糕,他酗酒),一连几个小时在街上游逛,游走好几英里……好像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引向那些上街区的街上,凝视着惠特彻奇大道、彭布罗克大街、梅里特大道、杰利弗广场的这些私人豪宅,……幻想着某一天,她是如何神秘地、甚至可能是无形地,进入这些豪宅肆无忌惮地实施破坏;或者由着她的性子,不造成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破坏。
即便如此,她也从来没有幻想过会受到邀请进入这些豪宅。接到这样的邀请反而让她不知所措,话都不会说了,就像电影里的一个年轻人,正在敲门,回应他的是一个貌美的姑娘,他站在那儿说他爱她。
长腿看见玛丽安娜·凯洛格也很紧张,她将自己的一缕头发在食指上缠绕着,反复地抽着自已的嘴唇——这样能够帮助她稳定情绪。长腿的想法是,两人中只有一人对什么事情都要扰心。
这样,入侵者 / 掠夺者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
这座房子,”希腊复活大厦“,属于小惠特尼?凯洛格夫妇所有,位于杰利弗广场八号,建在一个树木繁茂的绝壁上,俯视着卡萨达加河。房子由浅粉红色的石灰石、花岗岩和白色砖砌成,四根高大的多利安式圆立柱真实地显示出这里真是一处让人景仰的地方,跟长腿·萨多夫斯基曾经见过的任何一座房子都不一样,不是因为这座房子配有大片精心护理的草坪,十英尺高的熟铁栅栏将整座房子围了个严严实实;也不是因为它有华丽的”新希腊“式的家具和装饰,这些让长腿的那双鹰眼都有些缭乱,而是因为,很奇怪,它有名字。
在这座豪宅的大门口赫然贴着一个六英寸厚的黄铜字:“迎风”。
在那第一次访问中,长腿想方设法不去谈论关于做个虔诚的基督徒,也不涉及任何让人尴尬的有关红岸管教所的话题,而是探究房子的名字。她表现得如此坦率,如此天真烂漫,对房子的名字如此好奇!——在玛丽安娜·凯洛格充满善意的眼里,这个经过改造的姑娘现在真的是被改造了。(长腿特意为这个造访打扮得很好,“狐火”帮的一位姐妹给她修剪了指甲,而平常指甲长短不齐,指缝里脏兮兮的。她的脖子上,一条金项链上坠着一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小小的金十字架。)而玛丽安娜·凯洛格则很开心地回应着,她讲述了她所继承的家族的传说,讲述的时候心情很舒畅,甚至很有兴趣,很明白如何对一个美国有钱阶级的可宽恕的自负进行褒贬,“——就这样,”迎风“成了靠近爱丁堡的这个城堡的名字,只有这个名字是名副其实的,没有别的,只有名字,因为据我猜测,父亲跟家族的关系不是很紧密,他们只是把这里叫做”迎风“,因为这里老有风,而且很冷,在冬天。哦,你想象不到,玛格丽特,太冷了,有时候——”
玛丽安娜·凯洛格打了个寒颤,好像此时此刻风正吹着她。
这儿是否有种什么密码?——这位富人的女儿,上身穿着暖和的、漂亮的白色开士米羊绒毛衣,下身穿着格子花呢褶裙,裙子上缀着繁复的小带扣,腿上穿着有白色棱纹的齐膝短袜,然而,她还是打寒颤。因此,长腿·萨多夫斯基明白了:她这个一生中大部分时间住在哈蒙德下街贫民区的姑娘,在这里就是被希望展现小女孩自发的同情心,某个人的父亲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座大房子,这座大房子坐落在卡萨达加河边的一个高高的山顶上,风从安大略湖面上吹过来,从加拿大那边的安大略湖后面吹过来,毫无阻挡地掠过他们。
他妈的,长腿心里想。
“哦,我想我能想象!”玛格丽特瞪圆了眼睛,用手抚摸着她脖子上的小十字架,大声说着。
是否曾经有过,在凯洛格家楼下前厅起居室里,一个曾经在红岸管教所改造过的女孩,显得如此超群,如此令人心碎地被改造过来了?
玛丽安娜·凯洛格喋喋不休、兴趣盎然地讲述着“大姐姐——小妹妹基督女孩计划”,据说这一计划,非常成功;讲述着她正在学习拉丁文和法文的卡萨达加女子学院;讲述着她的母亲和父亲信任对女孩们进行的教育——更确切地说,是女人。玛丽安娜机警地避免哪怕是间接地提到红岸管教所,而为了避免尴尬,她使用了机构这个词——“玛格丽特,你与在机构里认识的任何其他女孩保持联系吗?”玛格丽特平静地回答,只是有一点点吃惊和嗔怒,“哦!——她们不想跟我们联系,你知道,特别是不允许你探访或写信给任何一个还在里面的人。”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玛丽安娜说,脸露愧色,调整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粉红色塑料眼镜。
她们刚说到这儿,凯洛格夫人进来了,显得很想快点见到她已经听说了很多次的“玛格丽特”,所以,尴尬的时刻就这样过去了。
凯洛格夫人是个安分不下来的、有着梨子形身材的女人,40多岁,皮肤像她女儿一样白皙,但妆化得有点显厚、甚至粗俗,头发呈灰褐色,做得很精巧。如果这是一个平常的周末,凯洛格夫人在家会穿上醒目的黑色毛衣,佩戴上一大堆珠宝,包括那对镶有钻石的旭日形金耳环。在这天的造访的余下时间里,凯洛格夫人愉快地聊着,玛格丽特,这个被最大限度改造过了的女孩,庄重而谦恭地听着;喃喃地低语着女孩子气的恰当的词语,羡慕、好奇、惊叹、赞颂着。哦,是吗?哦,真的吗?哦!玛格丽特拘谨地直着腰坐着,她的窄肩向后拉着,下巴向上扬起,但又不是扬得过高;她的嘴唇闭着,带着专心致志的微笑。她下身穿了一条整洁的剪裁讲究的灰色裙子,上身着一件灰白条纹的宽松的衬衣,腿上穿着长袜,脚上穿着平底的正牌皮鞋,像是在过星期天。
当凯洛格夫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的时候,长腿看看母亲,又看看女儿,看看女儿,又看看母亲,羡慕她们?哦,为什么?——她才不会愿意有这么一个唠叨啰嗦的老女人监视她呢。
富人的妻子,富人的女儿,她们是阶级敌人,全都是不可知——不可理喻。
三个人坐在一间漂亮的八边形的房子里,可以看得出房子的地板是有坡度的。如此安静,太安静了,你会因为能听见自己在想什么而发疯。家具对长腿的眼睛来说就是又笨又闷的金属,她想,什么是古董,那就是意味着陈旧、昂贵。屋里有许多雕镂木器;有天鹅绒、丝绸、织锦;有花瓶、椅子上有小雕像——有扇子、名册、爪子、蹄子甚至裂开的蹄子。在凯洛格夫人旁边的一个大理石面的桌子上是一个陶瓷灯,上面有一个大大的彩色玻璃灯罩,红色、蓝色和紫色基调,很高雅;旭日形钻石发出的光就像真的太阳光一样,凯洛格夫人很自豪地对玛格丽特说,这“真的”是一盏蒂凡尼灯①;旁边立着一个饰有大理石、抛光了的木柜,上面布有弯弯曲曲的纹线和雕刻的头像,凯洛格夫人称这是一个埃及复兴时期的文物,是她在奥尔巴尼②一个二手家具店里发现的——店主不识货,只卖了很低的价钱。
当然,这些东西都是漂亮的,哪怕你讨厌它们,讨厌它们的设计理念,它们还是漂亮的。
家具的光亮、地板蜡的气味都是如此强烈,长腿注视着闪着亮光的地板,寻思着,怎么会整出这样的地板来,让人不得不手膝朝下,给它上蜡。
在红岸管教所他们总是让姑娘们忙碌着,尤其是清洁地板,扫、擦、抹、打磨,直到发光,这只不过是在脏了之前将它们整干净而已,反正是要脏的。
凯洛格夫人停顿了一下,将戴着戒指的手抬到喉部。此前,她一直在谈着哈蒙德辅助联合教会,她谨慎地提到过,她是一名官员,她谈到过凯洛格先生——惠特尼——他在当地为青少年所做的工作。她问玛格丽特将来有什么计划,她特别说明是“将来的计划”,好像这些词意味着什么阴暗的、却值得尊敬的瘟疫似的。玛格丽特声音怯怯地嘟哝着,手指关节在大腿上压得咯咯响,她低垂着双眼,脑子里却想着,哦,这位夫人正在想她这个姑娘在攒够了钱后,哪天会去上商业学校学习。
“你在做什么工作,玛格丽特?”凯洛格夫人问道。
“——售货员,在克雷斯吉店。”
“哦,在主街吗?——我们总是去那儿,不是吗,玛丽安娜?我们非常喜欢克雷斯吉店的东西,比如,你知道的,线啦,扣子啦。”
“我是说伍尔沃思店,在芒特街过去一点。”
“那是项令人满意的工作吗,玛格丽特?或者只是工作而已?”
玛格丽特皱起眉头想,好像这个概念对她来说是个新名词。
还没等她回答,凯洛格夫人突然情绪高涨起来,她两腮上泛起红色,就像她女儿的一样;她的眼睛闪着善意,“你知道,亲爱的玛格丽特,你可以让我们,我是说惠特尼和我,可以帮助你交学费,接受训练去做另外一项有益的工作。你知道,上商业学校是多么好的一个主意!在哈蒙德就有一个很好的学校,我相信惠特尼在这些年里雇佣了大量从这个学校出来的姑娘,秘书、档案管理员、速记员,哦,我不知道其他更多的——图书管理员?他说那是一所好学校。”
看见她的客人的脸上显露出不确定的表情,凯洛格夫人停顿了一下,犹豫地说:“那是个好主意,玛格丽特,不是吗?为你的将来?”
带着她那有礼貌的、标准的微笑,玛格丽特说,“哦,只要那不是施舍,我是说只要是借。”——如果不是长腿说出这样的话,凯洛格夫人和女儿会非常吃惊。
而长腿说出这样的话,倒没让她们觉得无礼。
在离开“迎风”之前,长腿使用了一个客人的浴室。地面上铺着绿色棋盘格状的面砖,器皿上没有一丁点污渍,闪着亮光,一个马桶埋在一个柚木框架里,冲水时安安静静,水轻柔地搅动着,以至于长腿起初以为不能冲水。镜子嵌在一个由母代珍珠制作的框里,从镜子里可以看出长腿的脸略显苍白,没有质感,左眼上的一颗小血斑看上去也好像成了一滴眼泪。她的头发专为此次造访梳成了一个少女式的发型,头发斜披过前额,盖住了两耳,使她看起来不那么刻板,多了些柔性。但是,她的眼神,却像钢铁一样冷酷,显得有些可笑,她的颊骨则显得又高又平。“嗯——他妈的,”她轻声说。
是呀,她失望了,这个富人的妻子和这个富人的女儿已经知道了她最好的一面,不管怎么说。
那一天,她没有任何想从凯洛格家讨点钱的想法,一点也没有。真的,她不想从她们那里得到施舍,或者任何人;她甚至更没有想借点钱去上什么哈蒙德商业学校——哈蒙德商业学校!长腿·萨多夫斯基!
至于绑架和敲诈凯洛格家一员的可能性,不管小惠特尼?凯洛格在不在——这种想法决没有出现,如果有,她肯定会否定说是疯了。
她将一个小扇贝型的金器装进口袋,一个烟灰缸?——或是糖果盘?——她的手掠过客厅里的一张桌子。她微笑着,想着她们这些基督徒一定还会勉为其难地至少再邀请她来一次,以显示她们没有怀疑她。
下一次,是六个月以后,凯洛格夫人不在——“妈咪和她的那些医院的志愿者们在一起”——这一次,只有玛丽安娜·凯洛格,带着不自在的甜美的微笑,眼里闪着希望的神情。长腿感觉到她是一个好心的姑娘,也许她爸爸是一个有钱的资本家,但这不是她的错。他憎恨工会是有名的。也许有一天,玛丽安娜会放弃她的这个家庭背景,来和“狐火”帮的姐妹们一起生活。
那将是多么的出乎意料,长腿做梦般地想着,将一个富家的姑娘带进帮里!
但是,在凯洛格的家里,只要走进前厅走廊,呼吸到那里的空气,长腿·萨多夫斯基就感觉年幼,身体好像变小了,肌肉变弱了,手臂和腿萎缩了,像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而这种感觉在别的任何地方都不会有。
这次来访,她穿了一件棉质衬衫,经过她的“狐火”帮姐妹们精心的洗涤和熨烫,但是,是的,该死,鞋子和袜子还是上次穿过的。长腿非常厌恶袜子!厌恶吊袜腰带!厌恶那些女人用的随身小物件!看看玛丽安娜·凯洛格,头发髻成了马尾辫,下身穿了条百慕大群岛风格的短裤,上身穿的是弹力衬衫,白色齐踝短袜,运动鞋。
因此,这第二次造访“迎风”的气氛与第一次相当不同,在这期间,好像两位姑娘间发生了什么事。玛丽安娜表现得快乐,咯咯地笑着,很自我地,这是经过授意的。她领着她的朋友玛格丽特在宅院里走了一圈,骄傲地介绍她妈咪的玫瑰花园,妈咪的“白花花园”,妈咪的铁线莲葡萄。(在玫瑰花园,一位头发发灰的驼背黑人正在整土,向上瞥了一眼,笑着嘟哝了一声“好,凯洛格小姐”,不是说这个玫瑰花园是妈咪专门打理的吗?)而玛丽安娜自己的花园在后山上,她把它叫做“胜利花园”,这个小花园只有二十五英尺长、二十英尺宽,花园里种的番茄枝缠绕着树桩向上长,还有几行胡萝卜、香瓜、青豆,安排得像葡萄藤网——“爸爸最喜欢的是青豆,”玛丽安娜说,好像与她的朋友分享了一个秘密似的,“——他喜欢纯天然的,有时来这里抽雪茄,就直接从藤上摘下青豆吃。”
玛格丽特说:“我爸爸也是这样,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是说。”
玛丽安娜说:“你的爸爸在战争中阵亡了,你说的?”
“我猜想是的,他的遗体没有找到。”
“还有——你的妈咪——你说——”
玛丽安娜犹豫地说,从刚才的话题退了出来,“一定很艰难,这是耶稣给我们的考验,看看我们对他有多信任。”
玛格丽特用手指将头发从前额捋下来,很有精神地披向耳后,她给了这位富人的女儿一个开朗的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了长缝,使她感到有些惊讶,“不,如果主一直在你心中就不,没那么艰难。”
接下来玛丽安娜向玛格丽特展示了她自己的房间。房间在这座房子的第二层,这是一间你能想象的最漂亮的房间,房间墙上涂着粉红色、深红色、糖果色的条纹,印有四幅式的装饰画的床罩上放着老式的枕头,枕头套饰有绣花边,像是在下街区那些年迈的妇女们经常绣的那种花边,那些移民妇女还操着捷克语、波兰语、匈牙利语、德语——长腿一瞬间有些失去判断力,被一种莫名的愤怒所征服,那些贫苦的、筋疲力尽的、心力憔悴的奴隶般的劳动者、为一点点工资而奴隶般劳作的劳动者,她们制作的那些精巧的手工品怎么最终都为富人所有。这是牧师塞里奥特在对她说这些话,但又是长腿自己的声音。是的,她知道刚才的那个声音是不理性的,因为很可能这件漂亮的绣品是这家富人家的悠闲的女士们为了取悦自己而制作的,可这是怎么回事呢?
而如果这些劳动者自愿地、甚至热切地要出售他的劳动,如果没有任何事做,要多少个千百年之后,才能转化成人们贪婪的灵魂,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一个白色的衣柜上方,挂着好些照片,这些照片都嵌在金边像框里,这些相片使长腿那不带感情色彩的眼睛都受到震动。怎么凯洛格家族有这么多的成员?亲戚?男的,女的,小孩,这些都会被玛丽安娜·凯洛格珍藏在心吗?——玛丽安娜自豪地指出这是妈咪,这是爸爸,这是她自己还是小姑娘时;然后,这是凯洛格奶奶和凯洛格爷爷;格鲁姆外婆和格鲁姆外公;马蒂尔达婶婶,西蒙叔叔,埃菲婶婶,斯蒂芬叔叔;堂兄弟吉尔、伊桑、梅森、博;这里有一张相片是妈咪和玛丽安娜的,当时玛丽安娜只有十岁,这儿——这个——这个是真正让长腿感兴趣的——爸爸的一张相片,一个差不多秃顶的男人,脑袋看上去强健有力,咧着一张大嘴笑着,嘴边还带着酒窝,眼睛像一对闪光的圆粒钮扣,好像要冲破相纸表面飞出来似的。这就是小惠特尼·凯洛格!——“爸爸是不是很帅?”玛丽安娜问道,“我的意思是——按他自己的方式。”
玛格丽特,这个被彻底改造了的姑娘,看着这张在工作室润色了的相片,庄重地敬仰了好一刻钟,然后轻轻地说:“哦,是呀!他的心就在那儿,在他那闪着的眼睛里。”
“我有个主意,玛格丽特,”玛丽安娜兴奋地说,兴奋得就像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而不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人,“——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去教堂呢,下个星期天?我知道爸爸会很乐意见到你的。”
“下个星期天?——我得去普拉茨堡看我的奶奶去。”
长腿这话说得很快,本能地。她想她应该会会小惠特尼?凯洛格,既然她要了解敌人,但是她又不想,很不想;尽管凝神看着酷似这位富人的玛丽安娜,到这一天为止,她对长腿将从她的身上摄取钱财的疯狂念头一无所知,长腿还是一点也不希望看见他。
“或许再下一个星期天?”玛丽安娜问道。
玛格丽特含糊地说:“或许吧。”
再接下来,玛丽安娜向玛格丽特展示了一间客房。这间客房很浪费地布置了很多古玩意儿;接着,参观了妈咪的“缝纫室”;然后是阳台,还有一个法国式的拱门,可以俯看到草坪的边缘,和从绿树林中开出的一直伸到河边的开阔通道。玛格丽特,可怜的无知的姑娘,天真地说:“真是幸运,树林生成那样,你可以一直看到水,”因此,玛丽安娜只好尴尬地解释,“哦,不是,那是爸爸让人把树砍成那样的,还经过了修剪,为了‘观景’。”
在这个通道的尽头是凯洛格夫妇住的房子,玛丽安娜称这些是:“妈咪和爸爸的私人套房,他们不愿意我去那儿。”
玛格丽特好奇地说,“你是说你不能去看他们的卧房?”
玛丽安娜说,“他们有一个套房,我已经看过上百次了,但是,你知道,这是他们私密的地方,就像我的房间是我的私密的地方一样。”
玛格丽特继续走着,好像忘记了玛丽安娜刚说的绝对合情合理的话。
玛格丽特神情轻松地大踏步地走着,不规则修剪的头发甩在耳朵后面。
玛丽安娜跟在她旁边。“玛格丽特?——你要去哪儿?”
“就沿着这道儿走。”
“哦,可是——像我刚才说的——这是妈咪和爸爸的私密房子,而且他们不愿意——”
“但是他们不在家,不是吗?”
“不在,可是——”
“是吗?”
“可是——”
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大胆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玛丽安娜几乎没有醒过神来,更不用说做出反应了。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有教养的女孩该做什么呢——强行阻止她的客人,哭喊救命?
可能此时玛丽安娜想起了那个丢失的金器,它的神秘失踪。
凯洛格夫妇的套房包括一个接待室,附带一个女士更衣室;一个浴室;卧室,布局很优雅,装饰有“新希腊”时期的古玩,一张特大的床,很炫耀;一个男士更衣室,墙上的门关闭着,倒是天窗半开着,好像一个女仆正在收拾房间。
玛丽安娜说,求着说,不是很敢碰这位入侵者的手臂,“哦,亲爱的,哦,玛格丽特,我想我们得走了,如果妈咪知道了她会很不开心的——”
玛格丽特在凯洛格先生的更衣室里踱着,好像没听见似的。她对其中的一个壁橱大为惊奇,里面摆满了深色图案和斜纹的毛纺套装;而另一个壁橱则放满了浅色图案和斜纹的套装;再有一个则整齐摆放着运动衫、衬衣,都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还有一个摆的是鞋——时装鞋、运动鞋、拖鞋——成双成行地摆放着;还有一个是放领带的,一系列的领带,从浅色的到深色的。这么多!这么高级!
“哦,玛格丽特,请——”
在其中一个壁橱内的顶部挂着一打帽子,可以看出这些帽子不再被喜欢。有高尔夫帽、浅顶软呢帽、硬草帽、黑色的板球帽——玛格丽特用食指将板球帽勾下来,转了转,笑着将帽子戴在她那长着金色头发的小圆脑袋上,走向一面镜子,看看自己的形象。这顶帽子对她来说太大了,但是很漂亮。是的,正好。
镜子是落地的,光线从几个法式拱门穿过房间射过来,照到玛格丽特的脸上,她的高而平的颊骨上,她的眼睛上,那双眼睛在镜子里搜寻着玛丽安娜·凯洛格。
玛丽安娜带着孩子般的惊恐和激动两手轻拍着她的嘴,短促地叫出了声——“哦,玛格丽特!哦!”
玛格丽特恶作剧般地转过身,向她跳将过去,拍着手掌吓唬道:“爸爸会逮到你,甜心——看看外面,爸爸来逮你啦!”
玛丽安娜跌跌撞撞地后退着,一只脚缠进了一个鸭绒垫子里,就像床上盘着一条大蛇。她尖叫着,狂笑着,好像被挠了胳肢窝,跑进旁边的一个房间。玛格丽特戴着黑色板球帽,狡猾地斜着一只眼睛跟踪着她。一把古玩樱桃木椅子被撞得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一个陈列家庭相片的桌子被打翻了,此时,一位女仆圆圆的、惊讶的脸像个气球似地出现在门口。两个姑娘谁也没有留意,谁也没有看见那张脸。玛丽安娜还在飞跑中尖叫着,玛格丽特毫不留情地呲着牙追着。她们在无处可逃的女更衣室里大声吵闹着,奔跑着,一会儿跑向带玫瑰色的镜子尽头,一会儿又冲进了一个不通风的女性香水间——里面有滑石粉、香水、手霜、头发定型剂、除臭剂——在这里,玛格丽特抓住了玛丽安娜差不多长到腰间的马尾辫,假装要亲吻她,大笑着,一不留神失去了平衡,跌倒了,正好亲到了她,其实是撞到了她的嘴唇上,嘴唇后面坚硬的牙齿强有力地顶击着玛丽安娜的嘴。
“——告诉过你了,不是吗?——爸爸会逮住你的!”
第四章 牵制战术
时间真是不可思议,不是说它的消逝,它好像是无限的,就像你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隧道,而你已经忘记它的开始,但是,你会突然发现它又是有限的,某一段时间已经消逝了,而且无可挽回。
笔记本。自白。1956年的春天,没有别的,只有一些片段和胡乱潦草的记录。有些目录刚开始但又突然中断了,好像作者失去了心境,或者是被阻止了??????有些信是这样开始的:长腿,请宽恕我让你和“狐火”帮走下坡路。结尾是:长腿,请不要那样做,我知道你是勇敢的,而且是为了我们能得到最好的,但是绑架是非常严重的,那是死罪。当然,这些信没有寄出去,甚至就没有写完。
大事年表记录着发生了什么事和发生这些事后面的动机——马迪·沃茨,她被从奥德威克的房子里赶了出去(“流放”是“狐火”帮的一个密码,如果姑娘们投票给谁,那她就会被赶走,不过长腿从没有让这种正式投票方式发生过,只有马迪是应司令长腿的邀请而离开的),因此,她后来住在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只知道她的零星消息,现在还是从报纸、证词等途径知道的,而且还是因为我自己(成年)的原因,在那次惨案以后好多年。
如我先前所说的大事年表,也是自相矛盾的大事年表,事情发生了,却没有记录进去。你知道,你应该说说它们,因为它们真的发生过;它们是历史的一部分;但是它们却没有被记录!就像给一堵墙抹墙灰,所有那些裂缝、撞破的地方、洞等都应该覆盖,但却不能 覆盖!
因此,我要列出这些目录,是马迪·沃茨记在笔记本上的,有关另外一些无甚关联的题材,正好直到绑架案发生的那个夜晚(1956年5月29日),许多发生在“狐火”帮身上的其他的事情好像是详实的,那时,马迪可能已经转运了。
条目:缪里尔的孩子。
缪里尔?奥维斯和她的女儿伊万杰琳:可怜的孩子这个冬天不得不接受第三次心脏手术,在布法罗①的一家医院。手术做得很顺利,大夫说正在监护当中,因此,你不会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即使他们自己知道也不会说。但是,缪里尔却身心疲惫,她体重增加了,看上去就像浮肿一般,头发打了结向下散落着,看上去比她的年龄要老二十岁……说上帝与她作对,耶稣也与她作对,捉弄她,她梦想自己会很特别,她的女儿会很特别,但是,现在她依靠政府的福利生活,在医院附近租一个地方住,因此,她又开始酗酒。长腿非常非常担心她,但是更担心那个小女孩,长腿老在说,那是她妹妹。
缪里尔欠了很多钱!长腿最终也没有讲出来,兰娜认为可能有五千美元。
马迪见过那个女孩几次,除了个头太小,不能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大声哭,看上去还可以,这就是长腿的小妹妹,严格地说是她的半个妹妹。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伊万杰琳·奥维斯能活下来,长大,且能活到“狐火”帮被摧毁以后很久很久,而长腿·萨多夫斯基却会死掉或永远消失!而且她不会知道有关“狐火”帮或长腿的任何事情,因为缪里尔注意到了这一点,当警察的调查一结束,她就离开了,离开哈蒙德远远的——有人说她去了内华达州的里诺①,在一个赌场工作;有人说她去了阿拉斯加州的安克雷奇② ,在那里,她很快结婚了,为伊万杰琳找个父亲,万事顺利。
但是:你知道我希望什么?我想见见长腿·萨多夫斯基的“半个妹妹”。哦,上帝,告诉她,那个比我小十六岁的女人,长腿是多么的爱她,那么朴素地爱她。我也因此可以看看她的脸,看看她的眼睛,看看是不是像长腿。
条目:托比的死。
这个条目是1956年5月8日,这是个令人伤心的记录,在这么多年以后,我还没有读它之前就忍不住哭泣。
那天晚上大约十一点三十分,我们大多数人还醒着,戈尔迪、玛莎和“V.V.”在厨房里,从前面传来吵闹声。
托比在阳台上,有时它还睡在那里,不知什么原因情绪激动起来,我们可以听见它发出特别奇怪的、嘶哑的、窒息般的咳嗽声,接着一声枪响,又一声,又一声,托比大声喊叫着。
戈尔迪边跑边尖叫着“哦,托比!哦,上帝,不”,如果不是我们中的一个人抓住她,她可能已经跑出去,而且可能也被击中。
我们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动,不管我们在哪间屋子里,又是两声枪响,两颗子弹正好打中了前窗,玻璃碎片乱溅,飞进了起居室,然后,我们听见轮胎与地面剧烈磨擦发出的锐利的尖叫声,一辆汽车飞似的开走了。
我们所有人都跑出来。
托比,可怜的托比,我们是多么的爱它,这个勇敢的长着漂亮银色头发的爱斯基摩犬,至死对“狐火”帮忠心耿耿。它被拖过正对着我们的车道,它的后背被拖坏了,血流如注,它的胸部也中了两枪,但是,它却昂着头,眼睛露出期盼;它猛烈而不规则地喘着气,我们知道它就要死了。
天哪,我们哭得多么伤心……
戈尔迪跪在它身边抽泣着,用她那有力的臂膀搂着它,血溅满她全身。她搂着它,喃喃地说:“好了,托比,好了,托比,你安全了,你会好的,托比,戈尔迪抱着你呢。”
那条狗瑟瑟抖着,呜咽着,舔着她的脸。托比就这样坚持了大约十分钟,我们不能为它做任何事,它死了。
戈尔迪伤心欲绝,喝了很多酒,一遍一遍重复着,“我要知道是谁干的,帮帮我——我要知道是谁干的”,最后她醉过去了,我们将她抬到床上。
第二天,我们埋葬了托比,把它葬在院子里最漂亮的地方,靠着一个高大的老苹果树。长腿为它做了一个墓碑,只在上面写上它的名字,托比,庄严而哀伤。不过,我估计,在我们之后不管是谁租了这房子,抑或是房主自己,很有可能会踢倒它,把它扔掉。
是的,我们要复仇,不仅仅是戈尔迪,我们所有的人。但是,我们没有做到,这是我们不得不咽下的痛苦。
“狐火”帮在托比死时有许多敌人,每个人对于是谁开的枪都有不同的推测。当然,有很多帮派与我们争斗——除“埃斯帮”外,还有“子爵帮”、“公爵帮”——这些帮派之间的打斗(“狐火”帮也不是清白无辜的)一次又一次升级,然后平息下去,然后又升级,谁知道为什么。是谁恨我们不是因为帮派的缘故,却是为个人原因,以至于想让我们死,让我们看看他是谁,这些家伙像阿格尼丝·戴尔妹妹的丈夫,我曾提到过,但是还有另外一些,如托尼·勒费贝尔的父亲,托伊·柏奇的前男友,这些独来独往的家伙是最危险的敌人,因为除了他们自己外,没有人知道下一个他们将打击谁。
这就是托比的死,马迪·沃茨在永远离开“狐火”帮家园之前所作的记录中最后一个条目。
条目:丽塔 / “红”奥黑根:“流放”。
这个也与凯洛格绑架案无关,它发生在托比死后的那个星期。当时,“狐火”帮的每个人仍然处在愤怒中,图谋报复,神经质,有点怀疑丽塔。她当时不再全天都住在这里,但也只是周末或有时晚上出来,到佩里中学去,她还在那儿上课(像马迪·沃茨一样:她也还“在”校,但是成绩很差,总是打断上课,给所有的老师找麻烦),有时在自助餐厅里还故意避开“狐火”帮的盟血姐妹,在马迪·沃茨离开家园和一个亲戚(不是罗斯?帕克)一起住后,丽塔被发现和那位亲戚交谈过,而大家相信那位亲戚具有破坏性。
是的,“狐火”帮有间谍。年轻的新加入者,那些还在学校读书的,连那些男孩帮都害怕的粗暴的姑娘,她们过去都惧怕长腿·萨多夫斯
这些新加入者有“V.V.”,又名“施暴者”。“V.V.”有着一张蜡白的脸蛋,皮包骨般的身体(当“V.V.”接受刺青时,我们看得眼都直了——她的骨架好像要从她的皮肤里伸出来,她的乳房好像也不在那儿——仅剩乳头像坚硬的小石子按压在她的肌肤里),笑相怪异、狰狞,眼睛总是眯成一条长缝——“V.V.”是戈尔迪的一个特别的被保护人,她认为要强化“狐火”帮所有的规章制度,如果有违反她就会很愤怒,哪怕是小小的违反,并要求立即实施处罚,至少要由年长的姑娘们进行训斥。“V.V.”,这个在佩里中学读书的二年级学生,当时只有十五岁,在学校里混时间,就等到十六岁时退学,很自然地让她干暗中监视丽塔的活儿,她定会极尽其能。
“V.V.”不是不喜欢丽塔,她告诉过马迪她喜欢丽塔——和她——全部。是呀,她喜欢我们,她爱“狐火”帮——“不管什么时候,要我为”狐火“帮去死,我愿意。”
“V.V.”狞笑着,将她的嘴唇拉张得薄薄的,几乎没有了,她的眼睛眯成长缝一直延伸到了脸的边上。
结果,事情发生了,“V.V.”逮着丽塔,不仅同敌人结交,还居然和一个家伙出去了——这当然是帮规禁止的,因为,所有“狐火”帮的盟血姐妹都要忠诚于“狐火”帮,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那个家伙的名字叫科利斯·康纳(与凯瑟琳没有关系),他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奶吧间工作,丽塔有时放学了会去那儿。科利斯和丽塔一样是红头发,脸上长有斑点,不胖,甚至不算饱满,但高大——厚重,肌肉发达,像一头熊,但声音温和,因此,有时你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他二十多岁,还没有从高中毕业。马迪认为他当然是个好人,只是不太开朗,但他对丽塔却很痴狂,你可以判断出来:在科森奶店,当他看见丽塔进来时会待在原地不能动弹,那么敏感、专注,脸会涨红,而丽塔从未马上看他一眼,不过过一会儿会看他一眼。要到丽塔喝完可乐后,点燃香烟,她的眼睛才会偶尔瞟向他的地方。他站在柜台后,身着白色制服和围裙,而这时他的脸会涨得更红,丽塔的脸也会变成粉红色。科利斯?康纳从没有公开地接近丽塔?奥黑根,因为他知道“狐火”帮(这个时候每个人都知道“狐火”帮:许多是拙劣的谣传,不过也有许多是真实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到了成年人年纪的人是怎么沟通上的,连丽塔亲密的朋友马迪·沃茨都一点不知情,甚至猜都猜不中。在被逮着之前,丽塔和科利斯一共出去过三次——三次都是去了世纪剧院。在一个周日晚上,“V.V.”跟踪上了他们。当时正上映由多丽斯?戴和罗克?赫德森主演的浪漫喜剧。一次,他们随便地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坐下;第二次,他们坐在包厢里;第三次,他们坐在这家有年头的大剧院左手边最远的角落里,两人握着手,丽塔的头靠在科利斯的肩上,亲吻。
因此,“V.V.”报告了,丽塔没有否认。她感到非常的内疚和后悔,她哭着发誓再也不那么干了,科利斯?康纳再邀请她出去时,她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她当然不爱他,只有“狐火”帮的姐妹们才是她所爱的,拜托,她们会相信她吗?——“别把我踢出去,”丽塔央求道,“——我决不会再干了。”
但是,“狐火”帮还是投票“流放”了她,一致同意。
正如长腿说的,丽塔自己是多么的伤心和后悔,她知道她正在做什么,她知道那是多么的危险;任何时候都不能胡闹。
“流放”意味着被从“狐火”帮隔离至少三个星期,随后会有一次复审。在这三个星期内,丽塔对“狐火”帮的姐妹们来说是无形的,哪怕是碰巧看见了她,她被禁止接近她们,禁止与她们说话,甚至禁止多看她们一会儿,禁止她以引人注意的方式看她们。她被禁止穿“狐火”帮颜色的衣物——夹克、头巾等。她被禁止跟任何人说起“狐火”帮,或说起她正在被规训,最重要的是,她被禁止与马迪·沃茨交往……马迪也发现自己虽然不是正式的,但事实上却也是无形的。
这就像地狱的边缘,如天主教堂的牧师们所解释的,地狱的边缘是婴儿和夭折了的未受教堂洗礼的小孩子们的灵魂归宿,而所有无知的过失将被永远永远羁留在地狱的边缘,直到时间的尽头,永不能升天堂,永不能得到基督耶酥的爱,这是政治报复,是仇恨生命的,它会吸走你的气息。然而,这是天主教的教条。而“流放”是“狐火”帮在走向终结的最后这些日子的教条。
后来,丽塔不停地重复她的话,她会告诉几乎所有听她说话的人,她会感情冲动地说,“我的天,如果当时她们没有投票把我赶出来,我可能现在已经死了!我可能死了!”
第五章 阴谋 (二)
“两支?——你想要一支为了什么?”
“自我保护,我和我的女朋友们。”
“哦,是呀,是的,不是吗?”自我保护“?”
“正是。”
长腿·萨多夫斯基就是这样一个冷酷的、金发碧眼的家伙,她那死神一般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她总是这样,一顶男人的奶白色软呢帽斜戴在她那小圆脑袋上,她的双手背在她那窄小的臀部,显得她单独与他在一起没有丝毫的紧张。埃斯?霍尔曼不得不佩服她:哈哈笑着,耸耸肩,决定相信她,真该死。同样,埃斯很自豪于自己在当地的关系,在哈蒙德有许多家伙欠他的情。他转过身到她眼角扫不到的角落,打了一个电话,小声地说着,为她跟人约好,几个小时后见面——“宝贝儿,不会问你问题”——就在那个晚上。
长腿就这样买到了枪,那是1956年5月11日。
她是在荷兰区第九街上的皮特曼体育用品店买到的,在该店的后面。两支差不多跟警用枪相同的左轮连发手枪,.38口径,没有注册,不会被发现,如卖主所说,保证管用。这些枪每把花了她七十五美元,外加一箱子弹十五美元。
长腿·萨多夫斯基是在与玛丽安娜·凯洛格约好日子之前买的这些枪,长腿约好与她和她的父母一起去教堂,是玛丽安娜提议的,几个月之前。那是因为长腿·萨多夫斯基非常自信,她就知道她的计划会按她设想的去完成,她知道!
那是欢快的感觉,像在高处飞翔,比这感觉更好,因为,这不是幻觉,是真实的。
她曾经有一次对马迪·沃茨说过,“——幸运就是命运和欲望的结合体,你想要最坏的东西,它就来了。”
就这样,两支.38口径的警用左轮枪,在1956年5月11日的夜晚,长腿·萨多夫斯基将它们买到手,其中一支将成“致命”的武器。
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给玛丽安娜·凯洛格写了一张措词卑微的小纸条,重温了她们的相认,给了玛丽安娜一个电话号码(不是奥德威克那边的号码),称只要她想打电话给她就只管打。而就在第二天,玛丽安娜打电话过来,说她非常想再见到玛格丽特,下个星期天玛格丽特愿意同她和他的父母一起去教堂做弥撒吗?——玛格丽特表示,非常感谢,很乐意同他们一起去教堂作弥撒,是的,她非常乐意——但是,她可以带一个朋友来吗?——她的一个女朋友(不是在红岸管教所认识的朋友,是邻居里的一个朋友)。她接受上帝的感召,但是她很不快乐很孤独,她的母亲去年刚刚死于癌症,她的父亲——几乎没有任何必要再继续下去了,玛丽安娜·凯洛格已经在说,“哦,是的,当然,带她来,玛格丽特,妈咪和爸爸会非常乐意的。”
长腿·萨多夫斯基思忖着:富人在显示他们的慷慨大方时是多么的过分和轻率,只要你给他们指出一条路。
这个计谋的目的是:你了解敌人,敌人却不了解你。
“狐火”帮的姑娘们一个接着一个求长腿,“带我去,长腿,”“带我去,长腿,求你了?”但是,没有什么嫉妒、怨恨和耳朵听不到的不高兴的嘟哝,因为,这位女朋友理所当然地应该是优雅的瓦奥莱特·卡恩,星期天去会见富有的基督徒凯洛格一家。
“好好记住——是”维罗丽卡?梅森“,你的母亲死了,你的父亲刚刚离家出走了。”
“哦,是!”
“而我是”玛格丽特“,不是长腿,决不要叫长腿,好吗?”
“哦,是,长腿——我说的是玛格丽特!”
瓦奥莱特表现得很激动不安,长腿用劲地捅了她一下,扯住她的头发,在她的脖子上给了一个像丛林里的小猫嬉戏式的亲吻。
这样,1956年5月16日,星期天,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同她的这位靓丽却很安静的朋友维罗丽卡?梅森在小惠特尼?凯洛格和他的妻子、女儿的陪同下,参加了上午十一点在格雷斯圣公会教堂举行的弥撒,然后她们被带回了凯洛格家,在那里用了午餐。多么的高雅!多么的慷慨!多么温暖、多么基督徒式的施舍!此次造访虽然有一点矫揉造作,但是,整体来说是快乐的,令人满意的,尤其是,没有人比凯洛格先生更高兴更快活,他的眼睛反反复复地瞥向维罗丽卡·梅森,很有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因为,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的朋友维罗丽卡沉思时是那么迷人,就像是一个可爱的长得太大的孩子,她滑溜的黑发像小瀑布般从她的小脸周围泻下来;她的肌肤白皙,柔软湿滑得像花瓣;她的漂亮而忧郁的小嘴透着粉红,小姑娘般的粉红,就像涂了玛丽安娜·凯洛格的唇膏一般。她性感的被撑起的乳房、宽厚的臀部,掩饰在一件“盒子”般的海军蓝上衣里,脖子上松散地围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下身穿着褶子裙;这是一套价钱便宜的装束,但品味不错:这也是一个穷人家女孩能穿着走进教堂的很合适的衣服。(戴着白色手套和一顶小遮阳帽。)“记住,宝贝儿,你经历了一场大悲,”长腿在去凯洛格家的路上这样叮嘱她,“——不要笑得太多,当他,你知道,点燃你的心什么的,你就对他笑,但是,最重要的是,不要捧腹大笑。”
“哦,我没那么蠢的,”瓦奥莱特很受伤地说。
冗长的弥撒结束了,在凯洛格家餐桌上的那些饭前程序结束了——不是在凯洛格家那个大的正式的餐厅的餐桌上,那个餐桌可以坐下20位客人,而是在房子后面的一个较小一点的餐厅的一个中等大小的餐桌上——维罗丽卡?梅森的举止真是完美无瑕。她真诚地意识到自己处在一群尊贵的人当中;摸摸银器、餐巾,还有雕花高脚玻璃杯,不像她以前手中拿过的任何东西。当她凝视着小惠特尼?凯洛格先生时,她可爱的长着浓浓的睫毛的眼睛,像欧亚甘草精的颜色,难以描述的晶莹剔透,而凯洛格先生却如此频繁地对她微笑。
凯洛格先生的表现令玛格丽特和维罗丽卡两人都很吃惊,也就是说,长腿和瓦奥莱特料想见到的是一个不同的男人—— 一个百万富翁,或许是亿万富翁,他可能用挑剔的眼光研究她们,目光阴冷,态度生硬,甚至敌对?——可疑?确实很难,在如此近的距离,很难判定敌人也在研究你……但是,凯洛格先生热情、坦率、合群、毫无猜疑。他是个矮壮、粗脖子的男人,快五十岁了,光秃秃的脑袋闪着亮光,比照片中的他要年轻许多。他的皮肤略呈古铜色,眼睛小,但机灵活泼。他笑的习惯是张大嘴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或许是假牙,因而好像将他脸的下部都给提了起来。他的笑声很大,富有感染力,如同在树林中劈啪作响的火焰;他是那种对自己的玩笑都忍不住的人。最令人吃惊的是,凯洛格先生很有父爱——虽然他的女儿玛丽安娜二十岁了,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他待她还像待一个小女孩一样,他是那样充满爱意,一直不停地逗着玛丽安娜,直到玛丽安娜最终兴奋得涨红了脸,用亚麻布餐巾半捂着脸,叫喊着,“哦,爸爸,停下来!”接下来的一个时刻好像被凝固了一样,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和维罗丽卡?梅森带着困惑的嫉妒咬着嘴唇,当然是因为她们都没有父亲。
正餐结束了,上了咖啡和甜点。此时,凯洛格先生变得忧郁而理性,然而充满说服力:“人生是注定的,我是说我们从一开始就受到祝福,从创世的那天早晨起。假如我们能够选择,那该多好;假如我们为救世主作决定,那该多好;假如我们拥有原汁的生活,那该多好;假如我们不逃避我们的责任,那该多好;假如我们不用为了自己的失败和罪过而低三下四地钻营、抱怨、指责别人,那该多好。我知道,”凯洛格先生说得很快,几乎是暴躁地,好像生怕坐在桌边的哪个人要打断他似的,“——亚当和夏娃,那条蛇,他们被从天堂花园驱逐出来,我知道,但是你看,多少年来,直到这一天,有的人向上升到顶部,有的人却没有。你能否认这个吗?你能解释这个吗?啊?”上帝只帮助自助的人“——或者我是说”这个人“——”这个人“他自己帮助自己——不管怎么样。这是个谜,姑娘们,不是吗?为什么有人做到了,有些人没做到;或者将做不到。哦,这是个谜!如果所有人类在上帝的眼里是平等的,所有人都平等地得到基督的爱,那为什么还有人挨饿呢?啊?”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很严厉地提出来的,而且还很饶舌,使玛格丽特和维罗丽卡颇为吃惊。凯洛格的妻子和女儿,她们都是好姑娘,她们专心致志地听着凯洛格这次充满激情的小小演讲,不住地庄重地点着头,也许并没有领会他的每一句话。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如此突然?亲切热情慈父般的凯洛格先生眉头因愤怒而紧锁着,他的双眼好像缩进了他的头里面去了。
幸运的是,凯洛格先生并不期望他的问题得到回答,他知道答案:“共产主义!共产主义者造成的影响!社会主义者,左派分子,不管是什么!就像干尸!像癌症!诋毁我们的社会!那些热爱犹太教的”国家民主共和主义者“”——说这话的口气极具轻蔑——“开始吧,打开门,让那些无能者和懒惰者进来,看看!这是神经错乱!天主和老大哥斯大林!他被斯大林蒙骗了!那么现在看看!所有的共产主义背景的工会都在组织运动!就像蛇在夜间爬行!贪婪的巨蟒!填满他们的肚子!让他们休病假!带薪休病假!生病了还付他们工资!你能相信吗?啊?喝醉酒了还要付他们工资!——醉倒在机器上!这是想搞垮我的阴谋!想吸我们的血!你知道谁是他们的受骗者吗?啊?最大的受骗者?艾森豪威尔!好心的老”艾克“!”
凯洛格先生就这样演讲了大约十分钟,他的脸色变红,他的圆桶般的胸部也变了形,像要撑开他那笔挺的白衬衫,还有真丝领带,紧扣着的背心。但是,就在凯洛格先生演讲的时候,他一直在大吞着甜点,凤梨夹心蛋糕。吃完了他自己的那一块,又一声不响地接受了凯洛格夫人小心地推到他面前的半块。在餐桌旁,玛丽安娜总是神经兮兮地忙乱着,甩着她那整齐的孩子气的卷成卷儿的头发,时不时地往鼻梁上推一推眼镜。凯洛格先生皱着眉头说:“玛丽安娜,请别。”好像这是她的老毛病。不过,他对他年轻的客人们继续演讲。她们瞪大眼睛注意着他,以示哪怕是最起码的尊重。也只有在这种环境下,可怜的姑娘们,坐在富人家的餐桌旁,是的,这是在奉承,当面对一个习惯了在说话时要求听众尊敬地去听的人,你怎么能不这样奉承呢。他不管自己的讲话有多长,也不管是什么主题,也不管在这样的主题下所表现出的不完全一致的情绪,这样的人你怎么能不对他显示最大的奉承呢。金发碧眼的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闪着她聪明的眼睛,抬着下巴,听着;漂亮的维罗丽卡?梅森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的脸,就好像被施了催眠术一般……好像在她全部的生命里从来没有看见过和听过像小惠特尼?凯洛格这样的人,或许他的这些话,刚刚讲的这些话,比当天早上圣公会教堂牧师的布道更充满激情,更具吸引力,或许这些话会有力地永远改变这些姑娘的生活?
可能小惠特尼?凯洛格不仅仅代表耶稣说话,他就是耶稣?——有几分?
话题转到姑娘们的未来。就玛格丽特的情况,她的过去有一些尴尬,但是,过去的就过去了,最好是忘掉你不能改变的,凯洛格先生凭他的智慧当然这样建议。凯洛格夫人说,“玛格丽特希望去上商业学校,不是吗,亲爱的?”凯洛格先生说,“在哈蒙德这里?——你知道,我已经雇佣了很多从哈蒙德商业学校出来的第一流的姑娘,事实上,我为需要财政援助的姑娘们捐赠了一个奖学基金,玛丽安娜告诉过你吗?”他们又谈论了一会儿哈蒙德商业学校,是的,维罗丽卡也感兴趣,是的,可是她们现在需要的是工作,虽然她们同时也对哈蒙德商业学校感兴趣,两者都是。玛格丽特说她希望某天有自己的生意——“这是进步的唯一途径,做你自己的老板。”凯洛格似乎对这样的陈述特着迷,没有以恩人的姿态,但亲切地问,玛格丽特想做什么样的生意,玛格丽特说,“美容,一个美容沙龙,一个好的美容沙龙。”她停顿下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保持着尊严;这样一个高挑的惹人眼的姑娘,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大了十年,目光锐利,前额略有皱纹,让人觉得挺有思想似的。为今天的拜访她打扮得挺精致,黑白格纹的“箱子”式的衣服,几乎同她朋友的打扮一样,像她的朋友一样,她穿的衣服不是很贵重,但有品味,正牌的皮鞋,长袜的边缝整齐。她说,好像透露一个秘密一样,“我学过一点点美容美发,在红岸管教所——红岸州立管教所。”
片刻的尴尬,但凯洛格先生有力地点点头。他喜欢这个姑娘,这是他喜欢的姑娘,很明显她是诚实的、坦率的,你可以信任她。“非常好地利用了时间,”他说,“——那是个有益的项目,纳税人投入的钱有所值。你呢,维罗丽卡?你希望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从现在到——结婚?”
凯洛格先生不自在地转动了一下肩膀,好像维罗丽卡·梅森的前途,除了结婚外,也就是说身体的归宿,很难考虑。
维罗丽卡轻轻地说,“哦,谢谢你的询问,凯洛格先生!我希望为玛格丽特工作,如果我能够。”
“啊对——在玛格丽特的美容店,你将是你自己最有说服力的广告,亲爱的。”
“——虽然如此,可是此时,我需要一份工作,真糟糕,我们两个都需要,任何销售或办公室的工作,对不对,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很平稳地顺着维罗丽卡的口气说,你会相信她说这话已经好几年了。
玛格丽特说,“是的,对。”
凯洛格先生说在这个主题上到此为止,不用多说了。姑娘们起身准备离开。他握住两人的手,用一种父亲般关怀的姿势攒紧了。凯洛格先生相对来说是一个矮个子男人——他和穿高跟鞋的维罗丽卡差不多高,比玛格丽特矮了一英寸——凯洛格先生制造了一种使人难忘的、甚至是居高临下的印象;他站在那儿,背向后仰着,还有他的头,用他那有些困惑的窄小的眼睛凝视着世界。到了凯洛格夫人和玛丽安娜耳朵听不见的地方,他说,“那么,姑娘们,关于工作,你们两个都很——年轻,不是吗?而且没有经验?”
维罗丽卡屏住气说,“哦,不,不是那样的!”
玛格丽特说,“我们两个有着各种各样的经验,凯洛格先生。”
凯洛格先生看着维罗丽卡怀疑地说,“你能打字吗,亲爱的?”
维罗丽卡说,“哦,我可喜欢打字了!——不是吗,玛格丽特?”
凯洛格先生说,仍然有些怀疑,低声说,“有一个空缺,可能两个——要速记员,我想——在我们的街道分部办公室。”
维罗丽卡用指尖碰了碰凯洛格先生的外套袖子,她漂亮的眼睛睁得大而严肃,透着晶莹,以平静的声音说,“哦,凯洛格先生——我喜欢速记!”
就这样,5月16日对凯洛格在杰利弗广场的家的拜访以情投意合的、怀有希望的气氛结束了;惠特尼·凯洛格答应会很快给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和维罗丽卡·梅森打电话。
瓦奥莱特的眼睛哭得有些肿了,她说,我真不知道我是否能坚持到底,我知道如你说的这是正当的,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下来,我的意思是,我猜想我喜欢他们,甚至他,我知道他是邪恶的因为他是富有的,是一个资本家,剥削,所有我知道的,我都知道。长腿,但是,我很伤心,我很担心,我们会被抓住,但是,我有些喜欢他们,玛丽安娜和凯洛格夫人,她们对我那么好,好像我跟她们是平等的,长腿,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的意思吗?长腿说,闭嘴!
第六章 阴谋 (三)
接下来,马迪·沃茨的日记本里没有记载的是一系列让人兴奋却让人觉得可怕的日子,他妈的一、二、三、四、五、六天,“WKJ”(她们给他编的代号)并没有打电话。长腿·萨多夫斯基坐立不安,满腹疑惑,她是那样自信已经勾上了他,他妈的混蛋,他的眼睛那样贪婪地盯着瓦奥莱特!她那样舔着他的肉乎乎的嘴唇!甚至盯着长腿时也好像她已经是他雇佣的“女孩”,他那样分别挤捏着她们的手,做出他的承诺!因此,这些天的每一个小时里,她都在踱着步,等候着,活像被困在笼子里的一只大猫,吸着烟,不耐烦地用手指捋着头发。她回忆得越多,她对男人的憎恨就越强烈。她听说过那些哈蒙德的工厂老板们用尽各种计谋破坏罢工,她自己的父亲、她的祖父,是的,还有他们在费尔法克斯大街的邻居们,时光倒流至长腿出生前的几十年,甚至她父亲出生前,“WKJ”们都是有污点血统的一员。她回忆起,他那样对她笑着,笑得她受惊一样的向他回笑;他对她说话那么亲切,使她受宠若惊,让她心中的骄傲就像一种易燃物碰上了火柴;他将她的手攒在他的手里同她道别,是他要强迫她感觉到他的力量,那种力量出自他的亲切和善,显得那么不公道。她被迫感受到这位富人的优越感和权势,这位富人的肉脸蛋因为一种特别的喜悦而泛着红光,是那种少数身处优越地位的凌驾于多数处于劣势地位的人们之上的人才有的喜悦,而这却使她的心对他变得冷酷起来。她大笑着,他妈的这个混蛋将要因为他给长腿·萨多夫斯基造成的伤害而蒙羞,不仅仅是失去一百万美元,而且要失去他的自尊。
长腿若有所思地对缪里尔·奥维斯说,“我们要从我们的敌人那里得到的是他们的心,”可她并没有注意到,缪里尔·奥维斯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知道她正在自以为得意,这是不应该的。
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留给小惠特尼·凯洛格和他的女儿玛丽安娜的电话号码可能会被警察跟踪,并把警察引到缪里尔?奥维斯在第四街租住的这套有三个房间的破旧公寓来。可怜的缪里尔对正在谋划之中的事毫不知情,她不仅不知道长腿正想象着她精心谋划的计谋的“最终解决结果”,而且对“狐火”帮盟血姐妹们几个月来的勾引行动一无所知。她不知道“狐火”帮正在机敏地将她们的地盘扩大到哈蒙德以外的合理距离的城镇,东面到了奥尔巴尼县,西边到了布法罗市。那是真的,缪里尔会这样向警察作证,她明白这些姑娘们暗地里与男人有染,任何一个男人和所有年龄的男人。倒不是她非常想瞥一眼这些男人中的一个(她没有这样做),而是给她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她是偶然无意中听到姑娘们在一起谈论着、大笑着,没有注意到她在场。是的,她们共同分享着一个忠诚的信念,你可以说出真的不喜欢男人,这不是建立在意识形态上,而是建立在经历上,毕竟男人都是敌人,这不是秘密。
但是,已经差不多37岁的缪里尔·奥维斯不是“狐火”帮的成员,因此,她没有被告知“狐火”帮的秘密,她压根儿就不想成为“狐火”帮的一员:缪里尔相信,她们都是可靠的、心地善良的、可信赖的姑娘,不管怎么说,大部分是。但是,她们是姑娘;而缪里尔是一位成熟的女人,一位母亲。
她是一名六个月大的漂亮女婴的母亲,这名女婴自出生以后不得不三次承受心脏手术,在布法罗和哈蒙德两地长时间地待在重症病房里。也就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缪里尔·奥维斯也有她自己的问题。
是的,她有点在意长腿·萨多夫斯基和其他一些“狐火”帮的姑娘们在城里需要一个地方住时就来使用她的公寓,不过,她从来没有对她们关上大门,从没有。
是的,她接受了一些钱,钱,还有礼物,主要是从长腿那里。
不,她一点也不知道这些钱和礼物从哪里来,她问过几次,但是从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因此,她也就不再问了。
是的,她信任长腿·萨多夫斯基,没有,她从没有真正怀疑过长腿,是的,哪怕是有时不是很相信长腿。
是的,她想,也许长腿发明了这些东西,凭空创造出了这些东西,计划着未来,每个人都住在一块,那些你想相信却又不可能是真的,那些不是真实的。
话又说回来,长腿总有法子做出那些真的事情来让你吃惊——就像租下她们的房子,按她们自己的方式将房子布置得漂漂亮亮的,还有她们那辆让人着迷的“闪电”汽车。
不,缪里尔对电话的事情一无所知,重复一遍,缪里尔对小惠特尼·凯洛格给她公寓打来的所谓那个电话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那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来的,有什么内容。她当然不会去偷听她年轻的朋友在电话里安排这次聚会或任何其他聚会,缪里尔·奥维斯不是那种在自己家里都偷听电话的主。
而且,如她所说,她信任长腿·萨多夫斯基,她自己女儿的半个姐姐。
两支左轮手枪测试过,真的管用——至少一压枪机就会开火,不管它是不是真的开火,这很难区分。
最主要的事实是,开火时声音太大,震耳欲聋,令人窒息!
她们练习过,她们在森林的深处进行实弹练习,离任何有人居住的地方远远的。(她们在奥德威克的“狐火”帮家园练习时,邻居曾有几次叫来警察——因此,她们不敢再惹人注意。)不是所有的“狐火”帮姐妹们都被选中实弹练习,不是因为(如长腿所解释的,每位姑娘轮着来)她不信任所有的姐妹,而是,坦白地说,她担心她们当中有几个可能会心太软,怕枪声会吓坏她们。
所有“狐火”帮的姑娘们(是的,还有丽塔,甚至马迪,有时)都拥有刀,有时还携带,但是,刀同枪是不同的东西,正如枪同刀是不同的东西一样。
因此,她们来到乡下,到森林的深处。这里,猎人们在狩猎季节会猎鹿、野鸡、兔子和其他任何跑动的东西,号称这是“运动”。她们中的六个或七个,长腿和戈尔迪挑选的,“虽然说我们将”WKJ“抓住做人质后,并不真的要开这些枪,”长腿反复地说,“但是,我们需要它们,这就是事实,表示我们是来真的。”
戈尔迪说,冷冷地,但又带着浅浅的一点微笑,把枪举到齐肩的高度,用左手稳定她的右手,对着八英寸长的枪管,眯起一只眼睛,扣动扳机,啪!——“我来真的。”
长腿知道,“WKJ”的电话一定会来,而且终于来了,五月二十八日晚,是的,“WKJ”的声音证明他上钩了,可能。或者可能如他所说他真的想雇用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和维罗丽卡?梅森到他的办公室工作?
长腿仍然怀疑,为什么这家伙安排她们在天黑后,晚上九点三十分在布兰奇大街2883号的后门?——为什么不是在白天,在上班时间?
“没问题,”长腿兴奋地说,“一切进展顺利,我们的计划在加速实施,我们很快就要逮住他了。”
瓦奥莱特说,叹着气,“哦,早点比晚点好,长腿——我快撑不住了!”
就这样,第二天晚上,在指定的地点,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和维罗丽卡·梅森,未来的上班族,两位打扮漂亮的年轻女人,蹬着高跟鞋,还带着白手套,前来会见小惠特尼?凯洛格,她们未来的老板。是的,在那儿,他坐在他那辆凯迪拉克帝国轿车里,抽着雪茄,紧张地等待着她们。两位“狐火”帮的姑娘也非常兴奋,长腿表现得轻率而平静,就像她在爬一座高楼,或正在准备作一次完美的、不计后果的深水跳;瓦奥莱特像一个小姑娘一样怯怯地傻笑着,随着高跟鞋扭动着身体,嘴里轻轻地嚼着口香糖,因此,当凯洛格先生抓住她的手迎接她时,她的嘴里散发出口香糖的香味儿,而她比她的这位朋友更有力地抓住他的手。
凯洛格先生高兴地说:“啊,哈罗!你们终于来了!哈罗,姑娘们!”他的眼睛盯着她们,好像他不相信她们真的在这儿似的。
而瓦奥莱特,应该说是维罗丽卡,嗲声地轻轻说,“哎,凯洛格先生!”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凯洛格先生打开这座平顶小房子的大门,里面是一个办公区,摆放着七八张办公桌,往里还有一间办公室。透过一块玻璃隔板或窗户,可见里面灯光昏暗,但能看清,一棵茎干枯硬的橡胶树斜靠在角落里,头顶上的荧光灯管给这个地方造成一种昏黄忧郁的色调,金属资料橱、电话、文案或桌,饮水机的灯光远远地亮着。他对拥有美洲工具联合公司非常自豪,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向来客介绍与“业务”有关的事情——办公室处理为这些小自动工具作销售规划,——这些是有关“工作人员”的情况——共有十名工作人员在这里工作,包括接待员和管理人员——还有,如果他们在这儿签了名,他们的工作性质将会是什么。
他说着,弹掉手中雪茄的烟灰,“——想想,我带你们两个姑娘在这个时候参观办公室,此时这里很安静,很整齐,我们不会心烦意乱,因此,你们可以看出,此时没有一群嫉妒的中年妇女盯着你们看。”
玛格丽特说,“你想的真周到,凯洛格先生。”
维罗丽卡说,“——真周到!”
玛格丽特留在了一边,凯洛格先生在向维罗丽卡说着。很显然,她是他中意的,向她介绍许多许多与他的钢铁加工业务有关的情况,美洲工具联合公司是一个什么公司。维罗丽卡时不时叫着,哦!哦,真的!哦,是这样!她的兴奋显露出强烈的性感特征。而此时,玛格丽特凝视着那些办公桌,这些老式的办公桌已经不是很好,上面留有擦伤、碎洞,生命也从这里逝去,或许她的生命也会是其中的一部分?——“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其中一个被雇佣的“姑娘”,然后,其中一个“中年妇女”?——她提起一个打字机的塑料盖板朝下看,看见了圆滚滚的机身,而她脑子里却想着马迪,已经弃她而去的马迪。她拿起电话机的听筒,听了听拨号音。她是个高挑的、背挺的金发女孩,下巴上有一块疤,在她的左眼瞳孔里有一个奇怪的血色斑点,深色人造纤维衣服紧束在她那高高的骨骼上,她戴着白色手套,也许这是某个可怜的女孩的有意装扮,希望像一位淑女,希望被惠特尼?凯洛格雇佣,得到一份工作,抑或是她不想留下任何指纹。
玛格丽特向小惠特尼·凯洛格的方向暗暗地瞥了一眼。他正在与维罗丽卡交谈,这个男人的红铜色的皮肤今晚油光发亮,他的眼睛眯眯地闪亮,光秃秃的脑袋如此圆滚。是不是玛格丽特感觉被排除在外?被忽视了?——凯洛格先生朝她咧咧嘴,挥了挥手,毕竟他自己也有一个女儿。
“维罗丽卡和我正在说——”
透过凯洛格的雪茄烟的呛味儿,掩盖着一股酒精的气味,这是个好特征。
这意味着这个男人心存胆怯;这个男人是秘密地在这里约会玛格丽特和维罗丽卡;这个男人肯定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一个人他在哪儿。
因此,他身处一个消失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当办公室的门被打开,除了雪茄味儿什么也没有剩下?
凯洛格先生是在晚上九点五十分关掉楼里的灯的,他将他的重要客人送出门外,锁上门,锁门时还弄出很大的声音。这里是布兰奇大街2883号,天很黑,只有停车场的一盏灯亮着,附近没有路灯,没有月亮。5月29日夜是一个凉夜,空中散发着湿土地的气息,水泥路的潮气,工业烟味儿。(布兰奇大街在哈蒙德上街区,但是它的尽头,东头,紧挨着一些小工厂和一个废品处理厂。)凯洛格先生精神抖擞地擦着双手,看看这个姑娘,又看看那个姑娘,说,“——我想我们应该开车出去兜兜风?沿着河边?朝着摩根斯镇的方向?——那里有一个很好的旅馆,你们知道摩根斯镇旅馆吗?也许我们可以互相了解得更多一点,放松放松,嗯,只是聊聊——?”
玛格丽特有点冷的眼睛盯着凯洛格的脸。
“真是个好主意,凯洛格先生!”
维罗丽卡深黑的眼睛也定格在凯洛格的脸上,好像在抵抗看别的地方,以一种低低的带着呼吸的声音,散发着口香糖的气味,她喃喃道:“是呀!真是一个好主意,凯洛格先生!”
接下来,在大约一个小时的行程中,小惠特尼·凯洛格先生消失了。
第七章 阴谋 (四)
“狐火”帮将这位富人“WKJ”扣留了五天,没有任何别的人知道他在哪里,或者谁将他掳走了。
抑或是“WKJ”扣留了“狐火”帮?
按长腿的说法,在第二或第三天,她用枪监视着,他被五花大绑,嘴被塞着,眼睛被蒙着,他被带到奥德威克住所,在那里他被捆在地窖的柱子上,等待着一百万美元的赎金来解救他——“谁会想到,他妈的这是真的?”
长腿计谋的第一步进行得非常顺利,那就是将WKJ从美洲工具联合公司的停车场绑架出来。
WKJ正在打开凯迪拉克车的车门让维罗丽卡坐进去。正在此时,一个高高的魁梧的蒙面身影出现了——事实上,有三个蒙面身影,但是WKJ太惊慌了,一开始甚至没有看见另外两个——那人的手里有一支枪,高高举起,左手稳住拿枪的右手,枪管直对着WKJ那张惊恐的脸。
“好了,站在那儿别动。”
那是一个低沉的、严厉的喉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当然是。
WKJ开始只看见了枪,枪,还有那怪异可怕的面具,那双眼睛可能是从面具的眼洞里露出来的,但是,这是他没见过的眼睛。
他本能地停下来,呆了,软弱地举起手臂,雪茄也不知不觉地掉在地上。
“别开枪——求你,拿走我的钱包——我会给你我所有的钱,这是汽车的钥匙——”
血液涌上WKJ的脸,他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双膝哆嗦,眼光里透着哀求,湿润。
这会儿他看见了另外两个身影,快速地向他靠近,一个人拿着枪,另一个人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一个人抓住WKJ的左手,另一个拽住他的右手。
他的五脏六腑都发紧,他差不多瘫倒在地。
这瞬间的惊恐,使他全身大汗淋漓,眼睛紧盯着枪管。(也在颤抖吗?可察觉到?)枪直指着他的脸,陌生人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声音都是嘶哑的,发出嘎嘎声,把我的钱包拿去吧,求求你不要向我开枪,拿走我的车,每一件东西,哦,求求你,别开枪。他有点意识到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和维罗丽卡·梅森无辜地被打得直往后退,姑娘们发出哦!哦!哦!的声音,叫着求求你别向我开枪!边说着边退进了黑暗里,留下她们的同伴更易受攻击,更暴露。
经过了漫长的几秒钟,WKJ的境况才明了——这帮武装攻击分子是要他的人。
不是要他钱包里的钱,而是要他的人。
他被强迫跪在砂砾上,按照指令,掏空他的口袋。他斜视着个子最高的攻击者。他也是唯一说话的人,声音低沉,又假装有礼貌地,好像他认识小惠特尼?凯洛格,但又不尊重地说,“好了,你,走,如果你合作,你就不会受伤害。”这位攻击者的面具是一个好莱坞式的橡胶面具,是一个狞笑着的骷髅头,打眼的白色骨头粗糙地画在黑底子上。他大约有六英尺高,身体结实,穿着宽大的衣服,戴着手套,头上是一顶男人的帽子,裹着围巾,因此,每一丝头发都是隐藏着的。“你,我说了,挪挪你的屁股。”
他们不是要他站着,而是要他手膝趴地,屈辱地爬到凯迪拉克车的后面去。嘿,他哪儿知道呀。他被吓坏了,不会抗议,两个蒙面人持枪押着他爬过去,用脚踢他,戳他。他们敏捷、干练、暴躁,可能年轻。
可能,WKJ思忖着,他们是有色人种。
他慢慢才明白他们的计划,那就是强迫他爬进车后箱里,然后他们用车载着他趁黑而去。这是绑架,他的生命将遭到勒索,他可能现在不会被杀掉,但可能随后被杀掉。“不要,”他哀求着,“饶了我吧,以我主耶稣的名义,饶了我吧,”他说着,声音嘶哑而虚弱,眼眶里含着泪,“——如果你们让我现在走,我不会叫警察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发誓,我不会。拿走我的钱,拿走我的车,但是,求——”
“你,闭嘴,否则我崩了你。”
“我的妻子——我的家庭——”
“快点,你,”凯洛格先生“,把你的手伸过来。”
“——还有那些姑娘们,别伤——”
WKJ被用打包的线胡乱地绑着手腕和脚踝,绑得很紧,因此很痛。一块破布塞进他的嘴里,一条布像打绷带一样围裹着他的下脸部,这样他就不能吐出嘴里的东西,不能出声,除了呻吟、呜咽。他的眼睛也被蒙住——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那个便宜的打眼的白色死人骷髅和狞笑,以及那双冷酷的、从眼洞里露出的不知性别的眼睛—— 一个散发着烂西红柿味的帆布袋被强行套在他的头上,在颈部捆紧,然后他被放倒在后箱里。这是个又宽又深空间很大的后箱,备用轮胎被扔了出去,藏在哪儿了?——几天以后,它将最终被发现在这所建筑后面的排水沟里。
WKJ慢慢想起他的两个女同伴,但是,在他处于惊吓时他并没有想起来,这是把他从好的方面想的。但是,在后箱被关上之前,他明明白白地听见她们被打,或许被杀——其中一人正在哭泣,别,哦,别,求你!另一个也在哭泣,求求你别杀我!哦,求你!她们的哭泣被蒙住,传来金属打击肌肉的那种让人全身发紧的声音,枪托打击肌肉的声音,最后窒息前的哭声,身体倒在砂砾上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寂静。
在接着来的折磨中,他将忘掉这些姑娘。
这些姑娘——他已经忘记她们的名字!——不,他受不了去想她们,去考虑她们的(可能?大概?)命运将是什么,这要看他自己的命运如何。
按长腿的说法,她们五个人在布兰奇大街2883号的后面停车场里低语着,与她的“狐火”帮姐妹们互相拥抱,兴奋、得意,几乎不敢相信,“我们逮住他了,其余的就容易了。”
第八章 阴谋 (五)
我们逮住他,其余的就容易了。
哦,长腿!如果你已经知道。
“狐火”帮的某些成员可能不知道,也不会知道,直到这件事被报纸登出来。这样,她们后来才知道,在他自己的车里,小惠特尼·凯洛格被捆绑着,嘴被紧紧堵着,他开始呕吐,呼吸困难,他知道如果没有帮助,他一定会死。这样,在绝望中,他立即转投主耶稣,他以前从没有以这种方式祈祷(这是后来他自己承认的),耶稣听到了他的求助,答应救他,如果你将我搁在你心;这样,奇迹就出现了,恶心减退了,剧烈的呕吐也停止了,惠特尼?凯洛格的身体弥漫了基督的超人力量和勇气,知道耶稣救世主将会看见他将要受到的折磨,解救他,让他回到他所爱的人身边,不受伤害。
这些,“狐火”帮姐妹们是不会知道的。
为了坚决地使这个在车后箱被绑架的男人糊涂,长腿开车在哈蒙德县蜿蜒曲折的迷宫般的路上绕着,向北,向东,向南,向西!上桥!过隧道!绕U字型调头!转圈!大角度转弯!走人行道,上卵石路,在乡间烂路上颠簸,整整折腾了四十五分钟,才以正常速度回到驶上往奥德威克镇的大路上,驶回“狐火”帮的大本营。在那里,这个被绑架的男人将被扣做人质,直到一百万美元赎金来救他,并永远改变“狐火”帮的命运。
想想,她们为首次激动人心的行动大获成功感到多么兴奋,多么得意:现在,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
“你们逮住他了?——真的?”
“当然,我们逮住他了,你怎么想?”
打开凯迪拉克车的后箱,所有的眼睛都瞪得滚圆,无比惊异、晕眩。
5月29日晚十一时十五分,第一个电话从费尔法克斯大街的一个付费电话上打给吃惊的凯洛格夫人,“不准联络警察,夫人,你的丈夫是安全的,但是,如果你联络警察,他就会死,明白吗?”第一笔赎金必须在第二天中午大约这个时间送到杰利弗广场八号。
不知什么时候,“狐火”帮是不知道的,凯洛格夫人没有联络哈蒙德警察局,而是歇斯底里地打电话给哈蒙德县地区检察官,他是凯洛格家的一位亲密朋友,事实上,他是玛丽安娜的教父。
然而,第一个没有想到的障碍出现了,这个被绑架的男人拒绝与绑架者合作。
长腿决没有料到会这样!——“他妈的!”
小惠特尼·凯洛格不在电话里同他的妻子讲话,就是用枪指着他也不讲,将他的眼睛蒙起来,将听筒放在他的左耳边,枪管对着他的右耳边,这王八蛋害怕得直哆嗦,但就是不愿意说话。不愿意回答凯洛格夫人绝望的叫喊,“惠特尼?——你在那儿吗?惠特尼?喂?你还好吗?惠特尼?——”他也不愿意给她写张字条,让她相信他没事,按他们提的要求去做,我会回到你身边,甚至不愿意在一张为他打印好的字条上签字,一样东西也不!
戈尔迪说,脸都气白了,“那么,我们饿死他,拷打他,砍下他一根指头送给他的妻子,表明我们是来真的!”
长腿说,慢慢地,几乎是太慢了,“——不,他会醒悟过来的,你等着,我将和他理论理论。”
她这样做了,她尝试过了,在奥德威克房子的泥地地窖里,那个男人像前些天一样被捆着,眼睛被蒙着,套在他头上的帆布袋只是偶尔被取下来。看见在场的那些带着面具的、穿着厚重衣服的人的身影,他可能仍然相信这些是男人,甚至是有色人种的男人。长腿的声音柔和了一点,低低地,有目的地,友善地指出,这对每个人都是有利的,对吗?——只要他合作?——因为他在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离家有一百英里,他的妻子一定非常担心他,还有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很担心——这表明不管是谁绑架了他,对他家庭生活是不熟悉的,因为玛丽安娜是凯洛格唯一的孩子—— 一百万美元对某个已经得到这么多钱的人算什么呢?——“一个像你这样富有的家伙,凯洛格先生!宁可死也不付钱!是这样吧!”
尽管如此,死这个词好像并没有吓到他,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简直不可思议,长腿没有想到会这样,她虽然没有惊慌,但她真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惠特尼·凯洛格,以主的名义,是一个商人,他与钱打交道,钱就像他人一样重要,现在他拒绝谈判,这种反应不正常,几乎像个生性怪癖的人。在停车场,他曾经非常害怕,而现在,他好像在某个她们不能抓住他的地方。长腿和瓦奥莱特曾经接触过他,在他的家里,在教堂里,与他握手,大声谈笑,他曾是活泼有趣、充满活力的;但是,现在,他成了“狐火”帮的俘虏,好像他撤离到他自己深处的某个地方。
“——只是他的身体本身,被我们制服了!”
然而,这个身体本身,他们当然要照料,得让他吃东西,或者说试图让他吃东西(这厮拒绝吃东西),得给他端屎端尿。
还得无时无刻地看着他,白天和黑夜,两盏煤油灯点在地窖里,白天和黑夜,至少得有两人武装看守。
当然,长腿经常下到地窖里,想想,这就像一个房间,我们都在这个房间里。
第一天,就是说5月30日,托伊·布奇开着“闪电”去发信,信投进了一个很普通的邮箱里,就在城边上,邮件是一个小小的、精巧的邮包,邮包上注明:W·凯洛格夫人,杰利弗广场八号,哈蒙德,纽约——邮包里装有WKJ的缀绣着姓名字母的亚麻布手帕,他粗大的镶着玛瑙的共济会会员金戒指,他的驾驶执照,还有长腿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条:
你的丈夫活着,没事,只有在付了一百万美元的赎金后,
他才能被释放。等待指令!
不准同警方联络!!!
一时冲动,长腿用弹簧刀割破手掌心,在纸上涂上血迹,向敌人证明,我们来真的了。
可是,与凯洛格夫人联络也不如长腿期望的那样容易。
是的,拨打她的电话号码并立刻得到回答是再容易不过了;然而,当第一声铃响,在电话里,凯洛格夫人情绪太激动——她一点也没有明白这是一桩生意,当然,她更不知道,无论如何,以主耶稣的名义,她的丈夫会被放回来。
就这样,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直哭,不能连贯地说话,而长腿却希望与她理性地谈判,她在电话听筒上蒙上一块布(就像她从电影上看到的那样),长腿很难听清一个字;长腿就开始着急,紧张得出汗,而由于凯洛格夫人的延误,通话就可能被跟踪,因此,长腿赶紧挂上听筒,好像那是一条蛇一样。
这就意味着她不得不再一次打过去,可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问题是WKJ不愿意合作,不愿意同他的妻子通话。
这个可怜的女人哭泣着,恳求着,哀求着,你不得不相信她是绝对有诚意的,“——我怎么付钱给你?——如果我不知道惠特尼是否还活着?——我怎么能,你怎么能指望我,哦,求求你发发慈悲,让我同他通话——”因此,长腿厌烦地说,“他不想同你说话,大妈!”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没有人记录下来,马迪·猴子没有记录下全部……因此,事情变得神秘莫测和不祥。时间在流逝,每一个小时就像是拉伸某种高密度高强力的物质,但实际上,这些天,以二十四小时为单位,又在快速地轮回着。真让人发疯!就像在高空飞着!而每一天她们都无法与凯洛格夫人达成任何交易,不能拿到钱——每一天,她们的俘虏就在这儿,就在这间房子里,他的大凯迪车就藏在干草房里——每一天都是你几乎不想去想的冒险。
马迪·沃茨是长腿的心肝,她也伤了长腿的心,这是她对她说的:绑架是死刑。
而长腿不屑一顾地说:我们不会杀他,我们也不会被捉住的。
哈蒙德的报纸上没有关于这位百万富翁失踪的消息,地方电台也没有。
好兆头吗?这意味着凯洛格夫人遵守了指令没有联络警察吗?
长腿共向凯洛格在杰利弗广场的家打了十一次电话,大部分电话都是在哈蒙德的公共电话亭里拨打的,或者在哈蒙德郊外的小镇上打的,有一两个电话是从远在安大略湖的桑赫斯特的乡间加油站打的。长腿害怕电话正在被跟踪,但是,同时,她脑子里的另一部分,从逻辑上分析,她有理由认为凯洛格夫人信守了约定,她不想她所爱的惠特尼被杀,不是吗?
无一例外,当长腿拨打凯洛格夫人的电话,这是个很快就被记住的号码,电话总是在第一声铃响后就被接听了,大部分是凯洛格夫人接听的,有几次是玛丽安娜。(长腿被罪恶感、悔恨、羞愧所折磨,只要求凯洛格夫人说话——她不想认为,不,她不认为,玛丽安娜应该知道绑架,知道威胁——她应该知道的是,她的父亲失踪了。)(长腿一点也不想认为有许多人已经知道小惠特尼?凯洛格不见了!——像他这样一个做生意的人。)可是,电话每次都是凯洛格夫人接听,总是,或者差不多总是,在那儿,而谈话总是混乱的、不连贯的、令人不满意的。她身上透着冷汗,会喊叫着,“我要挂了!你他妈的,我想你是想要他死吧!”
他妈的只有这个身体本身在“狐火”帮的控制中。
这也就是说,他在她们的照料下,这是她们的责任。
你禁不住为他感到难过,像他这样忍受着痛苦,他当然会害怕,却没有表现出害怕,好像他知道(但是,他怎么会知道呢?莫非他能看进脑子里去?或者丧失了意识?)“狐火”帮计划是不管怎么样也会放了他,一个星期左右,即使没有付赎金。
当她们让他吃饭时,她们不得不摘下系在他脸下部的布带子,不得不吃力地拉出塞在他嘴里的被唾沫湿透了的破布,眼睛还得蒙着,手腕和脚踝当然也得捆着,是的。但是,他拒绝吃东西,就像是一个巨体婴儿,他紧咬牙关,拒绝吃任何和所有让他害怕的食物。是的,这不是你所期望的。他还不多喝水,只有几次,在无助的肌肉痉挛后,这可怜的家伙喝呀,喝呀,大口地喝着拿到他嘴边的杯子里的水——就像他要渴死一样,但却希望拒绝它。
“来吧,伙计,凯洛格先生,”长腿诱导着,与兰娜交换了一下眼色,“——你不想活下去吗?”
兰娜说,被激怒的声音伪装得不是很成功,“你不想通话吗?”
然而,不,不,他不想,舔舔他那因擦伤而肿大的嘴唇,可以看出他的舌头上有一层白苔,对他的嘴来说,舌头好像已经太大了。但是,他不说一个字,好像他的嘴是水泥做的。
灰白的毛发从他的嘴上长出来,活像一老酒鬼。
从他的腋窝下散发出一种像烂大葱的臭味。
领子硬挺的白衬衣早已没了光泽,脏兮兮的,有的地方还破了,它可能是别致的、优质的,但现在不是。
戈尔迪说,以一个男人的口气,“我们必须他妈的停止,我说,我们砍下他的一根手指,你知道,在电话边上?这样他的妻子能听见他,这样,他就得说点什么?”
长腿脸气得煞白,没有回答。上到楼上,她冲着戈尔迪说,“上帝,你不会说话吗,说那些话,我们的想法是,我们不能伤害他,我们保证过的,我们不能砍下他的手指,接下来会是什么?”
她们之间有片刻前所未有的僵局。戈尔迪吸了一口烟,眼睛盯着她们的脚,你可以认定她忘记了具体的计划,长腿精心制定的计划,是的,她们保证遵照计划,但是,也许戈尔迪忘记了?——“狐火”帮的其他一些姐妹也忘记了?
兰娜有力地说,“戈尔迪的意思是——只想吓唬他,我们当然不必砍下他的整个手指。”
很晚了,轮到长腿看守,V.V.一言不发地坐在她旁边,煤油灯发出万圣节般的光,照射在WKJ的身上。他可能像睡着了,或者可能只是没有了知觉。轮到长腿了,她知道为什么,回想起这个人在教堂里,在他的家庭座位上,他的座位上,祷告着,低着头,紧闭双眼,或许,也就是或许,他现在这种怪异的行为,就像一块岩石一样,与他妈的宗教有关。
也就是说,他的特别的基督教:宗教,这个富人的宗教。
好像拥有自己的工厂和公寓还不够,拥有数千雇员也不够,还要他妈的拥有上帝,好像天堂本身是他的另一部分财产,他知道在里面有他的地方!
我做错了吗,要放弃太迟了吗,我毁了一切吗。
她没有想这个,长腿没有,“狐火”帮从不说对不起!
一个姑娘在屋顶上飞奔,迈开长腿飞奔,长发在风中飘扬,你们没有人能抓住她,永远,永远都不要尝试。
6月3日,星期天,“狐火”帮的终结。
或许她们,她们中的一部分人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年轻的姑娘们在楼上睡着了,或者试图睡着,磨着牙。将要发生什么,我们将要做什么,我想回家,马迪在几英里以外,她的心像拳头一样收得紧紧的,长腿?为什么你不听我的?
长腿,宽恕我吧。
6月3日,这天嘀嘀哒哒,很长的一天,就像货运车一样。下午六点,她们并不绝望,但是,她们很严肃,是的,“我们把他弄上楼来,在厨房里,这样他能在电话里谈,可以吗?”
“但是,他不愿意谈。”
“他愿意,他会的。”
“如果他不愿意呢?”
因此,她们来到楼下,来到这个她们制造恐怖的地方。长腿蹲在这个肥胖的、她们已经开始憎恨的怪物一样的家伙的身边,说,不,她恳求着,“看着,为什么你不愿意说话?为什么你不愿意说话?为什么你不合作?像你的可怜的妻子,她担心死了,总是在问你还好吗,她正在等你的一句话,嘿,伙计,你得合作!”
没有反应,这家伙只是摇了摇头……几乎觉察不到,不。
“我们现在就给你妻子打电话,你得跟她说话,站起来!”
戈尔迪和V.V.帮忙拖他,长腿用枪管戳他的肚子,但是,他像一个死人一样沉,连他的身体也不合作。得进行一些锻炼。
这样,她们喘着粗气,让他向后退了一步,因此,他半躺在泥地上,呼吸粗重,淌着汗,他的手腕和脚踝仍然被用包装线捆住,捆得太紧,包装线已经深入他的肌肤。但这是必须的,眼罩也还套在他的头上,可怜的家伙就像他妈的一具以某种特别的方式弄出来的死尸。但是,如果长腿感觉到一点怜悯,她同时感觉更多的恼火和愤怒。这是你自己造成的,你他妈的!任何时候,只要你想要,你就可以自由!
这是可能的,哪怕现在,长腿相信。
所以,要做的事就是让WKJ站起来,上楼去,对长腿来说,对戈尔迪和V.V.也一样,整个世界被浓缩到手头上的这个问题。没有时间想这个小时以后下一个小时的事情,当然更没有时间去想明天早上的事情,更不用说再下一个早上的事情了。
这样,长腿蹲在这个斜躺着的男人的前面,手中握着一支枪,用枪把捅他。她很恼火,很不耐烦,就像一位面对一个问题小孩的母亲。她用枪把捅他的膝盖,这样,他能感觉到(她觉得他感觉到了疼痛,但是,还是那样,他不作反应),而戈尔迪则手持着枪紧挨着长腿,枪管直指着WKJ的脸。他的两眼被蒙着,他看不见她。而V.V.则蹲在长腿的后面,右边,没有拿武器,像往常一样警惕地提防着。这个敏捷如蛇的十五岁女孩几乎还没有发育,最多像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狐火”帮的盟血姐妹们虽然知道她叫V.V.,但对她其他的事知道得很少,只知道她是一个七个孩子的家庭中最小的孩子,住在城市贫民区附近,她的父亲打零工,两个兄弟在红岸管教所,她的母亲很久前就抛弃了她,让“狐火”帮姑娘们将她带走,并祝她们好运,我控制不了这小丫头。但是,V.V.是个极其忠诚的女孩,她很勇敢,如戈尔迪所说的,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并说服众人让她进入“狐火”帮,她一点也不自私,愿意牺牲睡眠,这样长腿、戈尔迪、兰娜她们就可以睡觉,她还很孩子气的喜欢旧衣服(她穿着太宽大的牛仔裤,破破烂烂的毛衣,小巧的白色短袜边上绣着粉红色的大象)。她总是让其他人觉得尴尬,捧起她们的手,吻她们的手,咯咯笑着,结结巴巴地说着很多的感谢,让你听着起鸡皮疙瘩,因此,长腿不得不哄她,让她平静下来,跟她说,你看,“狐火”帮是你的家,就看你能给予什么,你需要什么。
而现在,在实施绑架后的第五天的黄昏,长腿试图说服WKJ,她说,“行了,我们是认真的,见鬼,你听见了吗?”
长腿的眼睛由于筋疲力尽而深陷,她用枪把狠狠地捅着那个家伙的膝盖,他好像有反射功能似的,或许可能他也失去控制了。
WKJ两脚一起踢在长腿的身上,手枪从她的手指间飞了出去,长腿自己也绊倒了。
V.V.拾起手枪,颤抖着瞄准WKJ,尖叫着,“混蛋,不准你碰她”
——眼看要发生事情了,长腿猛推了一把V.V.,枪掉在地上。嘭,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38手枪的子弹射进了WKJ的胸膛,血喷涌而出。
第九章 一路狂奔
V.V.,执行者,躲在草房的一个角落哭泣着,用劲地撕扯着头发。
她没想开枪,是的,她想开枪,求你了,长腿,让我杀了他,现在太迟了,长腿,让我吧!让我!
长腿,一脸煞白,目瞪口呆,她的“狐火”帮的姐妹们从未见过她这样难看的表情。
长腿,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闪着像烛火一样的光,“狐火”帮的终结,这个意识迟钝地向她的身体内压迫着。她蹲在这个不省人事的男人身边,害怕碰他,但又需要碰他,“嘿,先生,嘿,你不会死,是不是,嘿——”她的手指沾上粘糊糊的血,立即抽了回来。
那一枪没有击中心脏,或许是皮肉伤?——伤口在这个肥胖的男人胸部右上角,暗红色的血从他的衬衣里渗出。为了止血,长腿用一块破被单布缠住伤口,从WKJ的手臂下绕出来,缠在他的肩上。他已经屎尿失禁,他的身上散发着恶臭。到了这个时候,这个长腿一直不愿去想他是玛丽安娜的父亲的男人才有了一点意识,就像一个从梦里醒来的人一般,他的嘴唇蠕动着,脸色惨白,他的唇缘全部裸露在外,吐着白沫。到这时候他还强忍着疼痛,不愿乞怜,不愿与绑架者说话,只是咕哝着,哦,上帝,哦,上帝,帮我,哦,上帝。
长腿吼叫着,“他妈的上帝救不了你,是我们!”
长腿明白,现在没什么事能做,“我们得叫救护车。”
“狗屁,让我们把他拉出来,扔在什么地方!”戈尔迪喊叫着,“把他丢在路边!”
“那么我们能叫救护车吗,长腿?我们能吗?”兰娜问道。
但是长腿已打定主意,虽然她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煞白难看,眼露晕眩,“那样会害死他,我们得帮 他,让其他人都准备好,行吗?”
其他姑娘们听说枪走火了,都吓坏了,哭喊着,向地窖的楼梯张望着。
毕竟都是年轻的女孩子——“长腿?长腿?我们怎么办?”
“长腿?他死了吗?”
地窖里的男人还没死,但呻吟着,他的呼吸开始发抖,子弹的威力使他四肢摊开,就好像被一阵大风吹过了一样。长腿胆怯地看着他,甚至有些惊恐地看着,原来敌人也仅仅是一个人……躺在那儿,流着血。
长腿恨恨地说,“嘿,你不会死,我们会帮你,挺住。”
她冲上楼,抓住姑娘们,拥抱她们,也让她们拥抱她,“没事,没有人死,我们碰上了意外事故——改变计划,他妈的我们都离开,好吗?所有人,能走的,都走。”
意思是,你们有家的,回家。
意思是,没有卷入绑架的,枪走火时不在场的,没有靠近看见任何东西的,你们不会被指控,你们是安全的,我会保护你们的,只要我能。
意思是,“狐火”帮终结了。
姑娘们哭着跑了,穿过旷野,带刺的玫瑰扎在她们的脚上,划出了血。
有个姑娘在奥德威克大道上跑着,仓惶而绝望地跑着,或许这样太愚蠢了,她不知道这样太暴露了,她急得乱窜,天啊!那张天真幼稚的脸蛋上淌着泪水,黝黑的头发像小瀑布一样拖到腰间。她在外乱窜着不超过六分钟,一辆经过的汽车戛然停下,司机张大了嘴,盯着她看,然后,靠在车上,就像他的生命就依靠它似的,一只手臂搂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臂垂伸到座位后面。这家伙爱上了,他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漂亮得难以置信的女孩,她的皮肤白皙,她美丽的身体不是那宽大得不相称的、褴褛破旧的衣服能伪装掩盖的。她撩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露出被遮掩的眼睛,盯着那位司机,眼眸闪着希望的亮光,他们的生命会拥在一起,这就是一见钟情——是的,这是真的。
长腿给姑娘们十分钟的时间逃离这座农舍,没有更多的时间。她坐在地窖的最高一级台阶,凝视着那位受伤的男人。他正在发抖,呻吟,神志已经不清,仰躺在地上。那支.38口径左轮手枪搁在大腿上,好像她还在看守着他。
现在,只有一盏煤油灯在燃烧着,灯芯因油不足也开始冒烟。
她作为长腿的生活记忆,像潮月一样冲进她的脑海,一浪接着一浪,像梦一般那样不实在,她几乎不能完整地回忆起来。
戈尔迪蹲在她身边,并拢着大腿,“如果这家伙叫喊起来怎么办!”她在长腿的耳边轻声说,“你知道——我希望他会。”
“我也希望他会!”是V.V.,她从躲藏的地方轻轻走出来,像一条小狗贴近长腿,讨好地,奉承地,是的,也有点挑衅性的,不怕长腿将她撵走。看着她,长腿就觉得她是个讨厌、疯狂的女孩,一个神经错乱的女孩,她为什么不早知道呢?V.V.的那种露半边牙齿的笑使她的脸歪向一边,这种笑相只能使笑声成为傻笑,“那么我们可以放火烧了他妈的这座房子,哼,长腿?我们可以吗?”
长腿推了一把V.V.,不是很重,但是用枪把推的。“走吧,走,”她说,“别跟我待一块儿。”
“我不去任何地方,如果没有你!”V.V.生气地说。
“我也不,”戈尔迪说,“你知道的。”
“还有我,我也不,”兰娜说。她正在厨房里拖着一个露营用的包,里面塞满了她的衣物。在所有的行动中,她都要花时间在她那苍白的嘴唇上涂上亮色的唇膏,这张嘴笑着,“对不对,长腿?”
除了说是,长腿·萨多夫斯基还能说什么?
长腿抓住电话听筒,她用一种低低的带呼吸的声音急速地说,“……一处枪伤,是的!我说的!……这位伙计被击中了肩膀,他正在大量出血,最好派一辆救护车来……这是个意外,枪走火……奥德威克大道,哈蒙德南面三英里……从露天市场往下一英里……别管他是谁,你们来救他吧,好吗?好吗?”
戈尔迪从长腿的指尖扯过听筒,将它砰地放到电话架子上——“让我们离开他妈的这个地方!”
她们在马塔瓦客栈的停车场的一个付费电话上打的这个电话,但是,这个电话的号码也可能会被跟踪。
“闪电”就停靠在身边,发动机轰响着,底盘颤动着,排气管冒着青烟,前大灯亮得像一对疯狂的黄色大眼睛。
长腿和戈尔迪跑回汽车,狂笑着爬进汽车,好像她们被人胳肢着似的,一些正要进入客栈的人盯着她们看,晚上还挺早,这些漂亮的姑娘们就喝醉了?——“闪电”车身上彩虹般的颜色、时亮时不亮的车灯,很难判断出这是一辆1952年出产的道奇车。
还有两个女孩在里面,坐在后座上?——没有男孩子?
第二天,当新闻播出后,他们将会记住“狐火”帮。
二十分钟后,长腿驾驶着“闪电”最后一次穿过卡萨达加河。
她开车很棒,不管怎么说,一开始是这样。她将车保持在中速,不想引起警察的注意,绑架是死罪,他们会送你上电椅。
车经过高高的、多风的渡口街大桥,从桥上看见卡萨达加河上、河边灯光闪烁,她们在这里长大,却从未见过,在这个噩梦般的晚上,她们看见了从前从未看见过的景象。车在桥上行驶着,流经哈蒙德的河时隐时现,她们的生命也在这里流逝,她们最后一次向下凝视着这条河。
坐在后排的V.V.突然向窗外伸出半个身子,头发在风中飘扬,她用手指捋着头发,就像她在挥手道别!再见了!接着,看见几个高中生坐在一辆快散架了的雪佛兰皮卡车里,V.V.向他们尖叫着,向他们伸出一根指头,他们报以像枪扫射声一样的喇叭声。不过雪佛兰驶向市区,而“闪电”驶向城北,没有时间赛车。
不过,这是“闪电”在哈蒙德最后一次被人看见,第二天,将会有新闻报道,哈蒙德的富商小惠特尼·凯洛格被人绑架,被枪击伤,或者这是谋杀,肇事者是来自一个叫“狐火”帮的四名本地十多岁的姑娘,目前负案在逃。
这样的疯狂的、疯狂的狂奔!—— 一些驾车者看见这辆疯狂的彩绘的道奇车上了美国北三十三号公路,接着上了美国东一零四号公路,再转向美国北三十九号公路,然后向东去了普拉茨堡,在那里,长腿的祖母会让姑娘们住下。老奶奶不会叫警察,老奶奶会把我们藏起来,然后,我们可以趁夜跨过边界进入加拿大,去魁北克,那里人说法语,我们可以学习法语,没有人会等着我们,也不会有人知道。
穿过斯普雷格维尔,那是在下午八点,九点,经过廷特恩瀑布,惨淡的乳黄色晚霞洒满天际,黄昏很快就来了。
管他是谁在追击,响着警笛,追不上。
管他是谁,他只有开枪打爆车胎。
一位纽约州警看见了她们,录下了她们的车速,开始追逐。这里在牛顿瀑布以南十二英里,在阿迪朗达克山脉①的西部丘陵地带,美国北三十九号公路,是个凉爽的早夏的晚上,云裹着满月,这辆轰鸣着超速行驶的汽车超过限速二十二英里,尾部排气管冒着火星,车两侧的金黄色蹦灯闪烁着。
总共追赶了九英里。
“闪电”很少开到时速六十三英里以上的速度,现在,它疯了,当然也在创造奇迹,那根颤抖着的红色速度表指针超过了六十八、七十、七十三……长腿握住方向盘,感觉到汽车在它能力的范围内抖动着,车胎奔驰在柏油路上,好像“闪电”正驶向它自己世界的夜里,不管是谁在追赶,如果他想抓住她,只有打爆车胎。
在一段弯曲的乡间道上,一边是浓密的森林,另一边是灌木丛,见鬼,左前大灯熄了,但是“闪电”没打算停下来。
警察的车在后面紧跟着,警笛刺耳地响着。
时速每小时七十九英里,八十……“闪电”向前飞驰着,姑娘们尖叫着,只有长腿·萨多夫斯基一声不吭。
在奥谢瓦?奇克的桥上,事故发生了。
州警要撵上“闪电”了,此时,“闪电”正在接近一座窄桥,桥架在一条看不见的小溪上,栏杆很矮。州警知道这条道很危险,他踩了刹车。“闪电”的驾驶者也看见了迅速向后飞驰的窄桥,也开始刹车,踩下了刹车。
这辆破车冲上坡道,在松散的砂石上打滑、跳跃、吼叫,而在七十码之后,州警在拯救自己面临的可怕的车祸,他惊骇地看见“闪电”后部立了起来,简直就是噩梦中的慢动作一般,这辆可怕的彩绘汽车不像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辆车,擦着生锈的铁栏杆,冒着长串的火星,冲下桥,折断了右边后挡泥板,但是,其他地方奇迹般地没有损伤,车身剧烈地左右摆动着,好像一只轮胎已被扎破。
当州警的前轮触到松散的砂石时,他这辆重车也迅速打滑,右后尾箱乱摆,突然一次撞击,警车撞在水泥桥墩上,发出金属的刺耳尖叫……州警停住了,他在如雨点般的玻璃碎片中很没面子地做出误判,他在流血,他的前额遭到重击,头晕目眩,摸索着用电台发出呼救请求,并试图描述已经消失的在逃汽车。
再也没有看见那辆汽车,只等执法机关作出结论。
尾声
千万不要说出去,马迪·猴子,如果你告诉外人,你就会死路一条。但是,现在,我已经讲叙了我知道的一切,或者说差不多一切。
在将马迪的旧笔记转录成“”狐火“帮的自白”中,我已经将它销毁了,一页一页地,一条一条地,将它们在手中揉皱,为了让它们更容易烧尽。
自从“狐火”帮终结后,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静,你可能称之为一个普通美国人的生活(我甚至还结了婚,三年,与一个在卡尔工程技术学院学天体物理的校友),除了我的这个工作。如果有人问,我就告诉他们,他们就有趣地看着我,问,你做什么?
我十八岁离开哈蒙德市,失去长腿和“狐火”帮我很伤心,但我很幸运得到了一所大学的奖学金。那所大学很远,在那里,没有人知道“狐火”帮,好像也没听说过“狐火”帮。是的,我被哈蒙德市的警察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询问了好几天,在几个月里,定期到“青年管理局”汇报。不过我没有受到指控,因为马德琳·费思·沃茨在臭名远扬的小惠特尼·凯洛格绑架勒索案中不是涉案人中的一个,直接的或间接的都不是。
她很幸运,马迪·沃茨在这之前早就被逐出“狐火”帮,从法律的角度说,这拯救了她。
我回过哈蒙德市四回,最近的一回,我想将是最后一回,我去过哈蒙德公共图书馆和县法庭,搜集整理旧报纸和1956年5月至6月的那几星期的没有结论的官方记录,那是“狐火”帮最后的日子。还有许多我到那时从不知道的事情——例如,警察和联邦调查局很快声称,这是一起绑架案,相信它是一起阴谋,“高级别的工会官员参与的有组织的犯罪”,不仅意图从凯洛格家榨取赎金,而且胁迫和恐吓其他像凯洛格先生那样的曾经拒绝工会要求的美国商人!——媒体这样引述联邦调查局局长埃德加·胡佛的话。
关于这次绑架案的“业余”特性,例如间断的电话联系,警察解释为有意误导的策略。
当地一家报纸的标题是:
凯洛格绑架案是共产主义分子的阴谋
另一个标题是:
本地少女帮勾结国际红色恐怖分子
长腿如果知道这些,她一定会笑死!
关于小惠特尼?凯洛格和他家庭的文章,我都很快掠过,我不想读凯洛格先生向基督教的“转化”——“真基督教,主在我心中”——我也不想读到有关他的女儿玛丽安娜,她是如何“信任”长腿·萨多夫斯基,又如何被她“背叛”的。
我感觉内疚,非常内疚,虽然马迪·沃茨不是绑架者,但我却希望“狐火”帮成功。
我还希望四名“在逃分子”逃脱。
警察及时找到了戈尔迪,接着是兰娜,她们住在相距几百英里的地方,互相之间不知道对方的行踪,也不知道长腿和V.V.的。
戈尔迪被逮捕时正在纽约的马头加油站工作,她用的是假名。
兰娜在奥尔巴尼被捕,当时她正和一位酒吧男招待在一起,她用的也是假名,头发染成棕褐色。
但是,警察从未找到长腿·萨多夫斯基,也从未找到V.V.,还有“闪电”汽车。
也许长腿和V.V.越过了边界进了加拿大?——她们将“闪电”藏在一个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徒步逃跑了?
长腿的祖母否认姑娘们曾去过她那里,也没有证据证明她们去过,也没有任何长腿在普拉茨堡的邻居表明曾经见过像“闪电”那样的汽车,如果它被停在什么人的车道上,除非是瞎子才不会看见。
就这样,长腿和V.V.一直负案在逃,对她们的公开追捕持续了几个月,也可能进行了几年。有成百次错误的线索和见证,但是,这些姑娘们从没有被找到,就我所知,她们至今仍然在逃(绑架是一项联邦罪)。
“马迪——天哪,是你吗?马迪·沃茨?”
我转过身,看见一位长着红萝卜色头发的漂亮女人,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女人,快三十岁,丰满的身躯、白皙的皮肤,长着雀斑,她正推着一辆儿童车,推着一个同样长着红萝卜色头发的孩子。是丽塔?奥黑根,我已经十一年没有见到的丽塔。我曾警告自己,或许丽塔会出现在我的近旁,那我就跨过街到另一边去,或许,我要完全避免这种会面,但是,当我看见她时,所有这些想法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互相抓住对方,就在费尔法克斯大街的路边上叫了起来,丽塔的小儿子怔怔地看着我们,嘴里吸吮着手指。
看着我们这样,你会想,这就像一对失散很久的姐妹。
这样,丽塔坚持要我跟她回去,去她的住所,她的大一点的孩子们正在上学,科利斯要到六点才会回来,我们有很多事要做,丽塔这样说的,自从我离开哈蒙德已过了很多年!
她和科利斯?康纳结婚后住在渡口街的一所新公寓楼里。科利斯在一家器具店工作,负责销售和维修,我知道她与科利斯结婚了,不是吗?——就在那件麻烦事发生后?
“麻烦事”意思是“狐火”帮的终结、拘捕和丑闻。
上楼来到康纳的公寓,在起居室,丽塔请我喝咖啡,然后是啤酒,我们坐在那里喝着,交换着信息。
主要是丽塔在说话——她好像很高兴,也很兴奋与我谈话——有几次她倚过身来碰碰我的手臂,好像确认一下我是不是真的,她以一种姐妹间的责备口吻说,“我差点没有认出你,马迪——你看上去与以前很不同。”
我本能地笑一笑,没想问我怎么样看上去不同。
丽塔叹了口气,补充说,“——我猜想,我们都看上去很不同了,或者说应该是。”
这是1968年,我回到哈蒙德作短暂访问,没打算看望“狐火”帮的任何一位姐妹,甚至没有扫一眼电话指南,去寻找某个特定的名字。
我相信我不再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我相信我的心对伤痛更坚强。
我自己正在做的这项工作,你可以称之为搜集碎石片,它好像很自然地让你的心变得坚强,不是吗?——或者,你的心在某种程度上变硬了,而你没有查觉。
马迪,你是我的心肝。
再没有人对我这样说。
再没有人有理由对我这样说。
丽塔急切而圆滑地向我询问,我现在住哪儿?——意思是我结婚了没,我是不是有了家,我是不是像她一样转向“正常”。我解释说,是的,我结过婚,但是很短暂——“不是很成功,但幸运的是我们没有孩子”——也没想去看丽塔同情的表情,因为,对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孩子更有意义、更珍爱和更倾心,“——我住在新墨西哥州的昆西,我在那里的天文台工作,我喜欢我的工作,但那儿很偏僻,我猜想有时我是有点寂寞,但我也很开心。”
“哦,马迪,听你这样说我真高兴,”丽塔好像是很高兴,这让我有点吃惊,“我们所有人当中,除了……”她拖长了声音说,她的眼神很快地转向一边,因此,我们都知道这个名字,不必把它说出来,“……你是最……不同的一个。”
想起曾有一次,我听见戈尔迪说,马迪有点不像是我们中的一员,那句话让我刻骨铭心。
我很快转移了话题,我询问有关我们姐妹的情况。丽塔很快地告诉我她知道的一切,很多,大部分情况就像从一辆超速行驶的汽车窗外看到的模糊的景象,一闪而过,但是我还是特别注意瓦奥莱特·卡恩——“哦,很肯定,她还好。”
丽塔耸耸肩说,“——嫁给了那个家伙,与他的父亲和叔叔们住在某个大建筑群里,他们当中甚至没有人读完高中,但是,他们富有。猜猜,瓦奥莱特在哪儿有房子?——在梅里迪安。”
瞬间,我就理解她的意思,梅里迪安与杰利弗相连。
这让我们回到丽塔想要问的话题,她几乎是害羞地问,“你从没有收到过……她的信?”
我很快地说,“没,你呢?”
“没,一个字也没有。”丽塔停顿一下,带着期盼的笑容,“没有她的只言片语,除了……”又是一次停顿,丽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温和地看了我一眼,就像一对从前的老情人那样默契。
到现在我们已经聊了一个多小时,喝完了第二杯啤酒,一开始对双方来说并不是太容易。一个长着红萝卜色头发的小男孩在几步之外的婴儿栏里天真地、开心地呀呀自语着,这让我既伤心但也想笑。我伤感的是丽塔的儿子将永远不会知道“狐火”帮,永远不会知道长腿·萨多夫斯基,她改变了他母亲的生活。那时,他母亲还是个小姑娘,是的,这样才可能造就了他的生命。
丽塔低声说,兴奋得像个小姑娘,“嘘——我给你看一样东西,马迪,告诉你——不是很多人知道的。”
见她的眼神,我马上摘下眼镜,我急不可待。
在整个谈话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出她的名字,我也不能让自己低声说出来,长腿?
丽塔匆忙地走出房间,拿着一本厚厚的剪报过来。她将它抚平,放在我身边的沙发垫上,说,“天哪,马迪!——
一天晚上,我碰巧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那是很多年以前,非常巧合,因为我从不关心政治那类的事情,但是,我在报纸的头版看见了这个,我想,哦,天哪,是她。”她把剪报递给我,好像是什么很珍贵、易碎的东西,“——马迪,是她,是不是?”
我盯着报纸上的照片,上面有一个硬朗的大胡子军人,那人是菲德尔·卡斯特罗,站在一个搭建的平台上,在古巴的哈瓦那一个广场,向大规模聚会的人群做演讲;报头上的日期是,1961年4月22日,猪湾入侵刚刚失败没有几天①,在照片的一侧边缘有一个人,很明显是美国人,高挑的个子,金发,男人?还是女人?穿着衬衣和长裤,扫视着正在愤怒地听演讲的观众:是长腿·萨多夫斯基。
或者是跟她长得像一对双胞胎的某个人。
“马迪——?是的,不是吗?”
我不能回答,我走向一扇窗户,手里拿着剪报,来到光下,以便看得更清楚。
丽塔神经质地说着话,笑着,将酒瓶中剩下的啤酒倒进我们两人的杯子,“——我将其中的一部分给有的姑娘们看过,我们互相不太经常见面,但是,我拿给她们看,轮到托尼?勒费贝尔——还记得托尼吗?——她嫁给了里奇·赖特——托尼也在报纸上看见了,她认出是长腿,但不敢对任何人说,你想呀,你知道,联邦调查局的人可能会出现和逮捕她!(你想他们会吗?这么多年过去了?)科利斯,到现在——我从未向他 吐过半个字,他会将这些撕得粉碎,他恨死了长腿。”
然而,她很快转变了态度,“——可是,他真的很可爱,差不多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家伙,在所有那些罪行暴露以后,他实际上拯救了我的生命,就像你们这些家伙一样,在我很小的时候拯救了我。”
我在想,要是有一个显微镜就好了,一个显微镜可以将报纸上的照片放大,但是,那又是不可能的,别笑话我,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将那些微小的颗粒放大,然后你可以放大这些颗粒间的间隙。
丽塔沉思地说,“戈尔迪和兰娜真棒,没有服罪,我猜想——人们是这么说的,你听说过,她们俩都出来,现在?但是没有住在这附近什么地方……”她的声音变小了,她抿了一口啤酒,有点急切地说,“你怎么想,马迪?——你太平静了,是她,对不对?”
我的眼眶盈满了泪水,我再也看不清那张照片。
我的声音颤抖着,“哦,丽塔,亲爱的——我真的不知道。”
丽塔的笑声变得刺耳,她失望地说,“好了,见鬼——我 知道。”
那不是我最后一次访问纽约州的哈蒙德市,但是,那是最后一次我见到我认识的所有的人。
那次访问的其他事情我几乎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因为,一旦你离开一个地方,一旦你从那里被放逐,所有以后的访问都溶解成一次,变成一个让人取笑的污点,变成一场梦。
而我能鲜明地回忆起来的就是哈蒙德报纸上的剪报,那么多陈旧的、易碎的剪报,我想,是的,那很可能就是长腿·萨多夫斯基,还有谁是那样独特,那种站立的姿势,身板挺直、紧凑,好像整个身体都在听,每根神经都警惕着。如果我不是在想象、在虚构我心灵深处的怀念,就像丽塔?奥黑根也在虚构、在怀念,凝视着那些新闻纸上细微的小孔,那些光点接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人的身形、脸形,你那么熟知的形象,或者相信你熟知,你知道,只在片刻间。或许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计谋,或许是一个人类大脑的奇迹,我们知道,这是个奇迹,我们看见了。
如果那是长腿,1961年4月22日在古巴的哈瓦那,那么现在她在哪儿呢?
我应该解释一下,这些天我一直整天都在显微镜下扫描照片,不是那些模糊的报纸上的照片,而是相当精确的太空照片;不是用一般的显微镜,而是一架三维立体显微镜,精细得足够让我看见太阳系的层面,深入太空的深处,回到过去的时光里。有时,我觉得眩晕地飞翔在时空之间,我的天空是白色的天空,是照相用的负片,星星是黑色的斑点,冻结在太空,还在移动。当我来来回回地挪动胶片,来来回回地查看着那些黑色的斑点,那些模糊的、油污般的、烟熏般的星云,以肉眼去发现即将发生的大爆炸,找寻不稳定的轨道上的小行星,潜在的“地球枕木”就像天上无羁的思潮,在木星和火星轨道之间漂移的小行星带上飞扬。
倒不是我是一位天文学家——我不是,我只有一纸衣阿华大学的学士文凭,不过我是新墨西哥昆西山天文台一位天文学家的助手,受信任,很受赏识,报酬也合适,而我工作认真。这是一项系统的工作,寂静的工作,我想这里面有神秘主义的因素,在拍摄可辨认的太空局部的胶片上找寻运动的迹象,一只肉眼在显微镜上寻找光点,胶片上的光点,找寻可能即将发生的飘渺的紊乱,找寻大爆炸后的岩石碎片。
如果在我现在的生活和我做姑娘时的生活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这些年来,人类的动机已经很少引起我的兴趣,更让我感兴趣的是人类的行动、存在。毕竟星星是没有动机的,即使是它们那毁灭性的冲击也是纯洁的,以存在的形式。
马迪·沃茨曾是费尔法克斯大街一个很出色的姑娘,但是她错误地相信,星星是永恒的,对她自己说,星星总在那儿,这是最具讽刺意味的事实。你敬慕的天空般的亮光只是化石的亮光,你凝视着的是深不可测的远古的过去,星星早已消逝。
甚至我们看到的太阳、我们头顶的星星,我们看见它们时,它们已经过去了八分钟,这叫做回眸时光,这是时光的骗局,自相矛盾,因此,最好不要去关心它们,我的意思是——不要带着情感去想它们,一点也不要。
这样,搜集这些“狐火帮的自白”,过去的这几个月对我来说是,是我多年来所没有体会到的或者想体会的真正的成就。想想现在,我已经五十岁了——马迪·猴子五十岁了!想想现在,我有以前从未有过的实实在在的望远工具,去研究回眸时光。
现在,“自白”书写完了,马迪的旧笔记本被毁了,我想,我已没有了时空。
而长腿·萨多夫斯基——你位于什么样的时空里呢?
是她——是你,长腿——在任何一个时空里?
我们曾经有过一次谈话,在“狐火”帮初期的日子里,我俩那时都住在家里,在我们各自的家里,长腿和她的父亲一起生活,而我同母亲生活在一起。谈话的主题是你在那个年龄才有的那些令人激动而困扰的话题之一,也是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惯常讨论的东西,没有人偷听到。长腿说,她的确不信上帝和所有那些废话,或者什么“心灵的不朽”,这并不是表示长腿说我们大家是多么的重要。
我说,试图掩饰我内心不安的感觉,“——这么说,你不相信我们有灵魂,我想?”
长腿笑了,说,“是,或许我们有,但是,那为什么说我们会永恒呢?就像火焰,当它燃烧的时候,它是真真切切的,是不是?——哪怕只灿烂一时?”